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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寒恶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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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跋山涉水,好在方无渡的确老练,虽一生从未猎过蝶虎,仍很快凭着经验寻觅到了猛兽出入之地。
三人弃马攀过一面背阳山壁,竟临陡峭溪涧,眼前之景恍如隔世。
有一参天巨木破岩而出,密若伞盖,其中雪未融冰未释,山石错落,云苔相覆,幽兰吐芳,溪水起烟,流入密处。
虽是幽境,绿盖之外,却有飞瀑声隆隆传来,溅得四周雪沫迷眼。
穴下冷风不断上窜,三人停留不过片刻,浑身湿却,如临冰窟。
在苍木破土之根上,赫然出现了几道五爪深印,而翘云峰除却传说中的蝶虎,并未听闻有五爪巨兽出没。
阿泽在湿冷的泥土气息中闻见一丝腐腥,寻味而去,见纵横交错的树根之下,藏着什么死物。
刚要凑近,方无渡先钻了过来,借着昏暗的光线,可见那死物血迹斑斑,毛色新鲜,他双目顿时一亮。
“守在此处!这几日有零星降雨,山中少见野物出没,它既藏食于此,定会前来,我们守株待兔即可。”
三人相视,明了。
天色渐暗,密林更是很快陷入漆黑。
方无渡人虽老,其心不老,等他们布置好天罗地网,一人带着荆棘藤笼,爬上树于高处洞察。
若有生之年能猎得一头蝶虎,无憾矣。
若是危险来临,高处也的确最为安全。
而阿泽则寻到一处盘踞如穴的树根,与徐斜行静静潜伏其中。
万事俱备,只待猎物来临。
然此处有一弊端,便是尽头的瀑布响声惊人,隐藏他们行踪的同时,也将外界一切脚步掩盖了去。
她身旁之人显然更愿借此发挥,语气轻闲:“你我曾共入狼窟,如今再并肩虎穴,当真是缘分呐。”
“我倒以为同自己剑下无数游魂更有缘,但愿与徐少城主不是这样的缘分。”她冷淡回,即便听不清周遭动静,也闭目养神。
徐斜行笑了笑,摇头:“不会的,我此生与谁为敌,那人都不会是你。”
她眉一皱,人默了片刻又道:“毕竟,我不嫌命长。”
她冷笑一声,也开了口:“与其说此等无聊之语,不如你说说,来铜雀做什么?”
徐斜行密不透风:“你父亲将我们请来,不就是想看我们相斗么?今日猎虎,明日斗人,何其有趣?”
“他可没让你绑了迟日的千金小姐。”她眸前长睫一抖,回。
徐斜行讶然,片刻后才道:“看来吴城主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处明争暗斗,不过,那是天刀和迟日的恩怨,与我无关,你知道的,我向来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是么,我还以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非你想不出来呢?”她嘲,身旁又传来动静。
是他解下腰间方酒壶饮了口烈酒,又摇了摇递来:“这里很冷,喝一些暖身罢?”
“不必。”她一口拒绝。
徐斜行忽笑,此洞狭小,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僵冷:“你是嫌弃我么?”
