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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他的心 ...

  •   马车了无踪迹,而城顶坐着的人,却一直等着日落西山。

      该走的人都走了,只余他一个,再看一日这壮阔的落日,他便也该回去。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今日还有二人登楼,却不知是陪他,还是来迟了送远去之人。

      “吴城主。”吕愫惜颔首,看向城外苍茫:“吴小姐一行该入迟苍山了。”

      吴川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轻应了一句:“入山,危机四伏。”

      “从铜雀至迟日,险象叠生,吴小姐均化险为夷,之后当亦能顺利破阻。”吕愫惜脑中浮现起那吴小姐射箭的英姿,语气笃定。

      “借花容君吉言。”吴川依旧平静,他从未怀疑她能不能做到,只是希望她能少受伤痛。

      “此次跨越迟苍山,吴小姐身边多助,自会安然无恙。”吕熠看出了他意,道。

      “有吕城主之语,我便放心了。”他抬头看向身旁沉静远望的年轻人,眼中有些闪烁:“我家女儿自幼便不在我膝下长大,能结交一帮志同道合的友人,相护相助,是她的福气。”

      吕熠少见眼前人闲话,不解其意,只点了点头。

      半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与方才并无二般,却望向身边人。

      “与吴城主还有令嫒相识已久,却一直未曾问过小姐名讳,敢问,她……”
      他没有继续,许是觉得他的问题不甚妥当。

      然他的唐突已然让一旁吕愫惜惊讶。
      吴小姐无名之事,众人皆按下不提,必藏有隐秘。
      就算没有,女子闺名,也不应贸然相问。
      看向吴川。

      吴川面上并无惊讶或是沉意,反而温和了几分,出乎意料地回答:“我家女儿不姓吴,随她母亲姓。”

      吕熠神色才有变化,眼中波澜一曳,浓缩成墨,摆在二人面前的是如常沉稳,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指尖却已深深压在城墙上。

      “吕城主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当让她自己告诉你。”面前人那双深瞳似诉尽一切,却又对一切漠然以待。

      而他心被猛地一敲,自此盛夏之水决堤,奔涌不息。

      他很快看向有些茫然的吕愫惜,出口的,竟是无比决绝的嘱托。
      “阿姐,替我看好迟日。”

      吕愫惜望着毅然转身的亲人,久久怔住,但又似乎只是过了一刹,城楼下奔腾的马蹄声便将她惊回。

      她双手攀着城墙朝下望去,只见那抹玄影犹如万千草木间唯一一支追风的利箭,又似汤汤浪潮中逆流而上的孤舟,在日暮西山,云晕成霞的那一刻,义无反顾,朝着远处的迟苍山,扬尘奔去。

      苍山翠浓,蝉鸣不绝于耳。
      阿泽坐在马车外留意四周动向,褚阔驾马,趁着天色未黑,一路赶赴山口的雨花镇。

      车内只有褚旋秋与苏剑二人,而李渡,柳无面以及梅烈则另起一路,以免惹人注意。

      风吹茂盛,沙沙作响。
      她唇角凝起一抹冷色,本以为棺山之事足以震慑不轨之辈,谁料出城一个时辰,即迎来风波。

      镜月峡湾,褚阔长吁一声,停马。
      密林内窜出不少身影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她不着痕迹地一扫,粗衫莽汉,凶神恶煞,占山土匪无疑。

      “各位大侠是要做什么?”褚阔下了马,神色惊惧,作揖问道。
      他倒是很会变通之人。

      “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车里坐的什么人,一一给爷报上来!”
      为首大汉很是嚣张。

