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照我阁,应照我 ...

  •   酉中城池无数,但称得上势力浩大的乃有四座。
      分别是东天涯,西碧落,南铜雀,北迟日。

      百年来朝廷渐衰,酉中割据,除却为之效命的铜雀城外,其它三座俱在汹涌江湖中崛起,此中,碧落因城主老迈,后继无人而势颓,天涯与迟日则不分上下。

      迟日城在仙亭山北面拥有专门的栖所,地势最好,磅礴大气。
      平时除了守卫家仆,并无主人居住,仙亭会武期间除外。

      瀑叠九泉,霜落飞白。
      “小姐,公子回来了。”女子端雅,前来禀报。

      一曲落华霜因此中断,吕愫惜早换下了来仙亭那日的白锦袍,宽袖罗纱上织着落日飞霞,与她眉目极为相衬。
      “伤着没有?”

      女子迟疑了片刻,低声回道:“公子衣衫上沾着不少血。”

      她黛眉一皱,这不省心的幼弟,怎能为杂事伤了自己?
      很快,霞裙旖旎出庭去。

      遥望那袭杏衣上刺眼的暗红,皱眉。
      来人见了她竟是微微一愣,她便知此事不简单。

      “阿姐。”
      吕熠一直注视她走来,他面对别人绝不会紧张,面对自家亲姐,手中都不由紧了三分。

      “怎受伤了?”吕愫惜率先扫过他怀中黑衣,岂料她这好弟竟还故意将人往怀里搂了搂。
      这倒是新奇至极。

      吕熠只觉疑惑,低头才发现自己襟袖几处血迹,他竟不知这人身上伤如此之多。
      但如今哄好阿姐要紧。

      将人递给手下,他又拂了拂袖,朝吕愫惜转了个身,笑道:“不是我的血,我好着呢。”

      吕愫惜松了口气,伸手替他清理碎发,吕熠也很配合,顺从地倾下身来,哪还有先前跋扈的模样?

      “你彻夜未归,就是去抓此人了?”
      能让他外出一整夜,还用上了云母金樽,可见不凡。

      吕熠愣了愣,忽觉将人带回来也不错,至少不用在阿姐面前再扯别的谎了:“是。”

      “你跟他什么仇?”吕愫惜目中闪烁,把人伤成那样,又抱着回来,这绝非自家弟弟的作风。

      吕熠沉吟了片刻,回:“先前来仙亭时遇上几个混账,我本想一同教训,结果被她救走了去。”

      “好了。”吕愫惜轻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又打量了一眼弟弟,见衣上还是觉得刺眼,于是和声道:“去换身干净的衣裳,等会儿随我去见侯门主。”

      吕熠却皱了眉,忽然出口道:“阿姐,我不想娶什么侯门大小姐。”

      吕愫惜垂了垂眸,微微一笑:“此事为大伯父钦定,温薄小姐爽朗天真,同你乃是金玉良缘,侯门名声愈显,玄机扇真龙至宝,这些,都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阿姐,侯门姓侯,侯门大小姐同我才不是什么天定良缘,我们根本素未谋面,玄机扇也不过朽朝回光,我可以夺得仙亭会武的魁首,让江湖人看看我们迟日的实力。”
      吕熠目光灼灼,眉宇坚毅。

      “阿姐相信你。”吕愫惜坚定看去:“但是,迟日再强,远在北地,你要扩势,就必须娶侯门小姐,酉南名姝三千,大伯父慧眼识人,为你挑中的,定然是最好的。”

      吕熠不语,他可以凭本事威震江湖,但他不情愿拿自己的私事来换取什么利益,更不屑于联姻这种自私把戏。
      如果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不能选择,他如何掌控一座城,如何保护一座城的人?

      吕愫惜知他性子,深吸了口气,语气冷下几分:“吕熠,大伯病危,你即将成为迟日的新城主,很多事情不再能让你随心所欲地做出选择,你该知道。”

      吕熠一愣,这样浅显的道理,他怎会不懂?
      他从小就知道,从幼时认祖归宗,见阿姐一年四季无休,到他立誓宗祠前,此生逐日去,再到跟随长姐脚步,二人发号施令,执掌城务……

      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但这样的生活就像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利剑,其剑之重,他注定承之,然剑之锋,怎可对准他身边之人?

