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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夜流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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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的闲适就要用连着几天的通宵达旦来还。沈流忙得脚不沾地,只后悔自己没多带几人同行。
容阙跟着他在文书堆里满面憔悴。柳衡芜又只动嘴,不干活,语出惊人,还惹得众人侧目。
难缠,落明国的官吏太难缠。
待到要启程回苏越的那天,才堪堪敲定事宜。落明还派了几个官吏一同前去苏越,说是想要在阙海边举办个结盟大典,鼓舞士气,广告百姓。
此事算办得完满。沈流有一点小小的自得。但一空下来,他就发觉自己的思绪有多散乱无际,甚至困扰到了他可怜的睡眠。
贺谏白于一个深夜摸进沈流房间时,沈流正在窗前发呆。他正托着脸乱糟糟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个一个名字轮番蹦在脑子里演戏。于是他就目睹了贺谏白撬开他房门的整个过程。
沈流自上次在他面前丢了人,就有意躲着他。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这几日贺谏白根本不见人影。
贺谏白见沈流斜眼看着他:“呵,居然没睡么?”
沈流闻言怒道:“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以为我睡了还要撬门进来?”
他自顾自坐下来,缓缓道:“我又要回一趟寒音国了。来道个别。”
沈流噎了一下,觉得这确实也算个正当理由。他声音有点闷:“哦,那愿商陵君一路顺风。”
“现在是夏天,往北去不顺风。”贺谏白喝了口桌上的凉茶水,“嗯?茉莉花,不是你常喝的。”
“前些天晚上顺便采的。”
“和谁月下幽会了?”
沈流烦躁:“对,一天和两个风流郎君共赏山景,腿都要断了。”
贺谏白今天好像格外有好奇心,穷追不舍:“哪个郎君,比你还风流?”
“一个生猛地把自己毒得卧床,现在还躺着呢。另一个一会儿要把我推下山崖,一会儿要掐死我。若是随心所欲才是名士风流,他们可不是一个比一个风流。”
贺谏白想了想,了然一笑。
沈流莫名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抢了他手上杯子,也灌了自己一杯凉茶。
“既然没睡,今夜就和我月下幽会吧。”贺谏白扣住他想倒第二杯茶水的手,“带你看点好玩的。”
沈流骑着马疾驰到城外时还有点懵。怎么就和人大半夜跑出来了?看着那城卫熟练地给贺谏白开门,沈流咋舌:“这才几天,就把人收买了?”
贺谏白笑而不语,高束的头发随着纵马的起伏逸散开来,像是融进了夜色里。他眸光在黑夜反而少了些深邃凌厉,许是因为四周昏黑晦暗的衬托。
沈流有一丝失神,不禁偏过头去:“真是信了你的邪……到底还要到哪里去?”
风迎面而来,凉爽清透。直又往南策马跑了大半个时辰,贺谏白才停下。沈流揉着有些酸痛的背,疑惑地望着这片丛林茂密的郊野。怎么好像什么也没有。
贺谏白抬了抬下巴:“同你那茉莉比如何?”
这是?暗色下看不清楚,离近揪了片叶子,放在鼻下嗅了嗅,才发觉这片低矮的灌木竟是茶园。
卷曲纤细的叶片带着绒毛,带着幼嫩的新芽。虽然沈流喝茶只是囫囵解渴,并没有什么讲究,也能看出确是好茶。
沈流心中失笑:这是嫌他的茶太次,来让他长长见识?这么多茶树,怕是够全鉴宜学宫的人喝的了。
“再看那边。”贺谏白满意于他惊讶的神色,掰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个方向。只见星星点点的微光正从远处模糊一片的水域里透出来,愈发显眼。
“是夜莹虫!”以前偶尔运气好才能在夏夜看到,不过他也从未见过这般多这般亮的莹光。
“嗯,它有个别名,叫流萤,倒与你能沾上点关系。”
今夜星光不盛,显得萤火柔和灿烂。它们在湖面上低低游荡着,不断地照亮一小片又一小片的水面,于是湖水也波光浮动起来。
像是一场灵动的梦,不带有任何尘世的浊气,连呼吸都要放轻,免得惊扰这一刻的融恰。
真漂亮……沈流看得入迷,意识到自己还被贺谏白盯着时,已是过了许久。
“喜欢吗?是不是得备纸请你写篇诗,不,还是直接作一篇赋。”
沈流无奈接下这句调笑,又问:“真难为你,怎么找到的这地方?”
“路过看见不错,就买下来了。茶园边上的宅子,想着三十岁以后退隐江湖可以来住。”
“有钱真好啊……”沈流又转头看向湖水,“这般景色,确实适合隐居。不过你舍得这一身才名抱负,浪费大半人生在草野之间?”
