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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不封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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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沈流压下个惊疑的眼神。他听见陆陆续续有人出门。“军爷,真的是全部了。你看这……”
那弥海士兵沉吟一下,掂了掂手中布袋,似是有点不满道:“你知道的,我们将军允诺,城破不封刀的。”
“是、是!是您仁慈……我们不敢欺瞒的。”
另一个士兵道:“最好是这样,上一个敢骗老子的还在城门口挂着呢!”
那男人把头埋地更低,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是曲安路,以香粉胭脂铺子最为闻名。沈流借着晨光看清了四周,宽阔的街道上有拖拽的血痕和泼洒的血点,呼啸的风把腥气往人脸上吹。
幸好不是夏天,不然非起疫病不可。沈流这样想到,又唾弃自己已经没有初见遍地尸体的惨剧时,那种发自心底的共情与心悸。他慌忙紧了紧脑子里那根弦:要是习惯了麻木……他第一个看不起自己!
罗雪尽压抑着呼吸,拽着沈流往巷子更隐蔽处去,掠过数层瓦檐,七拐八绕,不论是弥海军士还是苏越国人,通通避开,渐渐进入了宋邑深处。最后,他停在了一处深宅后院,拉着沈流洇湖进去了。
这湖平整,是人工挖凿的。湖下是几尺厚的淤泥,用来栽养莲花。沈流水性很是一般,吐掉嘴里污水,犹疑道:“这不会是你家后花园吧?”
罗雪尽身体绷地像块铁板,含糊说算是吧,眼睛死死盯着湖边竹舫上。
罗雪尽的状态不太对劲了……沈流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弥海时,他会暴躁,会沉默,但沈流知道,他道底色一直是冷静从容的。战争中这份从容难能可贵,在他身边都觉得能多喘几口气。
但现在……能清晰的感觉到这份淡然正在崩解。
沈流看着他眼底烧起的火光,恍然大悟。
血雾重叠不再是镜中虚影。这是他的家乡,是他的……切肤之痛。
水边竹舫是搭来赏花看景的,此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破碎的面容很难辨别身份,扭曲的肢体无力地垂着,像快融化的酥油。
沈流把目光落在一只从栏杆处穿过,点在水面的手臂上。那莲藕般的小臂上缀着一串玛瑙珠链,艳艳地兀自红着。
他胃里一阵翻涌,跪在岸上,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没办法代替罗雪尽去痛,也没有办法真正感同身受,但人最真实的感官也无法作伪。
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响起:“孩子,是你吗?”
罗雪尽浑身一僵,转过身去,花白头发的老者跛着脚走了出来,仔细打量着他。
“果然是你这孩子,又长高了。”那声音带着悲凉和释然,“上次见你还没有这么结实。”
“是弥海的人干的?”罗雪尽没接话,盯着竹舫道。
“……是。进城第一天,大人就献出去大堆财物,想着总能换个偷生。第二天,就更多的人来了,上来就拿着刀杀了霜宁那孩子,说想活命就把值钱的都掏出来。”
“第三天杀了霜绵,静桓,静呈,还有更多家仆,继续要钱。大人这下真慌了,看这架势是要慢慢屠尽城中人,榨掉所有油水了。大人本以为这宋邑无论是谁做主,罗家总会继续屹立下去的。一下失算,只得四处托人补救,找了门路,带着几个嫡系孩子逃出去了。”
“其余人呢?”
