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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鬼器师 ...

  •   一年之始,春色探头。

      芦溪江贯穿酉南,地势起伏多变,常年水雾弥漫,最险之湾往里,便是琴都兵器城。

      入内,目之所及皆是刀剑堂,飞爪铺,一股在冬末略显闷热的火气将整座铁山笼罩。

      除却兵器堂,琴都最多的,自然是各色琴铺。

      街道繁攘,来往除却陇田百姓,更多寻兵器的江湖客,恰如渺渺琴音与铿锵铁器竞相争鸣,风情独特。

      “琴都之名源于江湖人称天地仙锤的李息琴,他隐居于此,最爱斫琴,铸造神兵利器更是天下一绝,故吸引来了众多追随者,久而久之,擅此道者聚之,此处便成了兵器之都。”

      林首道向她介绍此间风物,她欣然听之,其实对着打铁声分外亲切,不由问:“那他可有传承之人?”

      “有。”林首道点头:“名号鬼器的李素酒,不过此人在江湖上早就没了消息,而他的徒弟正是我们此行要找的,鬼工李雁岳大人。”

      她借着余光扫过身后二人,交接江湖的大人物,这等事他们更擅长之。

      于是乎,四人落榻城郊客栈,她便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行远。

      一路未起风波,她敞着窗,上榻静修。

      修行者常年少食,那日早上一餐,让她积食得接连三日都未吃下任何东西。

      连饮酒的兴致也没了,只在腹空时喝上两口凉水。

      恰好借此机会清修。

      直至今日一行人驾马至此地,她亦隐隐有所成之势,自不敢耽误。

      很久,余晖染上窗棂,一片漆黑的视野中透来霞光,她睁眼,眸子被一窗瑰丽的晚霞映得流光溢彩。

      琴都风是温的,窗下传来三五孩童的嬉闹,让这黄昏如天下母亲的神情般柔美。

      母亲,在她记忆中是一个陌生的词。

      她却于自然中有所彻悟,下榻靠在窗沿,见荒阔的田垄上有一群垂髫在纵情奔跑,玩着什么只有少年人才懂的游戏。

      她目光一闪,也曾在济世山庄这样嬉戏,却也不会懂窗下人的童真了。

      想起生死未卜的无弦,不知他会否也在某一处黄昏下,望着一群孩子,静思过往?

      出去办事的二人还未回来,她于是同林首道吃了晚餐,漫步在金色的田垄上。

      林首道似纠结了良久,道:“师父来信,让我回万物阁。”

      自仙亭会武后,他便不曾收到过阁中消息,但不知为何,此次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所为何事?”她皱眉:“难道……是仙人心?”

      林首道摇头,仍向她微笑:“我问心无愧,记得吴小姐在白石津同我说过,人各有长,犹豫无意,姑娘的剑是溯雪,而我的剑,在万物阁。”

      说着,他不由抚上腰间令牌,此物于他而言,是信念。

      就在这时,眼前一道寒白的剑光闪过,他一惊,耳畔传来利剑破物之声。

      心停滞了一瞬,才见一抹乌黑之物掉落,而阿泽的溯雪正挡在他面前,剑面照出他迟钝的目光。

      “抱歉了。”阿泽收剑,捡起地上之物,还未细细打量,不远处奔来一青衣少年,盯着她手,声音稚嫩的沉。

      “我的。”

      她看向掌中被劈成两半的乌竹蜻蜓,见即便如此,那蜻蜓翅膀竟还在苟延残喘地振动,眼中闪过些许思量。

      “这是何物?”她朝那眉目青涩而浓重的少年郎问。

      少年却一把抢去,眼见玩物裂作两半,皱起眉悔恨不已:“都坏了……”

      “对不起。”她听人如此珍惜,从怀中掏出银两赔罪,因常年生杀警惕异常,眼前有物飞过,只当暗器。

      然她对那竹蜻蜓能以不逊于飞镖之速,飞出这般远的距离,仍颇为惊讶。

      少年见白花花的银子,眼睛登时一亮,但很快又暗了下去,至此愁眉不展:“给钱有什么用,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这下好了,他肯定不会给我再做一只鬼蜻蜓的……”