贺谏白唇角带上笑意:“本就从草野间来,自该回到山河里去。不过弹指数十载,生来就是为了浪费的。但以免看着太难堪,最好还是以我喜欢的方式浪费。”
“那我只能祝你既头角峥嵘,又功成身退了。”
两人席地而坐,在没有边际的天幕下痴望着亮色的光点。直到困意淹没湖边的身影,也没有人出声打破这份难得的寂静。
他们宿在了虫鸣声里。
任由带着湿意的草丝钻进衣袖里,带来一点麻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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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汀今日终于能起身了,他一脸兴奋地告诉沈流,他试过了,原来“景虚流月”外用才好,内服会导致浑身瘫软,但所幸并没有什么明显毒性。
沈流惊恐地看着百里汀演示着,往手上一个小口子上敷那草药,心道他心真大啊。
百里汀虽能走能跑,但手指握笔还是绵软无力,便赶紧盯着沈流帮他编写这一册的《六国全境草木》。
沈流往前翻了翻,瞧到了什么叫“秋风刃”的某种树叶,只因叶片锋利且作用是清热;还有什么叫“敛霜夺命”的剧毒草药,百里汀解释是由于他望见一只如霜雪洁白的兔子,咬了一口后就立刻死了。
断水王草,决意花,逆风碎影,辟梦来……倒是很有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剑法秘籍呢。
只是沈流画工太差,拿着蘸了墨的笔在羊皮纸上颤颤巍巍,勾不出百里汀想要的线条来,引得他长吁短叹。
这两天他行动不自如,没能追着程凛淑女跑,此时待在屋里,已经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你说,程凛会喜欢什么样子的男子呢?”百里汀忍不住问道,“我这般漂无定所,是不是看起来不够可靠。”
沈流思索一番,答道“我看程凛淑女醉心机关剑术,美食美衣,还爱看新鲜热闹,好像无心喜欢什么男子。”
百里汀愣住,像他桌上蔫了的草叶,长叹一口气。“说的也是,我且同她一起看看新鲜热闹,已经很好了。”
整理着行装,沈流不仅感慨,今年真是一直赶在路上。柳衡芜还不愿走,说是要再多留些时日,便只能随他了。
临行前,沈流想了想,还是去找了一趟陈千莲。他仍是不要脸地叩响了他私宅的门,但这次倒顺利被放进去了。
陈千莲看着更削瘦了几分,神情恹恹地问他还有什么事。
沈流腼腆道:“此次前来,实则是想让前辈给老师回一封信。虽我不知其中具体缘故,但前辈既然愿意与我重提旧事,也与老师有旧日之谊,何不放下心结,修书一封让我转交给老师?老师让我来拜访,自然是希望前辈能一切安好的……”
陈千莲皱紧眉头:“一口一个前辈,却这般自说自话?我何时想与王柏修好了?十八年了,我从没想见过他。”
沈流惊叹:“居然真的一次也没见过吗?老师并没有几个好友,我猜他定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的。”
陈千莲默了片刻:“那年冬天落雪,他回了落明,杵在我门前三日,我也未曾理过。”
“这不打紧,朋友间总会有矛盾的,这信……”
“他最初那几年给我写了四五十封信,再往后是一年一封,最后变成几年一封。但我都没回过,还把信使都打了出去。”
“……没事的,我想老师并不介意,不然也不会再让我来送信了。”沈流吐血,老师是真的会坑学生啊,原来自己被打出去是可以遇见的嘛。
“我还把沈念禾留下来的书简全都拆碎,衣服都烧成灰,拉了一整车,倒在他家门口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很难想象老师收到时是怎样的面色。
沈流崩溃了,老师这个故友如此行事,他还是这般锲而不舍,这是何等的毅力啊。
他感动了,他今日必须得帮他们一把!
“前辈,往事就不必重提了,重要的是就算发生了这些,老师还是记挂着你,这是怎样的深厚的情谊啊,不值得修书一封吗?”
陈千莲犹豫了。
沈流趁热打铁:“唉,其实不写也行。我只回去告诉老师,前辈十八年来仍旧没有释怀,让老师再多努力几年吧。”
“就是不知道老师会不会以为前辈是心有惧意,不敢联系……”
陈千莲拍着桌子站起来,怒了半晌,拂袖进内室去了。过了一会侍从出来,说是信件会遣人送到国驿馆里,让沈流先行回去。
果然,激将法这套还是好用。
沈流带着歉意回去了,心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的感人情谊,莫怪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