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灵芝，但万人迷》楸木则

6、第六章

　　灵芝倒也收回了泪水，静静垂着眼。被握得太紧的手臂理所当然地留下了印记，又乌又红。孟醒当然看见了这一切，眼里浮出火一般燃噬自我的痛楚。

　　他才刚醒来没多久，控制不好自己的力度。

　　他的小灵芝......因为他，受伤了。

　　她会怨他吗？她若是怨他的话，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他自己身上留下比那重千倍万倍的力气，甚至砍掉那只胳膊，她会原谅自己吗？

　　像他这样的，长出一只新的，无非是时间问题。

　　孟醒牢牢贴着卫灵芝，他的脸颊碰着她，睫翼扫过她的还带着婴儿肥的下巴。

　　这是他的灵芝。他亲手养大的灵芝。

　　他会养她一辈子。这种伤害她的事，哪怕是一丁点，他都不会再做第二次。

　　如若别人这么对灵芝，他会怎样对那个人，便会怎样十倍百倍地对自己。

　　“......灵芝。”他的尾音里有明显的颤，像是悬崖一般的叶之料角上垂垂欲滴的神露。“别......不说话。”

　　杜之诗深吸了一口气，“你吓到孩子了。让她来我这儿吧。”

　　孟醒猛地仰头，目光的狠厉程度要将他撕碎。像是护着己物的猛狮，在其它狮子对自己的东西发出觊觎的时候，露出狰狞的血口。

　　“......我想去杜叔叔那里一会儿。”

　　灵芝动了下手指，抬起眼，看向杜之诗。

　　孟醒身躯猛地一颤。“不......”

　　“灵芝，求你，别......”

　　约莫是命木之体再加上含都碧莲的缘故，小小的灵芝早早便开了灵智，心智比同龄人要高上不少。

　　“孟醒。”杜之诗放缓了语气，“就一会儿，我给她说几句话，你会哄孩子吗......我帮你哄。你不想孩子受惊吧？”

　　孟醒身子又是一抖，刚开始双臂还是环得牢牢的，以他的境界施展出的力气，随手环死一只金刚太白虎都不在话下，还好他刻意收敛了力气，害怕灵芝被勒得不舒服。

　　然而，感受着怀里小孩安静到不正常的情绪，孟醒却真的慌了。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碎念灵芝的名字，看着杜之诗，又看着怀里的卫灵芝，颤颤巍巍极其不情愿地缓慢移开了手。

　　他蹲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灵芝走向另一个“人”。

　　他想吼出声，灵芝，灵芝，别离开我。

　　然而，杜之诗好像提前预判了这一切，拉着灵芝的手，瞥了他一眼，“孟醒，孩子不是你的全部。你想把孩子时时刻刻拴在自己身边，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灵芝是我的全部。

　　灵芝是我的全部。

　　你明白什么？

　　你明白什么？

　　乌发失神地散成漆黑的巨花，浓稠的阴影随着无神的双眼凝于地板。

　　一大一小两种脚步如雨点般消失在屋外，他双臂着地，死死地抓着自己最珍爱的头发。

　　左手去下头后的木簪，一挥，鲜血飞溅到了脚步的尾声后。

　　哈。哈。

　　他剧烈地喘着气，双眼由漆黑转换为妖异莫测的银白。

　　窗外，浓重的黑云遮住了唯一辉白的月。

　　--

　　“灵芝。”

　　杜之诗沉默了片刻，摸了摸灵芝的头。

　　“你没被吓到吧？”

　　卫灵芝眼里泛出点点的泪花，抓着他黄褐色的袖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杜之诗抓了抓头，左看右看，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别往心上去。他有时候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关于你的事情，灵芝。他最在乎你。”

　　“他很爱我，我也如他爱我一般爱他。”灵芝抬头，从六岁的小孩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杜之诗有些震惊，“他虽然说他不是我的爹爹也不是我的阿娘，可实际上，他比那些爹爹和阿娘加在一起都对我好。”

　　“可是、可是，”灵芝低下头，“......那也不是他那样对我的理由。好像我是他的仇人。明明是爱，为何要用恨来表达？”

　　杜之诗听完这几句话，愣了足足好几刻，张了张嘴，要说出来什么，却又闭上，最后道：“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人间不是什么都有答案的。”

　　“喂，卫灵芝。”

　　“你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加入六儒学堂？”

　　一道惊雷突然劈在树旁，吓得卫灵芝一抖。

　　“六儒学堂？”

　　“嗯。古时有六儒成圣，天下文主，笔泽万物，流放千万年岁。六儒，乃是太白、子美、乐天、子瞻、季真、摩诘。后世之人以此六儒立道，开一儒修巨型门派，是为六儒学堂。”

　　“你以儒现奇子，再加上题字成境，再加上你本身的资质，就算没有我的引荐，也可以直接成为内门核心弟子。”

