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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梦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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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头一回做梦了。
近来总是梦到那些纯净无暇的过往,事无巨细。
也是做了梦以后才发现,一些我下意识忽略掉的细节原来如此清晰,多少有些凄凉的味道了。原来年幼如于小鱼这般毫无防备之心的娃娃,也能被陆昭戎吓到眸光色变。
我自到锦城已两月有余,一步未曾踏出过陆府。
陆昭戎有一个亲兄长,名叫昭华,比昭戎大上四岁,无字,是个傻子,在我隔壁院住着。
我不喜欢外头光秃秃的枝杈,昭戎说锦城的三月份会开满城的花,如今是一月份。
他总是匆匆回一次家,匆匆来瞧瞧我,再匆匆出了门,大半月不在。
我床上的纱帐是蓝色的,雾蒙蒙一般,红木说这样有仙气——红木是我和昭戎上岸时施以援手过的一个姑娘,那时我们在琴川。
但我其实午间休憩总是趁她走了就别开帐子,然后开了窗,露出外面的枝杈。这样,就好像天虞山跟我一同来了这陆府。
外面飘着细雪,我很喜欢。
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响。
天虞山从不会下雪,除非天罚很重,云压得低了。
“哦,你家公子呢?”
是昭戎的声音。
我安安静静看着门的方向。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也许……我希望他进来。
也许我害怕他进来。
红木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傍水而生的女子温婉的味道,柔和有力,“公子近来嗜睡,这会儿怕是没醒。”
雪压在枝头重了,纷纷扬扬坠下去,朦朦胧胧地滑过窗子。
“窗怎么不合上?”
外面好像有一阵安静,应当是红木在做反应——她又在摇头笑了,“多半是公子趁我不在,又悄悄打开了。”
昭戎的语气重了些,“这般冷的天,莫要由着他。”
我想着昭戎皱起眉的样子,眼睛里会带着重重的压迫感,然后潋滟的容貌就会很自然地变得成熟冰冷。
无声地笑了笑,我愉悦地翻了身正对着窗子,簌簌的雪静静地落着。
如果陆府有一个小姑娘,就可以给她取名叫雪,就叫……簌雪。
那个小姑娘一定比昭戎要美。
我颇有兴致地抬眸,想着,等昭戎走了,就让窗外的枝杈长出叶子来,定要更好看。
……可是,枝杈不见了。
——床边糊了一大团的阴影。
陆昭戎深沉的目光猝不及防撞进我的眼睛,他正抬着手,想合上我的窗子。
我一下平静下来,慢慢撑着身体坐着。
他有些愣怔,似乎没想到我还醒着,还开着帐子,眼中的深沉在愣怔时忽然散去,就那么安静地同我对视,看着我拥着被褥坐起。
我再看他,他便移开了目光,轻轻合上了窗子,那影子还在窗前,停留了许久。
然后踩雪的声音被他压得很轻,阴影便悄悄变远。
我觉得无趣,以为他要走了。门扉响了一下。
有人进来了。
我转了个身,看见他裹着黑色的裘衣,深邃的黑色绒毛围在他脖子周围,掺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珠,衣摆处露出灰蒙蒙的淡蓝色,想来又是那般暗沉沉的衣服。
他没有坐在床上,只是拉过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
我低垂着视线看他垂在地上的衣摆。
眉间忽然侵袭来一道轻柔的寒意,我偏头躲了躲。
我抬眸瞧见陆昭戎的指尖停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了好久。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
我抬手拨了拨额前睡乱的头发,解释道:“凉。”
他从容地收回手,低头笑了笑,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了想,搭话道:“今日得闲了吗?”
他抬头时有些诧异,但很快平复过去,“不闲,只想来看看你。”
我笑了:“我有什么好看的?左右也不能跑了,你先忙,忙过了怎么看都好。”
陆昭戎愣怔住,就那么看着我。
我又想了想,正要再说些什么时他忽然站起来,我便停住了话头,等他同我说道别的话。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就一直站着看我。
我有些迟疑,想问他,但还是没问。
他神情中出现了些许的局促,掩饰般地转过身背对我,声音干涩,“你晚些,晚些时候不要睡着……我晚些时候过来,过来看看你。”
我一下子愣住了,又一次没能理解他的情绪。
眼见陆昭戎大步走出了房门,我下意识抬手招来风叫窗子再吹开,等他的背影出现在窗口,目送他出去。
厚厚的裘衣在雪中显得很沉,发丝也稍有舞动,颀长的身影慢慢拉远,然后忽然消失在拐角。
“公子?”