“是。”她直言,长久沉默。
然阿泽总觉他的目光正带着试探,一声不响地盯来。
不知多久,她察觉到了更为隐秘的一双眼睛,从外慢慢逼近。
她伸手扯了扯一旁人的衣袖,徐斜行立刻警觉,二人朝外探视。
漆黑的秘境之中,正有黯淡的青光透来,照见形状不明的叶影边缘,十分诡异。
很快,青光绕过灌木一点点现身,硕大兽影,一步步矫健而警惕,然它双眼亮如两盏鬼火,身上虎纹亦发着淡淡的幽光,恍若一只合翅翠蝶,不可谓不明显。
传闻此虎通身青黑相间,因夜间泛光,纹路似蝶,又矫健轻盈不似巨兽,这才被称为蝶虎。
如今一见,果真奇异。
然她在铜雀早已听过不下十次,此虎力大无穷,刀剑难入,爪可撼巨树,齿更是能轻而易举地咬断任何活物的脊柱。
如此凶猛异常,连她也不由摒了呼吸,时刻警觉。
那虎很快走向藏匿猎物之地,虎首探入,一把将那啃噬一半的山鹿拖拽出来,大快朵颐。
她静静等待,四周机关尚未被触动,只要树顶那经验丰富的方无渡抛下藤笼,即是收网之时。
血腥随着那死物的撕裂不断弥漫,她抛却一切干扰,等腥气最浓之时,正是蝶虎戒备最松之际。
随着藤笼下落,催动风涌,她于蝶虎将逃天网之际跃身而出,手起刀落。
网为天网,刀为快刀。
翻空的同时,她感觉刀下似与极韧之皮,极劲之骨狭路相逢。
即便用了猛力,却不能再近一分。
当机立断滚身离开这躁怒之兽,同时精准地触动机关,然三人中唯有交过手的她知道,那些准备,在此兽面前不堪一击。
皱眉,终于明白为何吴川要借众人之力,以绝世宝剑为诱,来取这蝶虎胆了。
果然,什么竹箭兽夹通通无用。
她顺势起身,刀背已然缠上同样坚韧的玄丝混编荆棘笼,绕于事先定好的树桩之上,以防落网之物的巨力挣扎。
那边徐斜行亦不拖泥带水,两头牵好,这天网便神仙难破。
那蝶虎落网,狂暴不已,齿爪并用,不毁灭这囚笼决不罢休。
就在此时,一直埋伏树上的方无渡偏腾空跃下,双手所握一柄尖头弯刀寒光凛冽。
“小心!”
阿泽急喊,心头更惊,那蝶虎之凶猛她已见识过,绝非一个年过半百之人所能抗衡的。
然方无渡之决心她却未料到,那短短数尺,如今与她而言,根本遥不可及。
眼见那干瘦身影趴上虎背,老练非常,一柄特制的弯钩竟下沉深深刺入猛虎之腹,引得虎啸震山。
虎腹乃是蝶虎唯一柔软之处,此招狠辣,让其愈发张牙舞爪。
然那方无渡可谓勇猛至极,一手爪钉死拽虎身,一手握紧弯刀一路下劈,痛得那虎龇牙咧嘴,恨不得将天地震荡。
她心头起寒,在人尚未被蝶虎摔成一摊肉泥之前,终挥刀向前。
一记空劈,刀锋之烈掀起狂风,惹得蝶虎扬颈长啸,直面她来。
失了她坐镇的藤笼定点正随着虎身挣扎不断松动,她时间不多,很快借力腾起,在蝶虎挣断一角树桩之际凌空而过。
与兽迎面,那蝶虎锋利的前爪几乎贴着她脸落空,而她刀砍偏虎首,而后丢弃,伸手向虎背即将甩落之人。
方无渡没有犹豫,即刻抓住这救命稻草,二人滚成一团。
她无意叫守住唯一桎梏命门的徐斜行出手,然滚落虎尾之际,却有一记与她配合天衣无缝的重击直冲虎面。
刹那间,一声长啸淹没了一切窸窣,亦震破她耳。
她心头紧绷的弦却霎然一松,身侧人直直撞上崎岖树根,猛地一哼,吐出一口老血来。
她觉人是咎由自取,不顾其站起,看向不远处倒地挣扎的奇兽。
它血如泉涌,几乎掩盖了身上泛光的皮毛,腹部已被方无渡之刀豁开一道深口,更让她惊异的是,那虎右眼之中,正深深插入一支墨箭。
她心口一缩,立刻看向箭来的方向,却只见一片漆黑,想起她带了火折子来,连忙在身上摸索,四周却倏忽一亮。
她停下,余光瞥见是另一边的徐斜行先燃了火。
再度抬头,昏暗的火光边缘,沉敛无踪的脚步,很快化作一抹定然玄影走入视野。
“吕熠!”