      “我与年迈老父,还有两位妹妹都是凉州人,此番是要去雨花镇投奔亲友,还望放行。”褚阔对答如流。

      “通通出来!”大汉见人唯诺,愈发傲踞。

      阿泽直起了身,身后苏剑与褚旋秋都已易容,依言出了马车。

      匪贼贪色十足的目光俱在两位年轻姑娘身上流连。

      “大侠,我们如今可以走了么?”褚阔忍不住,问。

      大汉瞪他一眼,狠声道:“把盘缠细软都交出来,不然,拿你两个妹妹来抵。”
      一阵□□。

      车上阿泽已然装作惊慌模样,将值钱的东西都扔去。

      褚阔接住,连带自己腰间的铜板,尽数上交。

      疤脸大汉嫌弃地一瞥。
      其实,无论搜刮多少,他都没有放过这群弱小的心思,趁人不备,一挥大掌,竟是要将褚阔拍飞。

      可惜,他手很快被抓住,褚阔笑意一凝,旋身间,大汉折臂哀嚎。

      已然暴露,那便利落解决。
      阿泽与苏剑同时跃下马车,不过片刻,土匪皆倒了地。

      但这林中竟还有人埋伏,听同伴呼救,涌入此处。
      三人冰冷的眼神连成一片,出手愈快愈狠。
      唯褚旋秋波澜不惊。

      眼前之状,显然是有人守株待兔,阿泽想不通此次碰上的又是什么妖魔鬼怪,很快双剑齐下,过往处人倒木凋。
      这些匪徒并非他们的对手。

      但她很快捕捉到了混乱之外的异声,眉目一紧。

      此时挡路者几欲解决完尽,只剩冲她的几人。

      她剑利落扫去,却听几人先齐齐惨叫,眼中的惊异未散,人已断气。

      几抹高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倒下,露出身后草木掩映余晖铺就的长道来。

      道上夕阳西斜,寥寥烟云似死者归西之魂,一抹黑影逆着金色黄昏奔腾临近。

      他踏过满地死尸,模糊的眉目在勒停于她面前之时,才变得清晰。
      她手执双剑,惊怔在了原地。

      远处,褚阔收了剑,看向忽然出现的人,同样感到奇异:“你怎么来了?”

      吕熠并未理他,只翻身下马,从出现在她视野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凝视着她,幽深颜色,如蕴将来的漫漫长夜。

      他心头骂自己,怎么可以如此愚蠢?
      这般双剑齐下的凌厉身姿,玉萧山中奋不顾身的相救,望星湖射伤他时过分的愧疚,甚至还在铜雀时对他的劝慰,哪一样不是在告诉他,她就是她?

      纵有千言万语凝涌于心头,出口也只有一句:“吴小姐,在下有事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有预感,心中一股灼热的不安在缓慢流淌,抿了抿唇,不知脸上能余几分云淡风轻。

      “好。”
      转身朝林中走去。

      其余人皆对这番变数摸不着头脑,褚阔更是惊疑,耳边传来吕熠的提醒:“此处不安全,带人先走。”

      他还是没有看他,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存在,唯有眼中女子为真。
      抑或万物为真,而女子为幻,怕其消散。

      阿泽此刻心头只有乱麻相缠。
      她虽避开了紧盯她的双眼,却依旧感觉得到背后人凝聚的目光。
      不觉竟入藕花深处。

      她听见马车远去,心才放下三分,暗自深呼吸,抬手欲将溯雪插回剑鞘,却怎么也收不进去。
      握剑之手渐渐加紧。

      就在她锲而不舍地与从来听话的剑与剑鞘作斗争时,微曲的手臂忽被身后人一把拉住。

      她怔然,身体即不受控制地随力一旋,撞入一人怀中。

      随着剑落郁郁草地,时光仿佛倒回了吕熠上次认出她时,他将她紧紧环抱,相见的方式没什么新意。
      但许是怕她又像上次一样逃走,一出手,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力度让他的沉默铿锵有力,而她的回应也如出一辙,屏着呼吸,双手悬在半空,像是怕触碰到他一分一毫。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当他紧密的心跳传入她耳侧,带着她的心以重合不到一起的频率怦然之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慌乱。