      “鬼蜻蜓?”阿泽眼中一闪。

      一旁林首道亦发现了奇怪之处,一只小小的竹蜻蜓,虽是玩物,竟无比精细,可窥匠人之功力。

      “敢问这鬼蜻蜓是何人所做?”他问。

      少年人机灵,察觉两位陌生人的试探之意,许是在琴都常见江湖人士,警惕扫过,然并不畏惧。

      阿泽这才瞥见他腰间竟也挂着一把像模像样的竹剑,故抱了抱拳:“对不住了,小兄弟,我并非有意弄坏你的鬼蜻蜓,不如将此物赔你,你看如何?”

      说着,她从发间取下一支柳叶簪,指尖一滚那簪心的银脉,簪尾即伸出一抹锋利的白刃来。

      少年眼神烁烁:“当真?”

      “自然。”她点头一笑:“不过,你能否将手上这只坏了的鬼蜻蜓给我?我见其颇为精妙,既无缘一见那能工巧匠,拿回去研究一番也是好的。”

      少年因她这话有所动容,林首道即问:“是啊,此物……为何要取个如此阴森的名字?”

      少年听闻指着他们二人大笑:“哈哈哈哈,怎么你们提刀配剑的也这般胆小,不觉得这名字既霸气又威风吗?”

      林首道附和一笑。

      少年这才放下了警惕,眼中闪着些许狡黠,叉腰道:“其实告诉你们这是谁做的也无妨,只是,你们还有没有好东西拿出来换呢?”

      本想拿着鬼蜻蜓惊艳玩伴,如今不成了,能淘来什么稀奇玩意也好。

      “你想要什么?”阿泽淡淡问。

      “你的剑!”少年指着她尚未收回鞘中的溯雪,先前见它色如雪便吃惊,更觉人挥剑姿势也漂亮至极,殊不知剑的无双,在于执剑之手。

      阿泽自然摇了摇头:“此剑随我良久,不能给你。”

      “那便算了。”少年很是敞快,索性想拿了她手中的藏剑簪,她抬手避过,将簪尾的白刃于溯雪剑鞘上注力一抹,刃锋尽数没去。

      “利刃危险,小兄弟莫介意。”

      “诶,你——”少年远快不到制止阿泽的动作,等墨簪入手,又成了玩物一件。

      这让他想起送他鬼蜻蜓的人,也是这样磨去了翅膀锋利的边缘,心头沮丧,难道少年郎就不能玩剑么?

      那些名震江湖的大侠士,哪个不是从年少便开始挥刀执剑,浪迹江湖的呢?

      正想着,赠他墨簪又收走他鬼蜻蜓的女子朝他抱拳,与身旁的青衣人一同离去了。

      “后会有期。”

      他因人毫不怠慢之礼而怔了怔神,夜色已起,他却仍望着远去的二人,至于母亲早归的叮嘱,早已抛至九霄云外。

      入客栈。
      “你觉得这鬼蜻蜓同青蝠镖有相似之处?”林首道问。

      “拆开看过才知。”阿泽回,她在铜雀向吴川学习过铸造之法,故也算有浅薄的研究。

      “为何不同那孩子多聊聊?”林首道不解,或许再套一会,便能知道做鬼蜻蜓之人的下落。

      阿泽却道:“他不会告诉我们的。因为,他也不知道那人在何处。”

      他一惊。

      兀自上楼的她只欲一探其中玄机,解释得有些模糊:“而且天色已晚,他父母难免担忧。”

      林首道听闻释然,但见人方上了转角,却又回身望来,两泓清眸在夜里仍显得有神:“对了,林公子的剑,虽不够快,但愿是柔亦克刚,静水流深。”

      林首道怔神片刻,向她一笑:“定不负所托。”

      屋内彻夜燃灯。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鬼蜻蜓拆开,其间竟是五脏俱全,极尽精微,一时难解其中奥秘,再看向那青蝠镖。