淋漓血面先让她一怔,没认出人来,但她心快过她眼,让她先唤了人的名字。
吕熠脚步一顿。
是因为这位吴小姐语气中莫名的忧躁,因为她昨日还称他吕城主,二人还没有熟悉到互称名姓的地步,还是因为很久不曾有人这样叫他,总之,他本留意那垂死野兽的双目朝人看去,带着片刻的怔神与不解。
“吕城主出现的真及时。”
她已然改了口,瞥见人手中正拖着一截虎尾,这才发现他身后赫然躺了一只蝶虎,只不过个头偏小,血未冷尸未僵,看上去应是一只母虎。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偶尔抽动的那只硕大公虎,明白过来。
如此临近,看来吕熠一早便跟随他们,无意争抢,趁机追寻了蝶虎巢穴,才逮到这只落单的母虎。
虽只有公虎半大,想必也极难对付,她见来人满脸血污,便知是近身搏斗,一身玄衣破损清晰可见,手虽掩于袖中,却正有鲜血滴落,溅湿了一株幽草。
她心中比方才还要深寒,不免猜测此人究竟有何深谋,才会不惜代价孤身入山,搏杀一头凶悍的蝶虎。
为剑?以他的性子,绝无可能。
一旁徐斜行亦惊讶不小,扫过人身,在寂静下来的深林中掌声响亮:“吕城主好气魄,一人独斗猛虎,徐某自愧不如。”
说着,再予那公蝶虎致命一击,笑问:“这公虎,如今算我们四人合力所杀?”
“虎是方先生所寻,亦是他所重伤,徐少城主一身轻松,怎好居功?”阿泽虽是回他,眼却盯着那踉跄起身的方无渡:“你说是么,方先生?”
方无渡只觉背脊一寒,自己留心眼抢功之举,被人看破,偏偏还是救他命之人。
“姑娘别抬举老朽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吐尽口中血沫,竟还吐出两颗老牙来,口齿漏风,说着朝她拱了拱手,亦谢过另外两人。
见到吕熠身后拖着的那只母虎,亦双瞳一震。
半晌,才扫过一片血腥,又抬头望了望漆黑的林穹,道:“如今不过子夜,我们需得在这深山老林度过一晚了。”
几人皆明白其话中的凝肃,猎虎已费心神,深林寒如冰窖,更不知暗处还有什么野兽蛰伏。
看似已脱离险境,实则正是温水所煮的青蛙,不知不觉便会陷入死地。
如今一看,请来方无渡实是明智之举。
老头虽伤得不轻,头脑却很是够用,告诉他们如何就地取物,以抵抗这漫长寒夜。
自己也闲不下来,手执弯刀,在那猛虎旁剥皮取骨。
动作可比庖丁解牛,熟练利落,口中更是念念有词:“虎皮绮丽,还算完整,虎骨珍稀,价比千金,虎胆良药,强身壮骨,虎鞭是宝……”
阿泽靠在树上默默听之,心不在焉,余光见本就徘徊于火光边缘的玄影转了身。
眸子一动,扭头看去。
刚想开口,寻干枝回来的徐斜行先朝人道:“吕城主,深林危险,更何况还是夜里,不如在此与我们有个照应?”
她挑了挑眉,他是有结交之意么?
可吕熠连脚步都未停。
她直起身来,对人的冷漠倔强十分无奈,但一想数日前碧落刚联合天刀虏他妹妹,逼他入险,也就妥协了,清声启唇:“吕城主,再如何,你拖着一只死虎,上不了这翘云峰的。”
血腥气定会引来无数猛兽,更何况是如此暗夜。
吕熠一停。
“你若出了事,让我铜雀如何应对?”她眸光一闪:“请留下。”
搬出铜雀城,吕熠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很快回过身向她颔首:“多谢吴小姐。”
她扯着嘴角一笑,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扔来,她接过,见是伤药,一愣。
双手沾血,泥却更多,都是细小擦伤,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白衣不知何时撕开了几道细口,鲜血自腰部渗出。
思索间,吕熠已放下那死虎,一人下了溪岩,寻一僻处。
从她这里望去,只见那暗影风丛中,偶尔露出他的背影,应是在处理伤势。
她轻叹口气,还是不愿欠人的性子,片刻后也起身,踏着嶙峋怪石欲找一处清溪。
徐斜行本望着方无渡剖虎,如今扭头笑问:“怎么,终于要与吕城主叙旧了?”
