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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生若浮,死方休 ...

  •   十二月十七日。
      当花容君遇袭的消息传至阿泽耳中时,她忽想起那日离开之景,心间闪过怪异。

      刺客乃是赤尾,这让仙亭炸开了锅。

      而据迟日的说法,赤尾刺杀花容君不成,已被就地正法,一时江湖人皆拍手称快。

      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女子,终于不用再被这样的龌龊小人惦记了。

      明日乃是仙亭宫夜宴的日子,柳无面说什么也要带她上街选一身衣裳。

      阿泽就这样冷着脸被他拽进了仙亭最富盛名的丝路居。

      “给我家妹妹挑一身最好的衣裙。”
      他手摇折扇,贵气非凡。

      俏衣女子殷勤招待:“这姑娘生得真好,眉目英妍,当配最好的衣裳。”
      斗笠遮面的阿泽扯着嘴角一笑。

      跟着上楼,满阁珠光宝气。
      无面却皱眉,觉得这些都配不上他家妹妹,女子反应很快:“公子别急,还有更好的。”
      说着,又领着二人往更深处去。

      这下,只见织锦华美无双,每件成衣皆为匠师呕心沥血所作,价值非凡。

      柳无面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低头朝阿泽道:“赶紧挑挑。”
      她已是微微出神。

      “你总不想去了夜宴,因为这等小事和没有分寸的人闹麻烦罢?”他奉劝道。

      她于是在百无聊赖中扫过华锦仙纱,目光最终落在一件长披之上,微微闪烁。

      那衣裳色如彩霞,泽如云辉,譬如青天向晚,华而不扬;皎若月华沉霜,宁静深邃。

      “喜欢这件?”柳无面见人视线停留稍久,难得叹道:“你虽过的随性,眼光不错。”

      她一笑,朝女子问:“这是什么料子?”

      女子伶牙俐齿:“姑娘眼光可真是不得了,此衣出自清明河的绛河锦,姑娘若是喜欢,我们便请这天下第一织娘给您做。”

      她滔滔不绝,阿泽任其发挥,等人口干舌燥,爽快道:“好,你便请他们替我制衣。”

      女子登时笑得合不拢嘴,这单生意若是做成,那便是她这丝路居一季的收成。
      很快阁间围满了伙计。

      “阿泽,你这是要我倾家荡产么?”柳无面哭笑不得:“现在再做也赶不上仙亭宴了呀。”

      “舍不得?”她瞥人一眼,笑问。

      “命都无所谓,身外之物又何妨?”柳无面一抛方才无奈,挥动折扇,神色明朗。

      “姑娘喜欢什么形制花样,尽管告诉我。”女子恭恭敬敬。

      她随手拿起笔,思索一刹,机灵的女子立即替她研磨,她只草草一写。

      “就先这样,之后尺寸细节我再详尽告知。”
      语罢,同付定金的柳无面下了楼去。

      楼上人纷纷探头去看纸上不羁的墨迹,却都咂了舌。
      丝路居内很快忙成一团。

      老板拿着这样纸半天,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钱来了却如此难赚,当真是第一次。

      更何况出手这般阔绰,定是了不得的人物,若伺候不好,福便成祸。

      于是乎,这张纸,便由丝路居又辗转送到了东街的可居台。

      可居台中,锦衣人轻掸了掸经过多人之手的纸张,不觉念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客人可真麻烦。”

      但一想到这一单赚来的银子几近弥补他赌局的亏损,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看向一旁等候结工钱的林首道,将纸一把扔去,恶劣一笑:“我不管,你叫我输了银子,这下便替我赚回来吧,工钱翻倍哦。”
      林首道欲哭无泪。

      夜宴将至。
      侯门三年前方顶替济世山庄,跻身江湖九镇之列。

      如今更是慷慨解囊,出玄机扇作为会武头赏,早已成为这场宴最受瞩目的势力。

      “门主,时候不早了,启程么?”管靖依旧一身蓝袄。

      “再等等。”侯弱聆今日白衣胜雪,眸色亦寒:“人都准备好了么?”
      “庄主放心。”

      严风自午后渐劲,吹得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摆手又道:“去将阿薄叫来。”
      “是。”

      温薄听是小舅叫自己,向来不敢耽误。
      “小舅找我什么事?”她已然换好赴宴的衣裳,整个人娇贵而精神。

      侯弱聆目中柔了些许,微笑:“随小舅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温薄讶然,总觉眼前人今日的神情带着捉摸不透的沉淀。