      “那阿姐——之后也要为了迟日联姻他人么?”吕熠望着转身离去的霞影,忽觉无限落寞。

      吕愫惜微微张口,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她头上何尝不是悬着一把利剑?
      缄默以应。

      所以她不知道,她身后的人,自己朝夕相处的亲手足,眼中闪出何等耀眼的光华。

      “我说过会让阿姐嫁给天下风华第二的男子,而我,也只娶这天下第二的女子。”吕熠凝视着少见逃避之人,她袍上绣着的便是他在迟日城每日都能看到的落日红霞,美与壮阔,当是如此。
      强者当手中持剑,而非成为剑的奴隶。他如是告诉自己。

      吕愫惜停下,唇边扬起一抹远比晚霞更美的笑容,声音亦如琴曲让人心醉:“所以说,阿弟不去看看,怎么知道侯门的大小姐是不是这天下第二好的女孩子呢?”

      “那我就随阿姐去看看。”
      吕熠灿烂一笑。

      后来的他才觉年少的自己说话真是傲气又傻气,连过来的自己都看不惯,然回忆起这个自大的承诺,他也不知是成了一半,还是败了一半。
      或许,哪有什么成败,有的只是,时间对每一个过路者的教训。

      吕熠很快换了一身耀白锦袍,任侍女替他颈间抹药。
      轻微的疼痛他几乎没有感觉,却忽地想到了带回来的那人。

      若当时持剑抵着人脖子的是他,他定不会像她这般手软。

      “那人醒了么?”他朝一旁手下问。
      “回公子,没有。”

      吕熠惊讶地皱起眉,自己不过将人打晕,这个时候怎么还没醒?

      “她人在哪?”他问,系好衣领朝外走去。
      “属下差人将她关在别院的空房中,已用云母金樽锁好。”

      手下跟上,身前人却突然顿住脚步,回过身来。
      他连忙刹住步伐,见人目有怒意,立马低头回:“公子放心,逃脱不了。”

      “找魏廉过来。”吕熠沉了脸,快步前去。

      魏廉是常年养在府中的医者,师承万鹿山登云渊,隐世之辈,酉中虽无名声,然医术卓然不输当世任意一位医家巨擘。

      推门进房,一眼便见靠在墙角的黑衣人,她双眉久蹙不展,身旁血迹斑斑。

      他走过去将人双脚上的云母锁解开,抱上了一旁床榻。
      又解开她蒙面黑巾,却一连拔下了几缕青丝。
      呼吸一滞。

      他这才看清她的面目,那日在林中其实也匆匆一瞥,只不过当时生气,根本不入眼。
      如今一看,五官清淡,唇无血色。

      他向来不喜恹恹之容,然眼前人憔悴的模样却并不让人生厌,因为她的眉眼浓淡相宜,轮廓曲折有度,苍白相映之下,更像是什么水墨丹青。

      不知怎得,思绪一飘,他竟想起家中珍藏的一幅丹青圣手清远居士的雪霁青泽图来,画意辽远深谧,他两年前生辰得之,爱不释手。
      或许是她在林中救他一次,他自不可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吧。

      他如是想。
      又收起这些胡思乱想。

      他见她外袍染尘,凝混血迹,恐污染伤口,于是小心翼翼拂了开来。

      怀中藏着一块挂朱砂符的青尾雀玉。
      纵使沾血,仍至澄通透,寒心冰魄,绝非俗物。

      他眯了眯眼,却并未拾起打量,只见是挂颈之物,为防丢遗,便拈着挂绳随手系在她干净的左手腕上。

      眼角余光瞥见未关的门外,那灰衫郎中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
      他心里咯噔一跳,将外衫胡乱掩了回去,负手而立。

      “见过公子。”
      “替她看看。”他轻点下颌。

      魏廉怎敢耽误,前去把了把阿泽的脉。
      眉头一皱,一舒,又一皱,终于缓缓道:“这姑娘外伤甚多,好在内力深厚,倒是不打紧。只是内伤——”

      “内伤怎么?”吕熠见人顿了顿,问道。

      “新伤叠旧伤,皆触及肺腑,纵有无数良药相佐,却非长久之计。”
      魏廉望向昏迷之人,心中难免奇怪,既能用得起无数良药,哪有几个浑身是伤的?

      吕熠同样一惊,仔细回忆起她将他扑倒的状况,竟伤得这般严重?
      若真如此,之后倒还运功行走,与他过招,当真是不怕死的么?

