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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破朝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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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沈流会问过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天下太平,四海安宁?那便应该平等地看待生民万万,而不是提起苏越时,心还要额外多跳动几下。
罗雪尽醒了大半,翻身坐起来:“我要回去。”
“我也只是……猜测。”
“我要回去。”罗雪尽重复道。
“回苏越去?还有好几天的路要赶。”
“回苏越,回学宫,还有宋邑。”
有时候都会忘记苏越是罗雪尽的故土。沈流知道他师兄不在意这个——他有他奉行的道,不因国别政见而改变;但他又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意着——罗雪尽对情义近乎偏激的执着人尽皆知。
沈流又何尝不类似呢。苏越……王柏称鉴宜学宫为“朝不保夕之境,吾心安放之地。”他不懂朝不保夕从何而来,也不能理解王柏的那些奇怪的焦灼与危机感。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大概老师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
因为喜欢,所以觉得攥不住,捏不牢。日子像偷来的,心里还要带着并行的窃喜与忧虑。
不愧授道师承,沈流在这一点上有样学样。
“嗯,我们回去。”他泄气道。
他们几乎一刻也没有耽搁。当然,谁也无法开口,让厉生会的人与他们一起日夜兼程。看着躺倒着了无生气的百十号人,沈流没有叫醒任何一个,只留了一封短讯。
骑的两匹马瘦得厉害,有时沈流都不忍再拉动缰绳让它提速。他把头埋在白马脖后鬃毛里,喉咙与鼻腔似是都被塞住了。
谁也没有开口,发出一句合理的质疑:我们两人去了,又有什么用?
沈流小时候觉得自己刀法超凡脱俗,绝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实力。
后来他发觉,面对游侠、兵士、护卫,他最多也就能以一当十。
但侠者比试点到为止,他与那些兵士护卫间也并无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
在真正浩瀚的战场上,再超凡的刀法不如一件精铁磨打的甲胄,再脱俗的剑意顶不过第一阵的连弩扫射。
哦,最好把马术练得再好一些,如若真的掉下来了,希望能有被师兄收尸的机会。
可不是把眼睛捂住,再闭口不言,就能阻止不想见到的事发生的。
沈流感叹,弥海国的军事改革做得真不错,王柏的小道消息也有可靠之处。可能以一敌四可能力有不逮,但当寒音对齐辉的奇袭开始后,弥海只需全力对付苏越与落明的联军,这便足够了。
没有人能想到,苏越都城宋邑,这样突然地暴露在了屠刀之下。
败退,败退,沈流听着一个落单的士兵道,联军一路被撵着打,都没有停下来整军的机会。苏越王亲征,确实是亲征,行军时在前,撤退时殿后,很有风骨。
沈流知道苏越王有风骨。没有风骨的人建不起来鉴宜,开辟不了宋邑几十里风流繁华地。但他此刻希望苏越王偶尔也能抛却一下所谓风骨。
那士兵又道,落明上将军也铁骨铮铮,没有弃苏越于不顾的意思。他举着盟军旗帜对着惶惶的军士高声嘶喊道:盟约既成,存亡与共。与子同裳,断无辞意!
本该热血沸腾的话,那士兵自己都说激动了,却见面前两人沉默着。
篝火映照着他们的脸。沈流望向罗雪尽,见他起身踩灭火堆,道:“继续赶路。”
昨夜沈流还睡了一会儿。罗雪尽自己说守上半夜,结果下半夜喊起沈流后,又直接跨在了马背上。
沈流今日说什么也要他先睡,这人倒好,直接忽略了这话。意思很明确:你既然不肯先睡,就一起上路。
沈流不是很愿意顺了他师兄的意。他真的怕罗雪尽一头从马背上栽下去,再也醒不来了。
但比起固执,罗雪尽没有对手。
沈流觉得自己对前方的未知都没有那么强烈的不安了。罗雪尽熬得通红的眼睛,和虽然疲惫却依旧不肯松懈的肩背,很好地把这份对苏越的忧虑转嫁到他身上了。
沈流道:“师兄,你别死。”
罗雪尽道:“好,我活着。”
甚至都没朝他翻一个白眼,太不对劲了。
在沈流纠结要不要一个手刀把罗雪尽劈晕时,他们终于踏上苏越境内了。
城邑外是散居的农户。此刻只有焚毁的村庄,放倒的焦木……一个小孩正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玩,看见了他们,哆哆嗦嗦往家里跑。
“娘!娘!”她克制不住声音里的恐惧。
一个麻衣女人跑了出来,在院墙残垣处拌了一跤,立刻又爬起来向女孩扑过去。
沈流喉咙酸涩,做了个表示没有恶意的手势。
那女人把女儿护在身下,半晌才敢抬头。她愣神看了好一会,眼眶突然湿了。“是你……是你!”她压抑着声线,难忍悲痛。
罗雪尽见到小孩就要糟。掏遍了全身,半块饴糖半张面饼也翻不到,愣在马背上。听到女人这话,他问沈流道:“你认识?”