      “一个你早该知道的地方。”侯弱聆道。

      她渐有了眉目,胸中恍如旗迎长风,有些凛然的意味。

      一直如影的管靖这次却没有资格跟去,望着主人影,目中闪过一丝难解的怪异。
      随即背道而驰。

      午后。
      纵天光白茫茫,云影却徘徊不散。

      仙亭城内繁华依旧,然过不了多久,等仙亭会武尘埃落定,此城便会迎来三年的冷清。

      阿泽望着窗外,忆起她初来的那个寒冬,那时的仙亭便萧条无人。

      她与无弦好像两道漂游江湖的孤魂,所经之处,唯见寂寥和恐惧。

      忽而,她在熙熙中瞥见了一抹策马的白影,那影卓拔出世,虽斗笠掩面,却盖不住其劲风过竹,萧萧不倒的少年意气。
      引得不少回眸探头。

      她目一闪,这个时候,吕熠来做什么?
      凝思片刻,推门下楼去。

      “难得,你还亲自下来迎我?”
      吕熠方要下马,见出门的青影,愣了愣神,笑道。

      “何事?”
      阿泽望天色,虽是晴日,远山却正有卷云堆积。

      吕熠轻叹了口气,道:“还记得管靖么?如今带你去收网。”

      她这才想起此事,然,为何带她跑这一趟?他是否知道了什么?

      疑惑片刻,吕熠一扫身后卫,原也为她备好了马匹:“走吧,管靖刚从侯门出发。”

      “花容君——没事吧?”
      阿泽想起传闻,迟日一直秘而不宣,于是问道。

      吕熠目中闪了闪,只回:“我阿姐没事。”

      她知他向来不愿详谈此事,转而道谢:“你送我的药,多谢。”

      岂料吕熠转头看来,神色有些异样:“本不想送你药的。”

      “送药甚好,实用。”
      她看出此人今日有些奇怪,想必是花容君的事让他心情不佳。
      有他带路,二人很快经过浮生街。

      他们从凄寂的荻芦堂前掠过,阿泽不由朝里望了一眼,与她那日来时早已判若两地。

      然她第一眼注意到了堂前焦黑的牌匾,两侧门联上凿出的墨字仍依稀可见。

      “生门死门轮回门,心苦身苦无尽苦。”

      她心头默默念着,之前不曾留意,原这荻芦堂的上一任主人早已将结局的玄机刻在了门前。

      堂前攘攘,可惜众生为利来往,如她,等看清了这箴言,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然看透了又如何,看透了,不一定走的出。
      如刻下此言之人。

      “为何总是看着浮生街?”
      吕熠察觉到她忽而放缓的速度,想起上次见她这般寂寥的神情,是在照我阁顶。

      他不会猜不到她与侯门牵连甚深,却总看不清她身上的纠葛,于他而言,她像是一幅深远的水墨,清白无尘,亦空白无物。

      故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没有哪一幅丹青该提笔催之,若不愿让他瞧见,不过是他还未走入那画的意境而已。

      身旁人的坦然却让他一怔,她回:“我在此街,杀过一个人。”

      他一惊,知道指的自然不是如今的她,那会是多久以前?她分明韶华方始,在此之前,又是因何流浪至此,因何手持刀剑,因何开始一生的杀戮?

      “什么人?”
      他清楚,江湖之上,杀戮一旦开始,便无结束之期。

      阿泽倒被此问问住了,六年前在此斩杀的那流浪汉,她连模样都记不清了,沉吟片刻,回:“一个想杀我的人。”

      吕熠眉目一皱,不愿意去想她轻飘飘的语气后的记忆,换了话题。

      “这是我第一次来仙亭。听闻此处钟灵毓秀,如今一见,也不甚好,刀剑嘈杂,人亦无趣。”

      她听闻却一笑:“先前已领略过迟日少城主的博闻强识,还以为你早已踏遍酉中山河了呢?”

      吕熠眼中一闪,颇为不屑地嘁声道:“迟日藏书如海,已是寻常人一生所难阅,江湖之广远,谁说定要躬行才能博识?再说,你又怎知我去过的地方比你少呢?”