此人怎知她认识吕熠?
她眉头一皱,冷冷瞥人一眼,没好气道:“上药。”
徐斜行见她白衣泥血浑浊,将一旁的酒壶抛了过来:“拿着。”
她下意识接过,壶轻的很,酒都被他喝光了,道了声谢,换了个方向跃下浅滩。
她将手上泥血洗净,又冲去了那酒壶的酒气,装满清水,借着一片翘起的岩石为幕,掩身其中。
支起火把,摞起衣衫,她见腰间印着四道颇深的利伤,是救人时被那蝶虎后爪所划。
难怪她隐隐觉腰肢酸痛,然身体因旧伤服了镇痛之药,又冷得麻木,竟先被别人察觉了。
实在好笑。
伤口不断渗血,她匆忙处理,将吕熠给的药撒上,起身便见溪岩之上的火光。
方无渡神情专注,仍在剖虎,一旁的徐斜行双手环抱在身前,闭目养神,而吕熠仍不见身影。
脚下清溪潺潺,奔波一日,她还未饮过水,喉间干咽片刻,她便蹲下身捧了口冷水入腹。
寒意沁入心扉,好似也缓解了她腰间的痛感,她如获至宝,俯下身又连连喝了数口。
直至昏暗的余光忽被一角漆黑侵占,她捧水的双手一僵,抬头。
心倏忽一跳。
“吕城主是鬼吗?”她抛却手中水,站起身来,没好气问,却见人眉目已然干净,连乱发都整理过:“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吕熠被她一唤,眸中涟漪掠过般清明起来,朝她点头致歉,擦肩过去。
她无处泄气,悠悠一叹,拾起脚下酒壶,似想起什么,又曲身一缓。
看向刚走出不远之人,将已空的酒壶灌满了水,朝人递去:“喝水么,吕城主?”
吕熠一愣,停步转过头来。
然她可不会像从前那样等他拒绝,随手抛去了壶,也不管水洒出多少:“洗过了,很干净的。”
吕熠自不能放任,接下酒壶,垂眸似乎纠结了片刻,终象征性地抿了几口,递回给她。
“多谢。”
他虽口中道谢,却掩下了眸间的异样,所谓洗过,干净,他怎分明在水中尝出淡淡的血腥来?
还有一丝回苦。
他眼中浮现一层深暗,见不自知的吴小姐又灌满了壶,朝他慷慨道:“不谢。”
随即越过他先走一步。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溪岩,他见人刚站定便将手中壶抛给了一旁靠着树的徐斜行,眼中一闪。
徐斜行目色显然一亮,看向人淡淡笑道:“难为吴小姐还记得我。”
语罢,很快畅饮半壶,解了渴意,和煦的面色仿佛在细品什么琼浆玉露:“春溪口感清爽,回味甘甜。”
“是么?”阿泽听闻他语,唇边忍不住一弯:“方才我给吕城主喝过了,吕城主觉得呢?”
吕熠刚寻一处坐下,面色一僵,没有理她。
她看在眼里,再扫过明显一愣又呛了口水的徐斜行,他第一次没扯闲话。
她只觉二人脸色都出奇难看。
自顾自笑笑,也就缓缓坐定,运功取暖。
夜色彻底寂静下来,四人无话。
尘埃落定,篝火燃起,温暖敌不过漫山寒气,然聊胜于无。
终于,一声清悠的鸟鸣划破长空,亦带来了第一缕天光。
她听出那是铜雀府豢养的青雀,鸣声清亮如笛,双眼在下一刻睁了开来。
老远的三人不比她迟缓。
“青雀报晓,已过了整整一日。” 她起身,倾听那鸟鸣的方向,很快从怀中取出一只竹哨,运气吹起一段悦耳风吟。
是为信号。
过了一会,头顶树穹簌簌而动,一只青嘴翠羽探出头来。
她招其停落,那青雀通灵性,盘桓一阵后又冲云霄。
等周围再次有动静传来,便是哒哒的马蹄声,听紧密程度,至少三人。
她微微一笑,朝声源处望去,见深林白雾中赶来一队黑甲骑卫。
为首那人,她如今再不会叫错:“吴玄!”