      此物就没有那么好剖析了。

      她叹了口气,听见温寂的夜色中有脚步渐近,步调沉稳,是办事之人回来了。

      她想,若有收获自然会来找她,故埋头拆分那青蝠镖。

      却因此牵挂,手指屡屡被那锋利的镖翅所划,尚不见内里,已是伤口鳞鳞。

      然这般久的时间里,她只听见远处窸窣的响动,低到不可察的微语,这些声音没有一处靠近她的房间。
      她明明没有熄灯。

      手下之力加重几分,那拆得松动的青蝠镖折作两半,翅膀终于分家。

      或许今日并无收获。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眼前两物的构造来。

      夜色深,青灯明,两相此消彼长,待窗外远山头露出一抹剑白来,她长舒了口气。
      眼色却是更加深凝。

      出门。

      “如何?”林首道竟等在门外,一开门,二人打了个照面。

      她举起两手之物,目光微明,只扫过长廊道:“齐姑娘和吕城主呢,我有了些新的发现——”

      “他们一早便出门去了。”他言出乎她的意料。

      她皱了皱眉,问:“何故如此着急?”

      一直聚精会神地研究鬼蜻蜓和青蝠镖,脑中本就有些昏沉,竟也不曾注意。

      林首道说:“昨日他们二人化名前去拜访李雁岳,问过那青蝠镖,但他也没能看出其玄机,后来他们亦在城中七家最大的刀剑堂打听过了,一无所获。”

      原来如此。

      她眼中划过暗痕,一言道破真相:“若能得三分线索,乃是寻常,然城中若无人识得此镖,才是最大的怪异。”

      这般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在故意隐瞒。

      林首道点头,显然那二人亦有此意,故今早匆匆入城查探去了。

      “走吧,他们忙他们的,你我二人也不必闲着,谁能先找出铸这青蝠镖的工匠,如今还说不准。”

      她将手中之物裹起,也顾不得吃早食,率先下楼。

      身后人却因她话里少见的针锋之意而愣了愣,半晌,轻叹了口气,跟上。

      清晨,田野湿雾浓重。

      二人一路穿过鳞次栉比的村落,终在一处山坳前的农家小院停了下来,林首道望向院中认真挥着竹剑的少年,有些惊喜。

      “昨日在他身上闻见了药香。”阿泽解释,她一个常年新伤不断,旧伤不换之人,对于药气最是敏感。

      林首道见院中成捆的药草,惊讶。

      “你不是说他不知那工匠在何处?”

      “吕熠同齐潇奔波一日都未能找出的匠人,绝非凡辈,想必是隐居在这仙锤深山中,布阵机关是免不了的,或是被这孩子无意闯入了,他再想寻觅,几率不大。”阿泽分析道:“不过,他只要能告诉我们那人在哪座山头,他入不了,你我却可以一试。”

      林首道明白过来,这少年那般爱惜鬼蜻蜓,定会想再去碰碰运气的。

      然很快,屋中走出一神色恼怒的妇人来,一把揪起少年的耳朵便往屋里拽,口中喋喋不休。

      “你这蠢崽子,不好好跟着你爹学针,成日就知道满山乱跑,大清早的练什么剑?这么想出去闯荡,不如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少年哎呦不止,口中无非是“我知道了”的妥协之语。

      屋内争吵不休,只留暗窥的二人在风中凌乱。

      “你说,他还能有机会出门么?”林首道不由问。

      阿泽亦未料到这一番变故,面色僵了僵,只道:“看看吧。”

      她对昨日那少年的狡黠颇为惊讶,想必不会这般被驯服的。

      二人一直等到朝阳升起,静谧了许久的屋中,那少年终于走了出来,换了一身利落的短打,披蓑衣戴草帽,又背起罗筐,是出门的打算。

      “阿爹阿娘你们等着,我今日定采对药回来!”