      她听人这般语气,不好再辩,这才想起花容君才华灼灼,闻名江湖,他亦不逊色,为何先前在江湖上却是极少听闻这位吕小公子的消息?
      看向人的目色深了深。

      吕熠似懂她的疑问,虽不甚在意地撇过头去,却还是轻声道:“你不知道么,迟日的城主,一出手,便要是最出色的。”

      她一愣,眼中漾起片刻的波澜,明了他意。

      原来不论人身在何处,只要仍在世上,便是不能停歇的,富贵不能休,贫贱不能息,强者攀高峰,弱者争席草。

      浮生皑皑,何时休焉?
      大约是生若浮,死若休,江湖之人,人之江湖。

      二人再无言奔腾,终于到了仙亭郊外的一处小镇青巷,管靖安置女儿的地方。

      恰见步履匆忙的父女出了一道青门。

      “二位有话好说。”
      管靖拦在女儿身前,望着两位不速之客,杀意明显。

      “管先生不是说愿意将命交给侯门么?现在知道怕了?”吕熠冷冷问。

      “想从我口中撬话,先将我女儿放了。”管靖知道自己有何筹码,没有废话。

      “果然是个爽快人,要带小姐去哪,我派人一路护送。”吕熠一笑,一个眼神,四周便出现影卫。

      “不必。”管靖寒声道,转身看向女儿:“阿瑕,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么?”
      “记得。”管瑜镇定得很快。

      “按爹说的做,等我事了,即刻去找你。”管靖欣慰一笑,抚了抚女儿肩膀。

      “阿爹!”女子知道事情没有他说的那般轻松,预想过无数种情况,但真到今日,心中哪里舍得?

      “姑娘不必担心,我不过想与管先生相谈几句,你们二人自会有相见之时。”吕熠虽是安慰,但总觉寒气逼人。

      “走吧。”
      管靖拉起女儿步步朝渡口去。

      那处已停了渡船,配请上好的护卫,可见准备确实妥当。
      “我要见她上船。”

      “这是另外的条件了,你最好拿有价值的东西来换。”吕熠淡淡道,抬手间船被占领。

      “照我阁的秘密,如何?”管靖沉思片刻,问。

      吕熠摇了摇头:“不感兴趣,不如你告诉我,赤尾和侯弱聆是什么关系?”

      管靖一愣,眼神幽暗,只道:“赤尾的确与侯门有关,不过——你们见到的赤尾,不是真正的赤尾。”
      听者一惊。

      “好了,还想知道什么,就先让我女儿离开。”管靖很快收了口,见女儿上了船渐渐远去,不论她如何哭泣,他都毅然决然地转过了身。

      “现在可以说了吧?”
      吕熠见船影化为再难触及的黑点,不耐开口。

      “我的命是侯门的,这点你没有说错。”管靖一笑,又道:“所以对这么多年来所做之事,愧疚难当,今日若不幸,便将命赔给门主。”

      二人不解其意,吕熠追问:“把话说明白。”

      “真正的赤尾,今夜已然去了仙亭宴。”管靖说不出的阴鸷。

      阿泽心头漫上不好的预感,她都如此,吕熠更甚,一把扼住人脖颈,狠声问:“他去仙亭宴做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年少的一时轻狂罢。”管靖如任人摆布的木偶,眼中唯见无可奈何的讽刺。

      但他并未等来死亡,吕熠只将人随手一甩,即刻翻身上马。

      “你且去,我来善后。”
      阿泽知道他此刻无暇顾及其它,主动揽下后事。

      方从地上爬起的管靖警惕看向眼前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想怎么样?”

      她一脚踏其动弹不得:“当年门主之争,你身为侯小当家亲信,侯弱聆平息叛乱后,为何能幸免于难?”

      管靖眉间一皱,忽然肃然道:“叛乱从未平息。”

      阿泽目中幽深:“管先生,还记得我么?”

      管靖惊讶,面前的青衣人渐渐与六年前那小女孩重合在一起,那双眼睛,从未变过,他凉凉一笑,只道:“原来是为当年之事。”

      “当年的事与侯门有关,对不对?”阿泽脚下一重。

      管靖胸中滞痛,闷声道:“小当家当年去了清谈宴,你可知道?那场混乱,本就是他为了争夺门主之位,一手策划的。”

      她瞬间明白过来,旧时的光景渐渐清晰:“所以清谈宴上闹事的根本不是谢秀,而是你们侯门的人。”

      “有什么区别呢?谢秀迟早要被正派剿灭,我们不过让事情来得更快些罢了。”管靖避开她的眼神,竟颇为凛然。

      阿泽心间一寒,将他袍内的青尾雀玉夺了下来:“清谈宴上数百条无辜的性命,便是区别!”