　　咔嚓。又一道天雷劈了下来。

　　雨声如千万走肉单一而木然的步调，啃食饥荒的土壤。

　　“以你的天资，不应该拘泥在这小小的落香镇里。卫灵芝，你该加入六儒学堂，学堂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们会倾尽一切培养你。长大后，你绝对能够独当一面，甚至能冲击重君、圣主。”

　　“杜叔叔。”卫灵芝眨巴眨巴眼看着他，顿了一会儿，这小小的时刻却让杜之诗提心吊胆。谁知紧接着卫灵芝语出惊人：“你是在趁机挖墙脚吗？”

　　雷声突然停了。雨声却骤然变大。

　　“我很喜欢杜叔叔，杜叔叔特别特别好，一直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背书。”卫灵芝扯着他的袖子，“可是杜叔叔，我不能跟你走。”

　　“我答应过他，会一直留在他身边。”

　　“而且，杜叔叔很重要，但是阿醒是最重要的。对不起，杜叔叔。”

　　天边的雷光抖了抖。

　　暴雨倾盆而下。

　　人们根本看不到月亮。

　　杜之诗顿了又顿，随后头一扭，噗嗤一笑。

　　还真是把一句诺言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连重要程度都要认真几分计较的小屁孩啊。

　　就算她灵智早开，也不过如此。

　　若是加入了六儒学堂，今后的路又是何等的光明敞亮？

　　在这里陪着那位迷醉地做上一辈子的梦，陷在深水一般的落香镇里，又有什么前途？

　　“我再问你一次，真的不要吗？想清楚，卫灵芝。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进入六儒学堂，都被拒之门外。学堂大多以举荐的方式招纳新弟子，通过直接选拔的进入方式，难上加难，十年后，就算是你也不一定能顺利通过。”

　　场面一时静默得掉针可闻。

　　就当杜之诗以为这小妞儿终于开窍了时，下一瞬，就听见清脆的童声道：

　　“不要。”

　　杜之诗气得直冒泡，强压住情绪随便哄了卫灵芝一会儿，便甩袖走了。

　　好。

　　好好。

　　孟醒忍不住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从阴影里不知何时末出了雪白的一片衣角，疯了一般地缠绕在灵芝身上。

　　他抱着她，像是涸水多年的鱼儿终于寻到了水源。

　　灵芝。灵芝。

　　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砸疼了灵芝的心。

　　她从未见过孟醒哭过。

　　即使是镇上的泼妇臭汉怎么骂他，她都没见他哭过。

　　她摸住大人的脸，将自己轻轻贴上去。

　　无言。但一切都已足够。

　　--

　　卫灵芝十岁了。

　　小小的灵芝，在幼年，就展现出惊人的样貌。

　　由于孟醒本身就是更惊艳的样貌，镇里对此议论纷纷，说孟醒不知廉耻，在外面不知找了个什么女人，偷生下来个女娃，女人害怕他那不祥的妖样，抛下孩子逃走了。

　　还有人说，孟醒本来就是勾男人的，把自家爷和儿子都迷得神魂颠倒的，本身就看着不像人，估计是什么怪物勾了男人，自己生下个妖娃子，长得倒人模人样。

　　卫灵芝明里暗里想方设法把这些嘴碎没事干的人全部教训了一遍。

　　他们说谁都可以，但绝对不可以说孟醒。

　　有人还说孟醒根本不叫孟醒，这只是他随意捏的一个假名。

　　无人知道他的真名。

　　有的坏小孩还问灵芝，知不知道你爹的真名？

　　灵芝摇摇头。

　　坏小孩哈哈大笑，说你爹不爱你，连真名都不告诉你。

　　灵芝说，他不是我爹。

　　坏小孩说你放屁，他不是你爹还能是你娘？

　　灵芝变出金言七巧草，狠狠教训了他一番。

　　这金言七巧草，说来巧，就是灵芝第一次上落山峰哭的时候，安慰她的小金草。

　　她之后经常去落山峰偷偷玩，但天黑之前一定会回家，不然孟醒又会发疯一般地找她。

　　不过在那次发脾气之后，孟醒的右手受了很重的伤，养了两三年才养好。可就算这样，孟醒也日复一日地为灵芝做好三餐、洗衣服、叠被子、缝新裳。灵芝几番想接手，孟醒都固执要死地自己干。

　　为什么呢？有她帮帮忙不好吗？

　　十岁的卫灵芝，已经在灵植上表现出近乎奇异的天赋。

　　她可以茁壮大部分花木、甚至让濒死部分花木重焕生气。

　　就这样，原本不算繁盛的落山峰，渐渐变得枝繁叶茂。

　　小金草也有一天，突然认她为主。

　　说要成为她的伙伴。

　　彼时还年幼的卫灵芝不知道，这金言七巧草，是多么逆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