      阿泽同身旁人相视一眼,即跟了上去。

      少年沿着自家后山一路跋涉,身影灵活得像野猴一般,不过半上午已然入了仙锤山中。

      不过这走走,那停停,背篓中却是一颗药草不进,只兴高采烈地摘下解渴的野果,还有一堆可用作弹丸的坚硬果实。

      果真少年心性。

      他应是从小在山中长大,对各处险峻深坑,乃至猎人陷阱,皆熟悉的很。

      一路显然是有目的而行,等冬阳高悬,他已然避过不知多少险阻,入了深处。

      绿蔓遮天,深林密不可行,脚下不远处便是云海弥漫的悬崖峭壁。

      便是此间,若无少年所引,寻常人只怕难以找到。

      然至此,等少年啃了野果继续赶路,却像是入了一方难以逾越的迷宫,他有心四处标记,甚至寻觅上次离去时所留下的记号,然兜兜转转了快半个时辰,还是回到了休整出发之地。

      他皱着浓眉,摸摸脑袋,平生第一次如此疑惑。

      悄然跟随的二人却是明白,谜机已近。

      “此处的确奇特。”林首道略懂阵法之术,四望幽林,亦跟着少年未曾停过。

      “隐居于仙锤峰,比起阵法之术,更擅长的,应该是机关之道罢。”阿泽却开口,既然找不到入内之法,便让秘境中人,前来找她。

      说着,她拔出溯雪,欲试试此处机关,不远处正攀上绿帘的少年却先一步中了彩头,一脚踩空,“啊”的大叫起来。

      糟了。
      她剑出的及时,立刻翻身跃下救人。

      绿帘之后是一眼深渊,她瞥见密丛之间坠落的影子,一个倒挂金钩将人衣领提住,二人的重量却压得脚上藤蔓不断下坠。

      她索性蹬实一处石壁,旋如飞鸟,托住了少年,同时剑缠密枝,抵住了下落之势。

      这才发现,二人如同落网野兽,彻底被这密如巢的绿丛所捕。

      “别动。”她警示身上挣扎不断的少年,唯恐触动其它机关,手中溯雪注气嗡鸣,一刹割破萝网。

      挣脱束缚后,二人落于一处悬山栈道之上。

      她半个身子皆悬空在外,看上去触目惊心,而身下峭壁竟还插着无数竹刺,落下则千疮百孔。

      少年吓得一动不动,她只好沉声提示:“快起来抓稳崖壁。”

      “不要!”少年拒绝,声音发抖,连头都不敢摇:“我一动,你跟我都掉下去了怎么办?”

      阿泽深吸口气,虽是少年,但男子重量不比她轻,再僵持下去,她悬空之腰便要被人压断了:“相信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她语除却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闷,笃定而平静,这让本就胆大的少年冷静了些,终于攀住她肩膀,豁出去般大叫一声,翻身坐在了狭窄的栈道上,又迅速转身背对山体,手死死抓紧。

      半晌,才知道拉她一把。

      阿泽站稳,望向悬山栈道的尽头,竟是绝壁间的一处绿意葱茏。

      她眯了眯眼迈步,一线之栈道,踏如平地。

      那少年却抱住了她腿:“别去别去,前面还有机关的!”

      她低头扫过人,他才两腿颤颤地站了起来,却拉着她不敢放。

      她只好带着人缓慢前行。

      等踏上坚实的地面,四周风动诡异,她溯雪一旋,拉紧瑟瑟发抖的少年,于漫天暗箭旋镖中身法如龙。

      越是抵抗前进,她越能察觉这些暗阵机关的精妙之处,甚至从中感觉出一丝奇异的熟悉来。

      等越过一切危险,少年的嗓子已然喊哑了,这让她捕捉到竹林之内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

      她心头一惊,仿佛听见了吴川向她走来。

      疏林间出现一抹素影,其人灰发披散,嶙峋之态却松风鹤骨,一双深陷的眼中,此刻唯见惊异与冷意。

      然她只看向那人坐着的轮椅,许是阿爹的缘故,她每每见到尚未老迈却不良于行之人,心中便起柔软。

      “你是什么人?”那人问,其声如人,冷而枯寂。

      “晚辈并非有意闯入,只是偶然得见一只鬼蜻蜓,觉得甚为精妙,又恰好有事请教,坏了前辈的机关,实在抱歉。”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那被她拆得零星的鬼蜻蜓来,身旁少年立刻辩解:“老前辈,不是我带她来的,是她偷偷跟着我!”

