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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无极 ...

  •   北地辽阔,日头明媚。
      阿泽抬手挡住烈阳,望向天边罩着灰岚的锋利群山。

      酉中与西疆,西隔了一座无极关,东则横亘着一座无妄山脉。
      此生,往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穿南至北,她本觉自己不过做了一件极其微小之事,但望见那横亘在巍峨间的无极关时,心中还是有前所未有的震撼袭来。

      想起那夜孟岩口中的无极关,只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阵山摇,那巨硕的城门缓缓打开,千军万马,奔腾如海,与那凌驾于高山之间的关隘相比,微而不逊,气壮山河。

      为首之人身披寒甲,朔北的烈风将其身后吹的猎猎作响,面上是比孟岩更威严的刚毅,眼中凝过无数血光,才能像此般黑沉。
      天狼将军,孟赢弃。

      “丫头,下车吧。”
      帘内传来声音,她转身,见褚旋秋掀帘面向这北疆悍人的风沙。

      他们与易虎一行早在三日前分别,几人经风吹日晒,都粗糙了不少,她率先跃下马车,将人扶了下来,又看向车内,那人无露面之意。
      也罢,前去。

      三两白衣,在漫天金沙中极为晃眼。

      “臣,孟赢弃,参见殿下。”
      高头马,踏尘埃,将军声,硬如铁。

      “孟将军请起。”李渡全无平日与她相处的随意,严正肃穆,连语气都坚沉起来。

      “见过褚先生。”孟赢弃微微侧身,朝一旁的褚旋秋抱拳,至于江湖人士,与朝廷无干,他只扫过一眼,并未招呼。

      阿泽倒没所谓,反正她也不稀罕。

      马车入关,犹如流入沧海的两尾小鱼,她如旧驾车,跟在军队之后,瞥见了孟赢弃朝此处扫来的一眼,不知是在看谁。

      她想,大约是他那叛国的副将,孟岩罢。

      无聊交涉,美名其曰,接风洗尘。
      她大约从未想过有一日李渡会成为替她引路之人。

      无极关虽远在北地,但毕竟是朝廷地盘,繁琐礼节,客套深意,这些她向来最不愿意理会。

      李渡见她无聊,不再与军中几位有身份的人相谈,多顺了两壶酒,齐齐端给她:“无极关才有的杀柳酒,你肯定喜欢。”

      “杀柳酒?”她轻挑眉梢,这名字好生奇怪。

      “杀柳酒也叫望乡酒,是军中将士们为了疏解思乡愁苦所酿,取杀敌还乡,折柳凯旋之意,诶——这酒很烈的。”李渡笑着解释,又见她一口闷下,连忙抬手,迟了一步。

      她只觉喉间蹭起一股灼热,火炙直冲头顶,双目顷刻直染泪意,忍不住轻咳一声。

      那营中将士难见女流,本就时不时朝她望,如今皆低头闷笑,爽迈的便直接笑出声来。

      “吴小姐,这杀柳酒之烈,纵是我军最能喝的将士,也只能喝尽一壶,你这一口闷下去,着实好胆量。”孟赢弃惊讶地朝她敬了一杯。

      她不宜开口,只微微颔首。

      军中人本就豪迈不拘,这下都觉这位吴国师之女也是个豪爽之辈,放下戒备,一银装小将举酒上前,眼露星光:“吴小姐,在下孟长风,听闻小姐一路披荆斩棘,护送褚大人至无极关,着实佩服不已,斗胆请吴小姐切磋一番。”

      她朝那人看了一眼,小将目光坦诚到不屑于掩藏其中的质疑。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颇有兴致,举酒回敬,又是一口闷下,这次有了前车之鉴,并无狼狈,只觉爽快。

      银袍小将与在座众人一样目露诧异,而转眼之间,女子已然站起,腰间长剑耀如白雪。

      孟赢弃倒不介意军中切磋,甚至颇为好奇,这白衣清瘦的小女子,到底是有何等的能耐,能将秋杀一路护送至此?