      “她什么时候会醒?”
      他看着面无血色之人,目中阴沉。
      “服过药后,最快也要到明日。”

      “那这累疾,如何能治?”他想了想,还是出声问。

      “这——需得先用药养身,不再动武,长此疗补,才有痊愈的可能。”魏廉只说了这最保守也最稳妥的法子。

      吕熠沉默片刻,只道:“好,那你且看着准备吧。”
      语罢,便出了门去,正是上午天气温和的时候,前去拜访侯门最合适不过。

      然他没想到的是,待房中无人,昏迷者便睁开了眼。
      她其实早在到这府邸之时便醒了过来,无奈双脚绑着锁,只好静待时机。

      好在吕熠不算狼心狗肺之人,等有女子推门替她换下血衣,她便趁机将人劈晕,跳窗潜离。
      昨夜之事来的实在诡异,不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意外。

      幽室无名。
      唯一盏烛火飘摇不灭。

      “想不到你也能碰上对手,看来仙亭真的热闹起来了。”
      黑暗中有人持盏照了照囚徒血污的肩膀,一根折断的箭头刺穿过去,血流如注。

      他随意揪住人乱发,强迫其转过脸,又从桌上拾起一把剪刀,在烛火上加热,朝血窟窿一绞,很快将那断箭拔了出来。

      “是时候让你名声大噪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难明的兴味,却让面前一声不吭蜷着的人颤抖起来。

      听见门外响动之际,静坐了一夜的观鹤猛地站起,果见阿泽持剑归来。

      “你没事吧?”
      观鹤脱口问,瞥见她相又顿觉说了句废话。

      “无碍。”
      她回,看向床上仍无动静的柳无面。

      观鹤道:“我替他诊过脉象,是吸食迷药所致,已喂了一颗清神丸,中午之前,应当能醒来。”

      “多谢师姐。”她感激点头。
      观鹤怕打扰她休息,很快离去,她也吞下几粒药丸,在一旁运功调息。
      吐出淤血,人便精神多了。

      恰好,柳无面也睁开了眼。
      待视线清晰,他还以为自己在长生殿中被抓了,纵使虚软,也吓得从床上弹起。
      “阿泽?你怎么会在这?”

      “先说你的事。抓你的人是谁?”她直问昨夜乱局。
      柳无面目光沉了沉,半晌才道:“赤尾——贺玄田。”

      “是他?”
      她一惊,这样一来,吕熠的举动便有了解释。

      为姐姐擒住羞辱她的赤尾,又细细折磨,倒符合他的性子。
      可是赤尾为何会与取玄机扇的柳无面起了冲突呢?

      沉思许久,他与卞玉接连出了意外,可见背后迷雾重重。
      柳无面缓缓述尽三月经历。

      原来他借了她的雀玉便赶来仙亭,换了个假身份混入侯门,好不容易打探到玄机扇所在,奈何布局高深,终不得时机。

      讲述之人迟疑了一会,看向她的眼神忽而怪异起来。
      “怎么了?”

      “本来,我都打算放弃了——”柳无面叹息:“但却无意间探听到庄内一件秘事,是关于一个五年前失踪的庄仆。”
      她听闻心一下子悬起。

      “彼时据门主之争刚过去不久,庄内死了不少人,侯弱聆平定争乱后就招了一大批奴仆入庄,其中有一少年,十四年纪,名叫柳是。”

      柳是——
      她一怔,心跳兀自加速。

      昔年庆阳宫墙下,还是无名小将的姬莫谈同貌美的辛芜夫人告别,夫人曾留下一言。
      庆阳宫下柳,归来应如是。
      六年后,他单枪匹马闯皇城,救走夫人以及六岁的儿子——姬无弦。

      “你觉得,这个柳是,是我失散的兄长?”她沉眸问。

      “我记得你说过家中出事后曾与兄长投奔侯门,当时便察觉到了门中异样,所以猜想他会不会独自进庄查看情况。如今看来,不仅时间对的上,年龄相同,更重要的是他失踪之事略显蹊跷。”柳无面道。

      “听闻是犯事被管家赶出了庄去,但一些老仆人都说他进了侯门的照我阁就再也没出来过,而且他有一块贴身的玉佩,后来却出现在了那管家身上。”

      她呼吸一紧,从未想过她这天性温和的哥哥,会做卧底潜伏之事。
      “照我阁是什么地方?”

      “历代侯门之主的私阁,侯弱聆偶尔在堂中接待近客亲友。”柳无面解释:“然此阁玄机,我也是入庄后才探知的。它实为一幢布了镜阵的双子阁,明暗相连,因有山体自然遮挡,常人只能见明阁,而不见其暗阁。这事之所以为庄中仆人记了这么久,便是因为柳是闯入的,就是暗阁。传说明为阳间,暗为阴间,玄乎其神……”

      她紧锁的眉头再未舒展,镜阵有所耳闻,但一直未曾见过。
      昭昭天地之间,要隐藏一栋阁楼是何其困难之事,又何其玄妙。

      “我得知玄机扇便藏在暗阁之内,只可惜以我的道行,尚不能找到它的入口。”柳无面惋惜道:“十日那天我本打算从寒山后冒险一试,结果就遇上了赤尾,他对我穷追不舍,我怕他下杀手,使了浮生散,结果自己——”
      结果自己迷晕了去。

      她见人满脸悔恨,只微微一笑:“多谢,按你所说,这赤尾必然与侯门有什么关系。”

      “然也。”
      柳无面笃定万分,又摆手示意,他们之间何必言谢!