      那人眼底一闪,叹了口气,道:“我可说过你以后不准来此?”

      少年语塞,片刻只得低头,歉疚闷语:“对不起……”

      “你想问什么?”那人再次看向阿泽。

      她于是将那只青蝠镖也拿了出来,见人果然眼色一动,便问:“晚辈发现此二物构造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此番只是想问,这青蝠镖,可也是出自前辈之手?”

      令她惊讶的是,那人毫无避讳:“是我设计的,它叫鬼蝠。”

      “敢问这鬼蝠是何人所定?”她很快追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人自然警惕。

      她也毫无保留地告知了江湖万荣枯之事,见那人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江湖纷争同他已是隔世。

      但他却不像孤高的隐士,眼中所装更像是望着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的长命老人的孤独,她忽想。

      所以他半晌后,缓缓推动轮椅,让身后之景露了出来:“这事,你还是问他为好。”

      她透过青竹望见雅舍中走出一道褐影,眉宇阔然,其饱满的精神似被什么事所消磨,看上去略显疲重。

      “是你啊,南阳宗弟子。”

      “沐堂主。”阿泽眼中闪过讶色,很快拱手。

      看来这鬼蝠镖,正是无恶堂找人所铸,但又为何会流落漆乌之手?

      “我同鬼器相交多年,去年便请他替我无恶堂设计一枚蝠纹飞镖,本三月功夫第一批鬼蝠镖便已经铸好,打算赶着夏末运回无恶堂,结果在途经泸溪河畔之时被人盗走了。”沐存风将前因后果皆叙述给她。

      “沐堂主可知是何人所为?”她问,原来隐居于此的,便是鬼器李素酒。

      沐存风却摇了摇头:“此人神秘莫测,我追查良久都没有线索,想着那批鬼蝠因是试用,尚未印上我无恶堂的徽记,也就不了了之。直到前阵子万荣枯的事闹得汹涌,我才暗觉不妙,但事已至此,我不能拖无恶堂下水,更不能暴露了鬼器的行踪,所以想暗暗抓获那偷镖之人,等证据稳妥,再昭告江湖。”

      他所言详尽,阿泽理解其作为一门之主的顾虑,只道:“沐堂主放心,我南阳宗同九镇定会查清真相,只望沐堂主将所知之事,尽数告之。”

      “若九镇相信我无恶堂,我自然不会隐瞒。”沐存风亦抱了抱拳:“此次来找素酒,也是为此事。”

      二人相谈片刻,已是黄昏西斜,她想起那少年需得回家,只好先告辞。

      约定好明日再来此处。

      沐存风送她出门,二人见那鬼器正沐浴在余晖之中,身旁少年围着他苦苦哀求,想要再得一只鬼蜻蜓。

      “我最讨厌言而无信之辈,说什么都不会再相信你的,别求了。”鬼器撇过头去,目色宁静地远望霞辉,仿佛身旁围着的不过一只聒噪的小苍蝇。

      阿泽很快到了他们面前,想起什么,又拱手问:“鬼器前辈,沐堂主,我还有三位朋友同行,少宗主亦在,不知明日,能否允许我将他们一同带来?”

      “这——”沐存风先迟疑起来,毕竟知晓此处的人寥寥,如今一下多了数位,只怕平生事端。

      然望着远山落日的鬼器却瞥了她一眼,再看向纠结的沐存风:“带来吧,反正元夕也快到了。”

      沐存风明白老友的意思,温和一笑:“是啊,元夕又到了,你这院子今年可以热闹一些。”

      阿泽并不是很能听懂两个至交好友的谈话,只觉这位鬼器前辈,同她见过的隐士高人都不一样。

      很多人避世,是清高孤直,看不惯尘俗肮脏,厌倦争斗,欲远离江湖纷乱,褚旋秋隐居,是因为人衰剑封意气已褪,然眼前人远离尘烟,更像是无奈且自然的孤独,既然无人相伴,在尘网在深山,又有何区别呢?