      但他还是道:“吴小姐,无极关中流传一句话,三杯杀柳酒,不过半关楼,你已喝两杯——”

      “无碍。”她笑着摆了摆手。

      江湖客她对过不少,上至寒山君,李卧龙,下至无数喽啰,但军中将,她还未曾逢过。
      若不试试手,实在枉虚此行。

      酒兴起,当醒时谈欢,醉里挑剑。
      于是乎,苍茫无际的无极关下,两道白影交错如鸿。

      落日尽孤烟,关内燃起了熊熊火光,无数阵练的将士聚集观望。

      银袍小将孟长风,乃是天狼将军手下最得意的将士之一,年纪轻轻已立无数战功,前程似锦。

      而那白影么,竟是一位无比出尘的小女子,听说是护送褚大人入关的江湖客,有些本事。

      但这持剑的小女子怎么能比过驰骋疆场的猛将呢?

      行军打仗,见多的是尸堆如山,血流成河,这般历练出来的将军,绝非这些小打小闹的江湖客能够匹敌的。

      于是乎,他们一时忘了军规,小声议论。

      “要我说,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就该待在家里好生养着,这杀敌卫国的事,还得由我们男人来扛。”

      “可不是嘛,这模样疼都来不及,哪能让她受伤?”

      你一言我一语,恍若台上白影已成了他们家中娇滴滴的美娘子。

      “说什么屁话呢,你们无极关的人,就是这般见识?”

      张扬之音宛若清雪,让众人纷纷侧首,竟又是一位红衣女子,其英姿飒爽足以让人忘记她语,只余惊艳。

      在这荒凉的朔北,别说姑娘少,连草都糙得很,却没想到原来浪迹江湖能遇见这么多出色女子,他们不由感慨,看来话本里所说的爱恨情仇,痴儿怨女,并非骗人的。

      苏剑却冷着面,对这些自大迂腐的军中郎们,心中盛怒。

      “师妹,算师兄求你,在别人地盘,能不能别这么嚣张?”褚阔拉着她道,她这才作罢,看回台上比试。

      阿泽持溯雪,而那孟长风本觉他堂堂副团,顶天立地的男儿,总不能真与女子动刀动枪?
      但不过十招,他心中已然溃不成军。

      好在军中兄弟替他取来了惯用的长枪,银枪烈烈,他不再马虎,全力以赴。

      阿泽见他那银枪,想起些许往事,剑缓片刻,孟长风以为自己抓住了时机,奋力而上,然长枪依旧抵在了银剑之缘,发出利鸣。

      阿泽手中旋剑,绕着长枪,如万剑分身,让对手眼花缭乱,其实长剑已悄然追溯,意在接近持枪之人。

      很快,独立倾身,将那柄长枪踢入青空。

      孟长风只觉掌心一震,兵器便离了手,还未反应过来,咻地一声,长枪插入泥土。

      阿泽旋身收剑,行云流水:“承让。”
      离台而去。

      台上惊怔,台下哗然,一如往昔般,与她无关。

      抬眸片刻间,看见了远处站着的白衣秋杀,还有青衣的吕熠,他带着面具,想来是不愿露面。

      被清风一吹,头中昏涨,本来那夜之后,他便态度疏冷,她也就不去打招呼了,径直前去休息。
      一夜无梦,杀柳余香。

      起时疏星残月仍在天幕,静坐修息,直至门外传来脚步。

      “阿泽,起了么?”
      是柳无面的声音,他也不经答话,推门而入。

      “怎么了?”她不由问。

      “孟赢弃在校场行刑,要将孟岩五马分尸。”柳无面眉目有些凝重。

      她皱眉,若是军规,她倒插不上手,只是他们昨日刚到,孟赢弃怎能如此之快地查清事实,竟就要将孟岩处死?