红木端着半碗热粥敲了门。
我回过神忙招手把窗子合上,应了一句,“嗯,我在。”
门扉再度响起,红木穿着素净的袄衣,姿态端庄。
我接过红木递来的热碗,捧在手里暖着,“他走了?”
她挑开散漫倾斜的雾蓝色纱帐扣好,轻轻应了声。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想问一问方才是怎么了,但又一想,她也没在屋里,定也是不知道的,便有些失望地坐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想动了。
红木转身去取我挂着的衣服,回头瞧了我一眼,笑道:“我瞧着陆少爷挺高兴的,怎么公子这般落寞?”
落寞?
我?
我是有些失落,因为不知道他怎么了。
但也不至于落寞,毕竟他这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地不是一次两次了。
红木抱着一沓子的衣裳来,“公子没有同陆少爷讲和吗?”
我想了想,“倒也……讲和了。”
我喝了那半碗粥,掀开被子下了床。
红木帮着我一件件穿上,系上玉带,又跟着我坐在案台后,束起长发,扣上玉扣,再配玉簪。
“讲和就好了。”她转到前面上下仔细打量我,“公子正是少年郎的模样,陆少爷果真有眼光,白底的衣裳天青的袖沿,正衬公子。”
我停顿了一下,转头问她:“这衣裳……昭戎选的?”
红木低眸掩唇笑,“是,平白替公子添一分仙气。”
说罢她又同我裹上淡青色的裘衣,细细地抚平衣领,说:“这大裘颜色也淡,也没有围脖的物什,估摸着要给公子围一圈狐皮。”
狐皮。
我指尖颤了一下,沉默片刻,“嗯。”
我已经知道这外面少不了杀戮,没有犯错却要死便罢了,却也没有想到,死亡也可以这般残忍……
不敢深想,我转移话题:“昭戎说晚上再过来。”
红木抬头,有些惊讶,可能是因为我不大同她提昭戎的事。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说,“挺好。”然后便收拾了碗勺,先一步出去了。
我没有目送她。
自我住进陆府,院里便从未踏足过旁人。红木住在这个院子里和我作伴,除此只有匆匆而来的陆昭戎。
我一天当中最多的日程便是早上昏昏沉沉地醒来,问一问今天昭戎在不在府上,然后躺在床上看一会儿天空。通常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大概午后醒过来,喝上红木备的半碗粥,有时是甜的,有时却是咸的。
我没有说特别偏爱哪个口味,昭戎也没有特别交代过,因为我在此之前从来不吃所谓的一日三餐。我们天虞没有这个规矩。
但是陆昭戎说,我得像外面的人一样,至少装装样子,以免去很多麻烦。
等我午后醒过来的时候,红木会找一堆我不会穿的衣服,一层一层。
穿着得体了以后,我就要去看看隔壁的傻子大少爷。
满院的素银色翻山倒海。
这是这个月第三回下雪了。
我仰头,轻声问它:“你是什么样的?”
霎时间漫天雪花飞旋着朝我扑来,环绕着我兜兜转转,我往后退半步,笑道:“别,这是昭戎送我的衣裳。”
雪沫便慢慢静下来,稳稳地停在我面前。
我试探般地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凉凉的温度,忽然那片雪晕乎乎地往下落,左边一荡,右边一荡。
成心叫我发笑。
透明的雪像干枯的树枝,分出一茬一茬。也像花蕊一般,一点一点。
我喜欢。好看。
我裹了裹身上的裘衣,凉气真重。
“公子。”
红木收拾好了碗勺,便要同我走这一天的日程了。
我轻轻踩过雪地往外走。一道门,两道门。
外院的门墙上爬满了干枯的藤条。
出了门往右拐是去隔壁大少爷的路。往左拐是陆昭戎的父母亲住的地方。
往前走……我没走过。
拐过一株苍老的银杏树,顺着银杏树最茂盛的一支往里探,便是隔壁大少爷的院子。
我抬头看着墙外围的一排梅树,红白交加,意外地好看。
好看,我就喜欢。
墙头上苍劲有力的“唯尔”二字又一次让我看了许久。
可是我院子上面的字被磨损的很严重,几乎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我问了墙石也得不到答案,只能辨认出也有一个尔。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搁下了。
一道门,侍从婢女鱼贯而出。两道门,内侍纷纷让步,恭敬且肃穆。我走进内院,“昭华?”
屋门哐当一声被匆忙撞开,陆昭华喜上眉梢冲出屋门,“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