      “二位放心,他们皆是明朗之辈。”

      她道,一把拉起那还不死心的少年,踏着夕阳离开了这处孤寂之地。

      同林首道一起送回了少年,回至客栈之时,已是夜半更深,客栈中只大堂余着几盏疏灯,人声皆寂。

      她亦疲惫不堪,匆匆同人别过,回屋倒榻即睡。

      夜色寂寥,灯火尽灭,满楼的漆黑之中,又传来一声轻咿的关窗之声,至此,彻底寂静。

      晨光照入眼中,惹人惊醒。

      待她奔下楼,这次被等待的,果然是她。

      “抱歉。”她朝三人颔首,见吕熠和齐潇今日并未素衣遮掩,想必是无掩藏身份之意了。

      说起来,几人虽在同一间客栈,却是两日没打过照面,她并无多话,留林首道守在客栈,转身带路。

      再次踏上那片萧寂竹林,一切机关暗阵尽数关闭,此处寻常,仿若跋山涉水之后的柳暗花明。

      沐存风早早等在院外,他像是同吕熠有过交集,一眼认出,神情讶异得很。

      寒暄后,又看向熟悉的齐潇,很是高兴:“潇儿,好久不见哇。”

      “沐堂主,秋风山一会,别来无恙。”吕熠颔首。

      齐潇亦亲切以应。

      接下来之事无非是这群人物相言那鬼蝠被盗的一应细节,她作为南阳宗的普通弟子,不好前去旁听,只站在门外,看见了林中正在察看竹子长势的鬼器。

      “前辈这竹林的思量阵还有蝎钩网,真是非凡。”她想起昨日突破重重机关,若非先前向吴川学习过,只怕不一定能解。

      李素酒仍不时触摸竹身似在取材,一边道:“这两样不是我此处最好的机关,不过其它的太过危险,我不能让你一试。”

      阿泽一笑:“若是世间无双,想必亦耗费前辈心神,我怎好再将其破坏?”

      李素酒听出她语气中的傲意,原并非是忌惮他的机关,不由道:“你看起来并不怕。”

      “行走江湖,若未尝试便先害怕,岂非要处处碰壁?故我且做那无知无畏之人为好。”她没有忌讳在人面前言及江湖之事,因为觉得,眼前人不是厌倦江湖的隐士,不然,也就不会为无恶堂设计鬼蝠镖了。

      李素酒被她这话逗笑了,摇了摇头看向她:“我喜欢你这无知无畏,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阿泽这才打量起他来,虽是鬓发半霜,沧桑横生的模样,但她却看得出,此人年纪不会同阿爹差多少,因为吴川也不过五十,却也是这般模样了。

      她注意到此人一只眼睛泛着幽幽的茶褐色,在阳光下剔透好似琉璃,亦是一只如狼的夜眼。

      惊讶。

      见人摇动轮椅,似要去往别处,她下意识上前替人推动,那李素酒指了指方向,有些惊讶。

      “我父亲亦腿有残疾,虽时常不在他身边,但若在的话,也想多推他走走。”她眼中闪过片刻的黯淡。

      “难怪……”李素酒点头,怪不得自己的轮椅是精心所造,背后人竟能用得如此顺手。

      他亦想起往事:“其实我这轮椅也并非是为我自己做的,给我女儿用了半年之久……”

      阿泽一惊,这才发现,在轮椅之柄上刻着栩栩如生的五兔戏花丛,烟火尽绽之景,俏皮可爱,不过常年被人抚摸,木色沉淀,彩漆褪去,痕迹也浅淡了。

      为何只用半年?她不由想,却知若是腿受重创,极易感染,吴川便时常受这般苦楚,却没有治愈的可能。

      半年,应是没有撑过。

      她默然将人推至一处苍翠之地,李素酒道:“你帮我砍竹子罢,她喜欢看焰火,故每年元夕我都会做竹筒烟花,今年若你们还未走,也可以看见了。”