      她很快抑不住长久停滞的呼吸,胸膛轻轻起伏起来,涌入她呼吸间的,却只有陌生到让她无所适从的气息。

      她像是一片未知之地上手无寸铁的误入者,心中是何等危险,身体却何等迟钝,迟钝到那股陌生的气息攻她心房,她却仍只知等着。

      等到疏星暗夜,姗姗来迟。

      星河消融了最后一抹黄昏,这告诉她过了很久,而身前人却连一丝都未放松。

      “吕熠?”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到了极致。
      没有反应。

      主动却让她心逐渐平静下来,因此不适应某人剧烈的心跳,伸手拉了拉他衣角,依旧毫无回响。

      山中虽不燥热,但二人拥立已久,她手心皆是湿粘,身上也愈发烫了起来。

      “吕熠,你先放开。”她轻拍了拍身前之人。

      “吕熠,落日已尽,迟日即将闭城,你不要回去么?”她才想起他是城主。

      “吕熠,方才那伙山匪或会追来,你先松手,我们找隐蔽之处再谈,可好?”
      ……

      她不知和身前人说了多少话,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但他却油盐不进。

      她感觉自己像是投了无数石子入他这倔强的深潭,却连一丝水花都未激起。

      然心底浮起的任何一丝躁恼,都在想起觅雪园他的话时,烟消云散。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无奈地叹息,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本以为不会有回答,人却又低首将她抱紧了一分,应道:“多说一些。”

      终于不再是她听久了的冷漠,可时光如白驹过隙,他的声音也不再像许多年前的少年那般清润,低低沉沉,寥寥数字中抑不住的哽咽,藏不住的轻颤的柔软,让她又一愣。

      她的心在那一刻化作清泉,虽不明白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却不觉抚了抚他的后背。
      没来由的,启唇:“对不起。”

      吕熠不再出声,但他们靠得那样近,他起伏的心绪正在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

      “仙亭之事我早有预谋,为了摒弃从前的羁绊,并未将真相透露给任何人。”她很快松了手,说完片刻,声音忽而又低了几分,像是微风在人身前轻绕:“我,我没想到有人会记我这么久……”

      是啊,不过一个外人罢了,亲人离世尚有抚平伤痛之时,更何况不过萍水相逢之客呢?

      她不由叩问自己,若是吕熠出事,她会像他记得她一样记住他么?
      一定会记得的,但大约不会像他这般,她如是想,心头因这不对等的情谊弥漫起淡淡的愧意来。

      活在世上,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像吕熠一样记得自己。
      想到这里,她既难过,心头又有些莫名的触动,一个能记住自己的人,她该如何弥补,又如何报答?

      她能想到的,就是陪他站在这无边的夜色下,不去抗拒。
      直到穿峡而来的夜风,再也抚不平她身上热意。

      她哪里想到自己会有一日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束缚,不敢乱动,时辰久得都可以参悟一套剑法。

      “吕熠,我身上很热,松手好不好?再不松手,就别怪我对你动手了。”
      她又问,语气已经不能再轻柔,或者说无力,她感觉自己半生哄人的柔软心气,都用在了今天。
      好在,这次起了作用。

      身前人竟真的缓缓松了手,却并未退后一步。

      她也终于长舒口气,心想果真还是要来硬的才管用,自己后退靠到树上,清风入怀,扫去闷热。
      但竟是一下,她又觉方才温暖,如今凉意过头。

      她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脑子昏了,双手微微环起,偏过头不想看面前人。
      身侧凉风忽而减缓。

      她愣了愣,见是吕熠挡着:“你风寒未愈,出了汗再吹风会着凉的。”

      “还不是你?”
      她心底涌来一股气,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凉彻。

      吕熠被她这无心之语一斥,面上一热,默然不语。

      她懒得管,感觉身上燥热散尽,便提步离开这片密丛。

      “做什么?”吕熠一把将她拉住,语中的警惕吓了她一跳。

      她回头,见他皱起的眉目中溢出明显的慌乱,呼吸一滞:“去……去追褚阔他们。”

      吕熠目中闪了闪,这才松开她,替她捡起地上的溯雪剑,一下手,剑身倏地精准回鞘。

      她眸光一动,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峡湾。

      吕熠驾来的那匹黑马乖顺的很,依旧在道上等候。

      她拍了拍马背,轻点下颌道:“上去吧,赶紧回迟日去。”

      “不去。”吕熠垂在袖中的手紧了几分。

      她听出人声音的沉抑,皱眉问:“那你要做什么?”