“又过一天被那些官兵发现蹊跷,又杀了一批。前几日的还有余力订了棺椁安葬,这次的全堆在画舫上,就留下我们几个没用的老人,实在是……”
罗雪尽像是发着呆,越过那老人,往西进堂院里走去了。沈流见那老者欲言又止,便向他做了个留步的手势,自己跟上去了。
那间屋子一片狼藉。精致的镂空花窗被砸了一半,书画被扯下来扔在地上,踏上了泥印子。沈流摇头,弥海官兵不识货,底布是千金难求的廖书锦,画是早已退隐的名家所作。
罗雪尽扶起被踹倒的乌木椅,轻幽幽道:“学宫离宋邑十几里路,纵马只须半个时辰。我却三年未归了。”
沈流怕他神伤,想办法插科打诨道:“谁规定家近就一定要常回,不愿回就不回嘛。”
罗雪尽道:“我怨他们束缚我娘太多,逼疯她后又继续来束缚我。十岁跟随老师离家至现在,我从未后悔过。”
沈流从未听他讲过家事,敛了神色静静听着。
“我真的讨厌这个地方。沈流,你知道吗?我娘十四岁嫁到他们家来。我小时候,她抱着我说:‘要是我能弹琴给你听就好了’‘要是我能带你去山上摘果子就好了’‘要是我能带你回家,回我自己的家就好了’
“可她不行,她一天每一段时间都被规定好了,上午请安随侍祖母,中午备餐饭,下午做绣品抄书,晚上还得听人训诫。哪怕根本不缺人做这些,哪怕她也完全不会什么刺绣羹汤。
“我也一样,从早到晚,家里有十多位先生,他们规范你所有举止,强迫你学会所有他们觉得你应该学会的东西……然后告诉你,这是‘最好的教导’。
“这样听着也就是古板严苛了一点,是吧?但不止是这样的,他们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扭曲恶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以随意把我娘关进笼子,用厚竹板隔着棉衣把人打到呕血,仅仅是因为她趁着旁人出游祭祀,偷偷带我出门了一趟,买了几块不让吃的饴糖。
“他们不打我,我倒宁愿他们打我。只是我若是不遂了他们的意,他们就苛待我娘。我娘瞪着眼睛啐那人,不肯相让。最后他们宣判我娘疯了,把她关在湖边透风的柴房。她是冬天得了伤寒,冻死病死的。”
沈流久久无言,扣住罗雪尽的肩膀:“还好……还好你是我师兄!”
被老师捡走,真是件幸事。沈流原以为只对他来说这样,原来对于罗雪尽,这也有同样的意义。
“所以我不愿回!”罗雪尽执拗道,眼里憋得血红。“可是,可是被留在府里的那些人呢?霜绵手上的那串玛瑙珠子,还是我亲手给她串的啊!”
“师兄!”沈流着急地按住他,“你不要再……苛责自己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他们,怎么能?!”
沈流明白他想说什么,哀恸道:“城破不封刀,既能发泄怒气抚平人心,又可以战养战赏赐士兵,一举两得。不知弥海这次掌兵的是谁,这样的手段……”
“无论如何,我想救更多人。”
“好,我陪你。”
可沈流还是没能陪他。在坊间穿梭打听,他们倒还原了不少苏越军队败退的经历。被撵着跑,压着打,最后弥海的天才少年上将军指挥了一场极漂亮的战役,亲率百人轻兵佯退诱敌,半渡而击。陷在河床淤泥里的士兵完全无法躲闪。完美的时机,打出了惊艳的效果。
苏越王应当继续往南去了。弥海军队在宋邑整兵,再过几日,应当也要继续南下的。看来弥海这次不懂得适可而止,势必要尽全力围杀到底了。沈流几乎能想象那位年轻的将领欣喜于累案的军功,而机会正是苏越自己递上去的。
罗雪尽突然对沈流道:“我留下,你去学宫。”
“你确定要这个时候分开吗?”沈流一下就领会了罗雪尽所想,但他陡然生出点悲哀来。
“别说丧气话,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罗雪尽联结了城内不少人打配合,在东城惹事引起士兵集聚,再在西城缺口先送出去一批人。是趁着夜色走的,不然双腿怎么也逃不过战马的围剿。
沈流回头望向东城夜空上的火光,明白这样危险,且会愈来愈危险的计划会有很多个。
步行到学宫时天已大亮了。学宫在灵平山上,郊野之处没有战火痕迹,依旧是一派平和惬意。然而等他爬上山时却是完全相反的气氛,不大的地方居然露天躺着一排排伤员,空气里蔓延着压抑紧张,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惨淡。
沈流看见了一副副熟悉的面孔。
百里汀面前堆满了新鲜的刚折断的植物,他双手翩飞挑选削剪着。容阙正卷着袖子大力凿着草药,白琰在处理地上少年一处贯穿的伤口。
最后是容阙乱飞的眼神先瞧见了他,大吼了一声:“沈流哥!”把四下目光都引到他身上来。
沈流望进一双双疲惫到极点,没有情绪的眸子。被熟悉的人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是一种恐怖的感觉。
“怎么那么多伤员。”他不禁艰涩道。
容阙道:“这些都是重伤走不了的,只能在这里暂时安置了,都是我们一个个背上来的。轻伤的都随大军往南撤了。”
四处充斥着腥恶混沌的气味,翻涌着蒸腾而上。
沈流看着百里汀一言不发的样子,心下有点不安。容阙却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开口多问。
“沈流哥,你也快来帮忙,我带你去领些药去。”容阙这般说道,把人往学舍里拉去。
学舍里也躺满了伤者,呜咽呻吟声不绝于耳,把清雅之地衬托得像人间炼狱。容阙见四下没有熟人,开口道:“百里君的父兄死了,他好像也被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