吴玄听闻,踏马率先赶至,下马后便朝她抱拳:“属下来迟了。”
“很及时。”她摇头纠正,又问:“阿爹还在翘云峰么?”
“猎虎者大多昨日回了剑阁,城主,一直在等小姐。”吴玄回,这才发现此处竟堆着两副虎骨,眼中闪过惊讶。
他本牵来了她常骑的一匹青驹还有一匹棕马,然吴川料到了方无渡,却没想到与她结伴者还有吕熠,马匹并不够用。
她扫过一眼,走向吴玄的黑马,道:“我和你同乘一匹。”
吴玄诧然,余光扫过比预想多出的一人,那是迟日的城主,他同人颔首,见人竟亦回了礼,目光却落在他腰挂的钩冥之上,不知思索着什么。
认出他的身份了。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他如今不再是不夜门人,转身看向自己的黑马,见小姐一手搭在马背上,似乎犯了难,在寻找一处好上马的位置。
她昨日穿着的白衣今日已是斑斓,却也掩不住从腰间蔓延开来的一抹红。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道:“小姐上马吧。”
阿泽垂眸瞥人一眼,只见他宽阔的肩背,片刻后蜻蜓点水,上了马去:“谢了。”
即便如此,腰间还是隐隐作痛。
吴玄起身,本不打算骑马了,奈何马上人伸下了手:“上来。”
他愣了片刻,终还是搭上,坐在了她身后。
“吴玄,普天之下应当没有比你们小姐更心善的人了罢?”徐斜行见了,也不由啧啧叹声,眼却有意无意瞥过一旁墨衣。
那匹青驹,不是让给他,又是给谁的?
吕熠听出此人笑语中的一丝酸意,也不知他酸的是自己还是和人同乘的吴玄,只先一步上了马,无言呼啸而去。
这让其余人都猝不及防。
很快,破开的雾气无声拢起。
阿泽亦不解此人有何名堂,皱了皱眉,冷冷扫过那话多的徐斜行,开口:“走。”
就这样,两位手下带着两副蝶虎,再加四人两马,离开了这腥气不散之地。
驾马不过半个时辰,刚有柳暗花明,春阳普照之感,眼前飘渺的丛林间,出现了一匹毛色乌亮的青驹。
风戏林雾,那马被拴在一棵树前,正安然嚼草,看上去在此地停留不过半刻。
她一愣,待身后吴玄握着缰绳前去,才见那马背上竟绑着一团青叶,上头沾着不少露水,才显青葱。
叶窝之间,放着一团色泽如檀,香若幽兰之物。
是紫云灵芝。
她目色一闪,泛起幽深。
某人还是从前那个某人,一如在藏剑宴还她无穷水,铜雀宴后,也赔给她一株紫云灵芝。
那四年春秋,又有什么变了呢?
她一时想不明白,心底有些闷然,沉声道:“你骑我的马罢。”
吴玄如释重负,应声后很快下马,收好那灵芝。
回去的一路半日,她再没追上吕熠,想必是昨日便采了灵芝,与马一同藏起,今早骑她的青驹来取的。
等她策马上了翘云峰,黄昏将至,峰顶灿烂流光,似在迎接伏虎而归的勇士。
杳杳清风将她心头的闷意吹散,仿佛也吹去了她的伤痛,很快,她便乘风入园,连雾气沾湿的衣角,都飘着风发的意气。
遥遥望见满座宾客间静静坐着的吴川,二人目光相接,尽是温清。
她没管无数期待的视线,径直回了居所,沐浴更衣,处理伤口,在一片热闹之外,倒头入梦。
这一睡,竟是一日之久。
宾客们早已下了山,为期七日的铜雀宴,还剩下最后三天。
然每一日,都不会是风平浪静。
铜雀府中,也唯有冷清的觅雪园不会掀起任何阴波暗潮了。
这里,有的只是梨花素雨,还有一声一声打铁的铿锵。
阿泽依旧坐在树上,看着吴川正磨砺一柄梅花宝剑,剑身锃亮到映出她一身天青。
想起蝶虎胆与紫云灵芝都已齐全,她不由问:“褚前辈用过药了么?何时会醒?”