      “褚阔一行已远,你徒步难以追上,又是夜里,骑我的马去。”他望着她,深定的目色,熠熠清动,是她熟悉的少年故人。

      她不禁垂下眸,却想起先前见他弯腰时的僵硬,那天腹间的伤如此深,只怕还未恢复。
      今日又站了这么久,怎能再让他一步步走回迟日?

      纠结良久,却抵不过眼前人的固执,轻声道:“那好,此处离迟日也不远。”

      说着,她翻身上马,低头正欲与他告别,又撞上他深亮的眼眸,眸中似会言语,言风语月。

      她心头预感未起,只见马下人忽而一把扶住马背,翻身坐在了她身后,紧接着倾身而来,握住她手中缰绳,策马前奔。

      “你做什么?”她心中惊异,侧头却只见他肩。

      “护送你去无极关。”吕熠唇边染上浅淡的笑意,这般容易便信他的话,只有他心念的人。

      阿泽不好同怀伤之人争抢,语气却冷了下来:“你莫要胡闹,迟日城主不在迟日坐镇,只身前去无极关,会引来多少杀祸?”

      她不客气地夺过人手里的缰绳,语气深严:“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褚前辈他们考虑一下吧?”
      “下马。”她勒停了马。

      吕熠尚悬在半空的手一怔,却始终没有落下,黯然道:“我不想你受伤。”

      他脑中不断浮现出那日在迟日城楼上看见的落马身影,拽着他袖的手,缠紧血带的臂,无数伤口染成的血衣。
      还有她微微睁眼看他的那一瞬,阖眼时似再也不会醒来的苍弱,叫他心沉痛如绞。

      他一句话,阿泽便找不出理由来劝他回城,半晌才道:“吕城主关怀旧友,我亦如此,你回去我才安心,花容君也才能安心。”

      吕熠听闻愣了,沉默许久,眼中才重新腾起坚定的亮色,轻轻同她诉明自己的决心。
      “来此之前我已托阿姐替我照看迟日,便是抱定了送你去无极关的心思,你不让我去,我也要去,你若怕我的身份会给秋杀带来祸乱,我可以暗自跟在你们身后。褚泽,我护你的心思,定要甚过你护我。”

      这次轮到她怔住。
      这片刻间,身后人的双手又小心翼翼地伸来,轻轻将她执缰绳的手拉开,继续策马。

      马并未急行,连拂面入怀的夜风,都是温温柔柔的。
      她知道,他是顾忌她的伤寒。

      二人再无话,缓行不知多久,她生困意,忍不住沉沉阖目,马背之上,竟也能睡去。
      只觉这靠山安稳,刀光剑影,风霜雨雪,都离她远去。

      江湖之上,沧浪之间,多少人迎波踏浪,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刀剑。
      但她忽觉自己在这江湖上多了一叶小舟,舟楫微渺,在千百年波涛汹涌,瞬息万变的江湖中算不得什么大的倚靠。

      但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依靠,而是在斩浪乘风之际,目中留存的一点活下去的定意。
      这样的渴求,一叶小舟,足矣。

      她眉目不曾舒缓,可唇边却泛起一丝极浅的安稳,终有一瞬,不小心靠在了身后人身上。

      身后人一僵,牵着马绳的手试探良久,才腾出一只扯住了她的衣角。

      那手指尖又轻动了不知多少次,终于在马转弯,怀中身子险些歪倒的时候,揽臂横在了她的腰上。

      他低头,见人睡颜出奇的安淡,微微握拳的手偷偷地收紧一分。
      反正,他的心思,迟苍山的风也不会知道,而头顶的月,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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