      她一愣,人又道:“三根足矣,不过你若能替我砍九根,我便让你闯闯我所做的鬼竹阵。”

      “好。”她一笑,将人推远,拔出溯雪,剑随心动。

      竹林间忽起一阵疾风,风过处林叶尽哗,仿佛预知了接下来的黄泉陌路。

      风也吹入了屋内,引得竹窗一开,齐潇正欲前去关,被对面的吕城主抢了先。

      阿泽一手搭于一株坚竹上,指尖敲着唯有她能懂的节奏,眸闪过一丝凌厉,即随竹而旋,恍若一柄光色寒白的重斧,旋过七尺之地,所过之处,高竹之根皆留下一道白痕,如被一剑封喉,风过则倒。

      最后一剑,刺入最开始那株最为□□的青竹之中,她再一掌劈下,高竹应声而倒。

      她见一株不听话的竹子竟朝远处的李素酒倒去,人虽离得远,那竹尾却会劈过人面,再剑锋一扫,拂去危险。

      “前辈,这竹筒烟花开不过眨眼,若是想看焰火,城内火树银花,岂非更好?”她问,想起来时便见琴都街道上都已挂满了为庆新年的花灯。

      李素酒淡淡一笑:“我很久没有下山了。”

      倒非无人相邀,只是故人,往往催动回忆,而他和世间仅存的故人,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阿泽从人语气中听出孤独下的期待,故开口:“若是不嫌弃,我可以陪前辈一起去看。”

      反正元夕就在后日,此事了结,他们也需整顿一番,赶往南阳。

      便以此,谢过人不吝赐教之情罢。

      李素酒神情恍惚了一瞬,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只道:“那要看你过不过得了今日这关。”

      而此时,幽邃竹林之中忽起乳白迷烟,她于迷雾遮目的最后一眼朝李素酒望去,见他朝她颔首一笑,明白过来。

      哪里是让她砍竹后闯阵,分明是断竹即入阵。

      原来那看似温和的鬼器,也有这般肆意的性子。
      也罢,挥剑斩迷雾。

      风散一刹,她才见自己仿佛置身另一处陌生之地,四下竹林萧萧,然皆是黑色。

      墨色欲滴,恍若山水丹青之间,心头一惊,头顶锋利的竹叶漫天而落。

      很快,面颈皆有利器划过,她伸手欲取下一片一探究竟,然那万千飞叶若有灵性,一触即逃逸,分明冷厉如铁器,一时又轻盈如鸿毛。

      她想这定是那雾气所扰,阖紧双目,欲听音破幻,耳边却出奇的毫无生息。

      乃至连纷纷落叶,她剑挥风,都不入耳来,仿佛她真的入了一幅水墨画境,再不突破,也就成了画中人,困于虚无。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滴答清响,如浓墨入水。

      她微微侧首,欲捕捉其方向,掠动的步子却浮动一地水色。
      入水?

      她方才分明踏着坚实的地面,霎然睁眼,只见一只竹镖直刺她眉心。
      果真是步步致命。

      她想起李素酒之语,忽而后悔自己的冒失自傲,旋身而起,踏于竹上,整个视野就此横倒过来。

      眉心仍被点红,她再次陷入一方诡异的反转世界。

      此间她仿佛无视一切规律,踏竹而行,眼前愈密的竹叶丛如雨点朝她打来,她皆挥剑破开,步步毅然地踏入更深的密境。

      光是躲避,无济于事,她腾空飞起溯雪,疾风将利叶旋作一团墨云,泼向前方。

      出乎意料的是,她只听见一声镜碎之响。

      瞬间无数锋利碎片映着苍色竹叶泼墨向她,密如倾盆,她已然分不清何处为真,何处是幻。

      手中之剑旋若无坚不摧之盾,她咬紧牙关,却仍坚持朝着前方移形换影,奋力突破。

      就在溯雪之盾将要被击溃之际,眼前迸溅出耀眼的光,漏网之刃自她周身划过,她却知,今日已成。

      视线逐渐回归五彩,剑尖所指,正是由她推至一处溪尾,一脸沉静的李素酒。

      “得罪了。”她开口,喉间竟然涌上一股咸腥之气,而回望来时之路,不过百步,春未还,而碎叶铺新绿,不由一凛。

      真正能取人性命的竹镖其实不过数支,而掩藏在无数密竹之间,迷烟相催,才会显得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此番,不仅考验闯阵者的修为,更熬炼其心性。