      “走,去看看。”她下榻穿戴严整。

      无极关下,万千将士皆紧盯一处。
      阿泽见那穿着囚衣的人跪在台上,背影萧条。

      “叛贼孟岩,私通异族,劫杀朝廷钦使,你可认罪?”孟赢弃还是一袭寒光甲衣,声音严厉。

      “叛徒孟岩,认罪。”
      孟岩语中平静。

      她想起他着白衣在垂月城门厮杀之景,眼中却分明是带着他们离开的坚定决心,还有那夜为幼雀治伤时佝偻的背影,谈及无极关时发亮的眉目,不知是她愚蠢,还是其他,她仍无法相信此人会通敌叛国。

      “怎么了?”褚旋秋见她颇为失魂,走近低声问。

      阿泽见台上已有小兵将五花大绑的孟岩拉起,四肢头颅拴紧绞刑绳,分束于五马之上。

      她压下渐渐乱跳的心,看向那发号施令的孟赢弃:“孟将军,垂月城时孟岩行为矛盾反常,我想此事必然有什么隐秘,将军何不借他之力,引出幕后黑手,将反贼一举拿下?”

      孟赢弃眯了眯眼,冷声回:“军规如山,但凡叛国,不问缘由,一律处死。”

      阿泽心猛地一悬,不再多言,毅然转身朝外走去。

      褚旋秋望着她的离去之影,冗长的叹息。

      离开人群,只顾狂奔。
      她在无极关无权插手任何事情,但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李渡被砰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手中书册掉落下地去。

      “怎……怎么了?”
      他顾不得捡书,仿佛回到了一路来无极关时心惊胆战的时候。

      “走。”阿泽直接拉起他朝外奔去。

      “怎……怎么回事?”李渡满脑疑惑,却也随她的步子一同奔跑起来。

      她几近脚不沾地,让他不由想,若不是拖着他,她大约会直接飞跃。

      “孟赢弃要处死孟岩,此举太过仓促,再加上垂月之时我对孟岩此人的观察,我敢确定其间必然有隐情。”风在她耳边呼啸,让她有些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我无权插手,但你是殿下,身份尊贵,孟赢弃必会考虑你的意见。”

      李渡目光却黯淡下来。

      圣上有令,天狼军军务,皆遵天狼将军,旁人无权插手,否则以谋逆罪论处,更何况,李朝中枢衰弱,腐朽分崩之势,远比江湖所传的严峻。

      但他不知该如何与面前疾奔的人解释,她拽着他的手那么紧,就像一根紧绷的琴弦,如若弦断,只会伤人伤己。

      他读了那么多兵法谋略,如今却依旧像四年前一样,无力权衡。

      赶到校场之时,为时已晚。
      只听骏马嘶鸣,至于太过血腥的场面,他不忍去看。

      感觉到手腕上的手兀自松了去,他还是不由挡在阿泽面前。

      但他却被她慢慢推了开来,她紧紧盯着前方飘散的血雾,极腥,极寒。

      飞沙走石,巍峨山峰。
      这是孟岩口中的无极关,她只见过一日。

      一日之后,唯剩漫天血色。
      异族侵关,血战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千百人便要为此埋骨荒山,永不还乡。