四日前,那位回阳谷主便闭关替褚旋秋易筋塑脉,听闻需持续足足三日。
吴川伸剑入水,专注却也回她:“放心,最多一两日,他会醒的。”
“那就好。”她只觉不枉两日奔波:“我今日能否去看看他?”
吴川却沉默了片刻,有些不觉的冷色:“昨日有刺客混入府中,针对的是旋秋,我将他送入铜雀暗阁了。”
她一惊,将人安置在整个府中最隐秘之所,可见那日的刺客掀起了不小风浪。
可是,褚旋秋出山之事怎会这么快便走漏了风声?
“他没事罢?”她皱眉,见人摇了摇头,又问:“刺客呢,抓到了么?”
“已经死了。都是些陈年的恩怨,不必担心。” 吴川安慰她,又道:“虎胆,虎骨和灵芝还留有少许,我让沐谷主也给你配了药,对你的伤极好。”
她应声,望着落花思绪纷飞,想何时能见褚旋秋,想几日未见无面了,又想,今夜能看什么好戏。
半晌正欲开口,不远处的竹舍中传来熟悉的喊声:“阿泽!”
是柳无面。
她目色一亮,见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在屋前朝她笑:“快来喝药,我顺手端来的。”
她诧异,笑着朝人拜别,便寻旧友去了。
落英如雪,药香缭绕。
“几日不见,阿爹原是让你去搜集药材了?”她闻见一股奇异的苦香。
柳无面颇为自得地一笑:“有些事,还真非我不可,比方说那赤火参,无双阁主的无色棋这世间能破者有几人……”
她也跟着一笑,听着身旁人滔滔不绝,静待汤凉。
等人说得口干舌燥,递了茶去,问:“昨日我昏睡,府中可有什么异动?”
柳无面觉人真是操劳:“昨日宾客皆在一凉园,谈及前段时间长清讨伐百鬼垓之事,哦,对了,还有你们猎来的两头蝶虎。”
“哦?”
她随手拈起一片落入药碗的白梨。
柳无面看上去无甚兴趣,压下心头责人犯险的冲动,回忆起来:“方无渡要了一身虎皮,徐斜行那小子嘛,只说想同城主对弈一局,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虚伪模样。”
“迟日城主呢?”
她追问,对吕熠亲自猎虎之举,仍存疑惑。
岂料柳无面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他?要了剑阁的一把剑。”
“什么剑?”
阿泽目中一闪,只知因紫云灵芝是他摘的,吴川便没有收他猎的那只母虎。
“无名之剑罢。”柳无面依旧语气淡淡,却是想起什么,忽而话锋一转:“说起他,你可知迟日有人在查你的身份?那日青朴镇,你遇上吕熠了吧?”
她眸子闪了闪,轻声应了一句。
吕熠心眼多的很,纵使那日已然试探过她掌中伤痕,也不会放过任何一处疑点。
柳无面若有所思,然思来想去,还是抬头看她:“不然,你便向他坦明身份?反正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那年他好像也……”
“不可。”
她打断人语,看上去坚决的很,甚至有些冷漠,片刻后才缓和了些,解释:“你清楚的,做好的选择,岂有回头的道理?”
柳无面对她的坚定有些惊讶,半晌,叹了口气:“那你怎么办?”
她垂眸望着生烟缕缕的药盏,静静凝思,等药凉了,饮尽,仿佛也换了思绪:“可能需要你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