沈流疲困几日,脑子转不过来,懵懵憧憧地摇头。
“半年前在落明,大人出手相救之恩,还有那二十刀币的接济……大人给我指了条明路,我便在此安顿下了。”
原来是她们。
这是容阙一剑杀死那个落明酷吏,救下的那个孩子。
沈流惭愧:“之后却忘记求百里君给这孩子瞧看了……”落明之后诸多杂事,却把这一件抛在脑后了。
“不是多严重的毛病,何须劳烦神医?在宋邑已经治得大好了。”
沈流歉疚的心放下了,一点酥痒的暖意又起,总算有一件好事了。可那心放到一半,他正瞧见那女孩脸上麻点从额角长到脸颊,紫红色凹凸不平的痕迹密布,怯生生的小脸在散乱的发丝里露出来,显得可怜又可怖。
那女人顺着他目光看去,摆手道:“治得不太及时,留下点瘢痕,总比丢了命强。”
他心里一涩,咽下喉头腥甜,问女人道:“村子怎么毁成这副样子?”
那女人摇摇头:“是弥海的兵从这里过了。倒没有杀我们平头百姓,但把家里剩的每一点米面都搜出来了,房子也放火烧了大半。这大冬天的,叫人怎么活。”
沈流苦笑,这是要坚壁清野,以防进攻时后方还有隐患了。采掠所获,还能作为补给,支撑弥海军队更远的跋涉。
罗雪尽听这话,当即要给人劈柴去,被拦下了。女人道:“两位大人定有要事,才赶得这么急。此处邻里相助,已经挺过最难熬的时段了,不敢再耽搁大人。但还请来家里用一餐,我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了。”
这样朴素的盛情,噎得沈流如鲠在喉。
有小姑娘在旁相劝,沈流成功哄着罗雪尽在这睡了两个时辰。天色黯淡时,他们又往南去了,留下了身上最后一件厚衣裳。百里之遥,是他们魂牵梦萦的地方。马儿似感知到了什么,拼尽力气跑了这一段。
这是他们从苏越带走的马。最后它们倒在扬起的血尘里。
沈流见到宋邑城门时,久久不能回神。
城破了。
六国最富庶繁华的城邑,从来透着逍遥恣意。宋邑不设宵禁,城门再晚也不会关闭。哪怕是三更的夜晚,都有摊贩沿街,七里河畔的灯火整夜不歇。
沈流第一次来宋邑时,瞪大了眼睛,看着罗雪尽自得的样子,华丽的辞藻最终都化为一句感慨:“好地方!”
王柏笑道:“既是好时候,又是好地方。”
可现在的宋邑,沈流不敢相认。
城墙上连绵的碧色灯笼一处也没点起,黑漆漆的城门闭着,黑甲的士兵严肃把守。一波骑队正绕着城墙巡查,一切都安静极了。
不是苏越的士兵。
城破了。
沈流不敢看罗雪尽的表情,伸出手攥住他胳膊,似是怕他就这样冲出去。
罗雪尽拍了拍他的手。这个力度代表的是:没事,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沈流心没着落得慌。城内怎么样了?还有亲征的苏越王,和王宫里的储君……都怎么样了?
“我们要混进去。”沈流突然道。他不想被这样的无力感吞噬,挣扎着要破开道口子。
罗雪尽那双眼睛闪了闪:“太危险了。”
“那你缩回学宫去?弥海这点兵力现在应该还管不到那里。”沈流故意挑衅道。
罗雪尽只是疲惫地往他头上狠狠来了一下。
嘶。
混进去难吗?倒也没有想象中难。这座城池似乎只限制城内人自由,至于城外人想摸进去,倒留了许多空隙。
他们观察了一个时辰,确定了弥海的人手严重不足。趁着巡查的间隙,罗雪尽领着他往西南一处偏僻角落里,借了沈流那把长剑的力,从破损处翻了进去。
罗雪尽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带着人摔在茅草堆里,翻滚卸了力,又立刻几步往旁边巷子里去。
沈流小声问:“这是哪儿?”
罗雪尽道:“城内西南,全是我家的地产。”
沈流都忘了他是个世家子弟,酸道:“……那你的房契得摞得比人还高。”
罗雪尽撇嘴:“又不是我的,我穷得半块饴糖也没有了。”
沈流怅然若失:“不知道还能不能领一次学宫的例银。”
这话题犯了忌,他赶紧住嘴。
雾气一点一点升腾,天空泛了点鱼肚白。他们听到一队弥海士兵走过去了,嘴里大喊着:“还有没有要自己交出来的?等我来搜就没有这个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