      她也杀过很多人,但尸山血海却是第一次见,关外断肢残臂,犹如四月烂漫而开的石榴花,同样让人心头震撼。

      无极关,山海台。
      从此处望去,可见关外一望无际的厮杀之景,再多尸首堆积,不过小丘。

      台上肃静,只余一张棋盘,一袭白衣,一兵一卒,还有她。
      棋阵,汇万军于围城,肃然杀之。

      白衣人望着关外战场,眼中肃穆,手却缓缓拈动白子,布局。

      九名旗兵站于望楼,以白子为令,不停挥动着手中巨大的墨龙旗幡。

      黑甲之兵听从号令,不断变幻阵形,如影如风,悄无声息地将红甲围入局中。
      收阵,杀敌。

      辽阔的战场犹如褚旋秋手下棋盘,局势变化无端,却又尽在他手。

      阿泽真正明白了吴川的用意,也真正领略到了计胜于刀的精妙。

      胜负渐分的沙场上,她瞥见了那威风凛凛的小将,长枪凛凛,是与她比武的孟长风。

      几十敌手朝他涌来,一枪难敌,他人朝后连退几步。

      她看得触目惊心,如翱翔长空的飞鹰,轻身一跃而下。

      疾风刮耳,也就没能听见身后人的呼唤,褚旋秋微眯眼眸,布棋之手愈快。

      棋下阵,阵中杀。
      孟长风死死抓着银枪,硬抵钢刀,伤痕累累,他仍咬紧牙关,若要殒身于此,那也必叫敌人陪葬。

      手中长枪一旋,将两人刺穿。

      这下划算,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再杀三人,是他赚了。

      眼被一阵强劲的风沙所扰,身体亦被向敌之风压倒,却见天地混沌中一袭白影降临,目光像是灌注了活水的沉潭,格外清栩。

      阿泽一手将他于半空拉起,夺过他手中长枪,旋地如龙,掀起万千沙尘,与血相和。

      她永远不会忘记尘与血漫天的景象,一如眼睁睁看着孟岩身体四分五裂之时。

      银枪势烈,一挥下去,便是地动山摇的局面,无数敌人层层倒下,她将长枪扔回给了孟长风,溯雪出鞘。

      孟长风紧握着回手的长枪,与人并肩杀敌。

      与无尽敌兵相抗,便如虎蜂相斗,蜂群涌密,虎势再猛,也难全身而退。

      她身上很快挂伤,在那一瞬,明白了自古战争的胜利,到底靠何而来。

      不是以一敌百的猛将,而是数以万计的血肉之躯,堆砌成墙,铸造为剑,争得了兵家之胜,任你再傲,也将被狂浪湮灭。

      她忽想起孟岩的那位军中故友,她知道,他指的是平疆溯雪刀,姬莫谈。

      剑挥刀势,平生所学折夜刀法尽融于此沙场上习得的刀法,也当在这沙场上领悟。

      平疆,溯雪,折夜,她尽没有,但她却身在姬莫谈曾身在过的沙场,仅此,足矣。

      巨浪奔涌,她便山劈巨浪。
      狂风来袭,她便海吞狂风。

      不远处,孟长风身前之敌又被巨风掀翻,他心中烈火腾起。

      待黑甲快将红甲杀尽,阿泽手中之剑也慢慢落下,心中混沌又清醒,似有一轮即将喷薄而出的新日,又似有一道隐于雾中的白影,朝她走来。

      折夜刀,她不知其诀,亦悟其境。

      余光中,一个未杀灭的敌人眼中猩红,面目发狂,拖着腿断持刀扑来。

      她因其怪异一愣,已有人护她离开,那人身上是浓重的血腥味,银甲鲜红,蹭得她满面是血。

      再看时,发狂士兵已然死绝。

      “没事吧?”孟长风松开她,下意识伸手去擦她的脸,才觉自己只剩一双血手,停在半空,收了回去。

      “没事。”阿泽抿着唇不想尝那不知是谁的血腥,望向依旧张狂的余兵,杀戮使人麻木,刀剑砍来,他们也以身相挡,仿佛不知疼痛。

      一丝熟悉感涌来,她心头竟闪过不安的情绪。

      乱灭,秋杀戍边的第一场大捷,很快将传遍酉中,人人皆知秋杀,但不会有人记得清那些死去的士兵,亦不会有人知道银袍小将孟长风,或是白衣的褚泽。

      想从尸首堆绕过的阿泽很快发现无法避免,她只好踩着尸体缝隙,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地朝无极关大敞的关门走去。

      关门却疾驰来一道青影,在看见她的一瞬,勒马翻下。

      她刚缓开的眉目又霎然一紧。

      青影已然到了她身前,面具遮挡下,他深清的眼中所有神情化作水一样缓慢流淌着。

      她垂眸下去,不想读懂一分一毫,因为那些往往让她愧疚心乱。

      吕熠却不再顾及什么,抬起手似要帮她擦尽面上的尘与血。

      微凉的指尖还未触及她面,她便侧首避开,那手一怔,似失去牵引的线偶,极轻极缓地垂落下去。

      “我没事。”她心一牵,想拉他进去,手上又淌着血,不由朝后缩了缩。

      二人就这样静静站着,身边无数的伤卒搀扶而过,已无力再看他们一眼,他们恍若皆不存在,但相对彼此,又是唯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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