      她点头,又问:“我此番能恰好救你,是因为卞玉,他也在侯门失踪了颇久,你——有没有见过他?”

      柳无面惊异的很,半晌才缓过神猜测:“他若是为玄机扇而来,对他动手的也就只有侯门中人,或许进了暗阁也不一定。”

      “那看来,此处是必须要走一趟了。”
      不论是旧事,还是如今迫在眉睫之营救,都在告诉她,侯门暗藏玄机。

      柳无面才发觉眼前人与在长生殿时已很有几分变化,沉静更甚,凌厉更甚,嘶了口气:“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你又不懂阵法,连我这个尘画子亲传弟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哪里是你去去便能发现的?”

      她一挑眉,淡笑嘲讽:“的确是尘画子亲传,可惜是个末等弟子,他收你为徒时怕是连话也说不清了吧。”

      柳无面瞪眼:“几月不见,损人的功夫见长啊。”

      “谁让江湖人,都那样深沉复杂呢?”她静静道,眼神飘远片刻:“既然不能暗抢,那便让侯弱聆亲自打开暗阁,将玄机扇交到我手上。”
      柳无面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

      侯门,照我阁。
      名为照我,然来往其间的任何人,面目都被阁前镜湖照得透彻。

      吕熠负手穿过长青廊,眼神却落在廊下清澈的湖面,上面映着碧山竹影松涛,但更为壮阔的还当是那细处皆清晰可见的照我阁楼。

      阁下湖,湖中阁,让人分不清真假,亦如高处朝他与阿姐颔首的松墨之影。
      传闻这照我阁有明暗两座,然外人只见其一,是真的么?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有些出神,以至于侯弱聆朝他寒暄,他竟过了片刻才回话。
      依旧有礼有节。

      侯弱聆打量这清翩贵气的少年,目中不吝欣赏之色。
      再看他身旁同样青衣雅淡的花容君,不由感慨迟日英才辈出。

      “寒山君谬赞了。”吕愫惜拱手回,又十分自然地扫过四周景象,丹唇微启:“前辈这照我阁确实非凡,不过略显冷清了些。”

      侯弱聆目中温柔了片刻:“等我那外甥女来了,就怕花容君觉得热闹过头。”

      “怎么会,少女灵动活泼,当是难得。”
      吕愫惜眸中一闪,浅浅莞尔。

      话音刚落,方才的廊桥上便出现了一抹靓丽的影子,如一朵舒然开放的凌霄,伴随着清脆如流水的金铃声,让人心中愉悦。

      吕熠回身望了一眼,垂下眸子以示尊重,一切细节侯弱聆皆看在眼中,面上笑意深了几分。

      来者正是温薄。
      她走起路来飒踏流星,惹得裙裾翩飞,首饰瑰丽,在她身上并不显累赘,反而更衬小女子的娇美与活力。

      “见过小舅。”她先朝长辈问候,紧接着视线便再也离不开一身羽袍青裳的吕愫惜,这般美人,英姿倩影,着实惹眼:“见过花容君。”

      “花容君真是倾国倾城。”她不由叹道。

      “温小姐灵动娇俏,愫惜同样觉得惊艳。”吕愫惜坦然回礼。

      这般又美又会说话的姐姐,温薄惊羡,再看向锦衣不染的少年,虽也风华无双惹人眼,她也只觉羡慕:“这位就是吕小公子吧。”

      吕熠对人的眼神颇为不解,却也彬彬有礼地回应。
      本不过一场日常拜访,因有温薄的参与,侯弱聆也就更欢喜些,竟一直留二人用了晚膳才送行。

      “温姑娘活泼开朗,我倒挺喜欢,你觉得如何?”吕愫惜想起那笑意灿烂的小女子,不由道。

      “的确,不过我看,比起我温姑娘显然更喜欢阿姐一些。”吕熠点点头笑道。

      吕愫惜无奈扫人一眼,也戏说:“那三日后的会武头场,你便好好表现,让她更喜欢你一些。”

      “我又不喜欢她,管她喜不喜欢我。”吕熠亦不管姐姐是否在打趣,双手环抱快步离了去。

      两人相谈,当知所谈之人也在谈他们,颠来倒去,万事如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