      若非她知机关之眼便在于尽头之镜,只怕被那劈头盖脸的竹镖吓得连连退步,最终,退出这片诡异之林去。

      正欲收回手中之剑,忽觉那头有力钳制,她转头一看,是李素酒二指拈住了溯雪剑尖,眯着眼眸似要看穿那剑身下映出的自己。

      她觉人脸色不复方才温和,反而带着令人生畏的寒气,心头一跳。

      “这剑是谁打的?”李素酒带着杀气开口。

      她执剑之手一颤,不好隐瞒:“是我父亲。”

      “你父亲?”李素酒忽而不顾力道地将她剑甩远了去,紧盯着她问:“你是吴川的女儿?”

      她一怔,鬼器认识阿爹。

      李素酒看着她冷冷一笑,枯声自嘲:“是我老了,连他的手艺都认不出来。”

      “前辈——”

      “不要叫我前辈!”李素酒打断,声如雷霆,阿泽见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搭在轮椅边的手更是死死握紧了扶手。

      “滚!”

      他下了满腔冰冷的逐客之令,不容她半分解释,也不让她对他忽起的怒恨有半分了解。

      她望向远处尚无动静的雅舍,却懂眼前人的不留余地,只跃下她为人砍倒的一根竹子,至乱叶中将溯雪剑拾起。

      “隐瞒身份的人是我,与那几人无关,请不要为难。”

      说完,她最后朝人颔首,转身朝着自己披荆斩棘踏出的路途退去。

      身后传来李素酒带着浓重悔恨的一欸,紧接着是他猛地拍动轮椅的响声,其中隐藏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恨她阿爹,所以同样甚至更恨她。
      因为他也曾有一个喜爱赏焰火的女儿。

      她只是想着,浑身控制不住的发颤。

      *
      客栈,林首道遥遥望见独自归来的影子,当即迎出门去。

      “怎么了?”他见她片刻之间掩藏起了失魂落魄之态,眼底黯淡。

      “哦,没事,吕城主二人留在那处同沐堂主议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回来了。”她朝人道。

      “那怎么……会受伤呢?”林首道见她露出的肌肤难见方寸完好之地。

      她只说闯了鬼器的鬼竹阵,虽受伤不少,所获匪浅,林首道知她武痴的性子,见都是皮外伤,也就没有纠结。

      入屋静避。
      鬼器的仇恨不是空穴来风,但他和吴川能有何仇怨,竟水火不容至此?

      她想起总觉那山中机关有些奇异的熟悉,鬼器的轮椅,还有自己能如此快的破了鬼竹阵,也源于跟随吴川的学习。

      这样看来,一切并非巧合,而是鬼器与吴川之间,有着她尚不了解的过往契合。

      静静躺在榻间直至夜色将她吞没,走廊传来了脚步声,过了片刻,那脚步却到了门外,她登时坐起。

      叩门声传来,还有来人清沉的嗓音:“吴小姐?”

      她本以为会是林首道来叫她,却没想到是他。

      “何事?”她问。

      “晚膳。”吕熠回答得很简略。

      她亦拒绝得很干脆:“我不饿,你们吃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但她可以从那扇薄门之上,看见他静立如松的身影,很快,这身影还是开了口:“今日为何不辞而别?”

      她不想回答,只问:“你们可是打算明日离开琴都?”

      门外人似乎伸手搭上了门沿,却不知透着外头廊间的灯火,他影何其清楚。
      终应了一声。

      她于是道:“明日不必等我,我……尚想讨教一番鬼器的机关妙阵,待事了便会快马加鞭追上你们的。”

      又是一声沉闷的应答,那影终于离去。

      她松了口气,倒头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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