      管靖只摇了摇头,涉世未深的人,最易张口闭口便是苍生。

      “你应该清楚吧,当年的血光之灾,不是一个小小的侯门便能翻弄的?”

      她听出深长的意味,却觉这不过是眼前人逃避罪孽的借口:“玄机扇呢,为何会落入侯门?”

      管靖默了默,口中忽而涌出一股浓黑的腥血,顿时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她即刻蹲身检查,却没想到人血口中飞出一根细长的管针,她一时闪避,岸边人便翻下了寒江。
      阿泽来不及阻止。

      仙亭山。
      天色渐暗,忽起的紫青雾岚间,一辆锦绣香车蜿蜒行驶。

      车内,一身岚袍的吕愫惜正阖眼休息,女子燃了熏香,车中温暖。

      本闲雅至极,当赤尾烈刀掀帘而入时,她却很快睁了眼,就像一直留心观察一般。

      任身旁女子与其交手,马车依旧稳步前行着。

      赤尾红衣如血,鬼面瘆人,在她看来却不过跳梁小丑。

      等他挣开女子,朝她刺来,她亦丝毫不慌,偏身躲开,手中揣着的暖炉与烈刀相抗,发出嘶嘶声。

      赤尾挥刀向上,车顶便被开出一个豁大的口子。
      无数黑衣自丛林乍现,将之逼下马车。

      吕愫惜将车内翻倒的小桌摆正,拿出壁内茶叶和小炉,给自己煮了杯热茶。
      热茶入口,驱散寒意。

      马车却停了下来。
      “小姐,是寒山君的马车。”车夫道。

      即使再宽敞的山间路,两辆马车相遇总显逼仄,一青一紫,各自停下。

      “庄主,是花容君的马车。”
      青车上的小厮同样朝主子回禀。

      很快,青帘上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花容君,可是遇上了什么事端?”侯弱聆望向有些破损的紫金马车,温声问。

      “小贼而已。”帘内传来清雅的女声,让他目中一明,眼神似能穿帘,望见同样清雅之人。

      “花容君是去赴仙亭宴的吧。”
      “正是。”

      “恰好与我同路。”他带着淡淡欣喜:“山上风寒,花容君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一同前去?”

      “如此——先谢过寒山君了。”

      “不必客气。”侯弱聆微微一笑,见岚影掀帘而出,虽着男装,美的不染纤尘。

      她提袍上了他的马车,两人便站在马车外,相视一眼。

      直至她进了车内去,寒风拂来,侯弱聆下意识轻咳一声,才弯身而入。
      二人对坐。

      “方才那贼人可抓到了?”侯弱聆望向对面人,问。

      “会抓到的。”吕愫惜回道。

      “那便好。”他点头,目色闪了闪,见炉火上的清茶已然煮好,替对面人斟了一杯:“花容君请用茶。”
      吕愫惜挡住杯身:“不用了。”

      岂料他并未收回手,眼神定定地望向她。
      她依旧从容:“方才饮过茶。”

      “是么?”侯弱聆一笑,这才收手:“途中遇险,还能从容饮茶,真不愧是花容君啊。”

      说这话时,他目中分明闪过一丝轻佻的讽意,或者说,恨意。

      “任何时候,当从容自若,这是迟日教我的规矩。”吕愫惜眯了眯眼,淡淡回。

      侯弱聆兀自长叹一声,又问:“花容君没有怕的人么?”

      “没有。”吕愫惜扫过车角燃起岚岚香烟的小炉,眸中一闪。
      “那侯某真是佩服。”侯弱聆眼中一暗。

      “寒山君有怕的人么?”她暗暗收敛了气息。

      侯弱聆一愣,回道:“以前有,但当你攀至高处,就会发现,什么都不足为惧了。”

      他忽而又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递去,这次,对面人没有阻挡,或者说,阻挡不了。

      “花容君,喝茶。”
      他语气已不复最初的温润,眼神也逐渐阴厉起来。

      可惜,他对面之人虽不能动弹,与他对视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他伸出去的手一紧,将茶杯顿顿放在她面前。

      茶杯不堪其力,忽然裂开,滚烫的茶水顺着桌面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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