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主有命》一度君华

4、除魔

　　第四章：除魔
　　学校里有个人工湖，据说以前是一口古井。学校建在这里的时候，就拓成了湖。苏小木站在湖边，栀子花开了一路，香气袭人。
　　“妖魔就在这里？”她问。陈莫点头，苏小木弓着身子，在湖边的花木中找来找去。陈莫问：“你找什么？”
　　苏小木没好气：“妖魔啊？哇，这里有个老鼠洞。不会在这里面吧？”
　　“……”陈莫说，“接下来我会开启烊铜渊，大量的阴气会引妖魔现形。但是时间不会很久。它现形之后会是紫色，烊铜斧可以杀死它。你动作一定要快。”
　　苏小木紧张得两手是汗，阿傍罗刹自从上次食堂看见陈莫为她吮吸伤口之后，就一直默不作声。到现在还处于一副又聋又哑加眼瞎的状态。
　　这时候它站在苏小木肩膀上，突然用翅膀温柔地摸了一下她的头，一下不够，又摸了一下。苏小木感动：“你给我神力加持啊？”
　　它说：“哦不，我附在这鸟儿身上，平时没什么知觉。刚刚它一时没忍住，拉在了……”
　　苏小木暴跳而起，连害怕都忘了：“你们他妈的不都是神吗！能不能有点神格……”
　　正在此时，只见湖中水流倒转，如同一锅滚水。很快漩涡中间出现了一缕紫气，紫气越来越明显，渐成人形。
　　陈莫难得严肃：“快！”
　　阿傍罗刹大声说：“喋！快砍它！”
　　苏小木一咬牙，纵身跳进漩涡之中。也许是身上那什么气护体，她并没感觉到水流的阻力。水流也没有影响她的视线，她举着斧头就向紫光游去。
　　那紫色人影也发现了她，苏小木向它举起烊铜斧。一斧砍下去。紫色人影像是个皮囊，突然被破开。它吃了一惊，仔细打量苏小木，许久，叫了一声：“朱暹。”
　　“什么诛仙！”苏小木咬着牙，一想到自己头上被一只乌鸦拉了一泡鸟屎，她就想赶紧收工回家洗头，当下又是一斧头。那人影巨手捂着伤口，踉跄后退：“朱暹，你竟然要杀我？为什么？”
　　一转头，看见岸上的陈莫，它咆哮，周围刮起狂风：“陈莫让你来的对不对？你听信了他什么鬼话！我是你的前世！”
　　苏小木一怔，也转头看向岸上的陈莫。陈莫不说话，那妖魔走近她：“朱暹，别相信他！他骗你来，是因为只有我们可以互相消灭对方！以前的事，你难道都忘记了吗？只要我们合二为一，我们就可以报仇洗冤！洪武十三年，朱元璋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和耻辱，你都忘了吗！”
　　苏小木怔住，脑子里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一些破碎的场景在脑海里渐渐变得清晰，明朝洪武十三年，九月初三。明开国功臣朱亮祖一家被押解到京。
　　朱元璋鞭杀朱亮祖，以侯爵之礼安葬。而一息尚存的朱暹被剥去人皮，填充稻草，人、皮分离，永难轮回。
　　苏小木说不出话，她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剥皮，那种痛、血流满地。周围的看客又惊惧又兴奋的眼睛……
　　眼前紫色的妖魔缓缓走近她：“所以你知道吗，你不能消灭我，因为你就是我。如果我是妖魔，那你又是什么？”
　　苏小木一声尖叫，那妖魔已经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我们随父征伐半生，为明朝立下战功无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你甘心吗？！来，跟我合为一体。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苏小木的斧头掉在地上，妖魔越来越近。阿傍罗刹扇着小翅膀：“君上，我们动手吧？”
　　陈莫微微抿唇，右手一抬，一支判官笔已经握在手中，黑色的判官笔，红色的墨。他握笔在手，瞬间风起浪涌。
　　苏小木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她转过身，陈莫的判官笔刺入她的心脏，血与墨交融。
　　一声惨嚎，却不是她在呼喊。是前方的妖魔在呼痛。它飞扑过来，碳火一样的巨手握住判官笔，一声怒吼，硬生生将笔拔出苏小木体外。

　　苏小木看见自己的血，喷薄而出，溅在它身上。它抱着苏小木：“他是十八层地狱的主神，不可能真身入凡。我们合为一体，他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苏小木头痛欲裂，脑子里关于后来的记忆时隐时现，她被剥离，楦草于庙堂之前，时日渐久，被世情所感，终得灵智，转世投胎。而面前的身体搅弄时局，明朝暴政、宦官弄权，明末更是疫病横行，百姓皆苦。
　　苏小木突然重又捡起了烊铜斧，眼里含着泪，或许是哭了吧。她说：“不，我不会和你合为一体的。”
　　面前的妖魔怔住，声音忽高忽低，显然十分愤怒：“你说什么？！”
　　苏小木说：“我们死了，你怨恨，可是当年那些死在瘟疫中的百姓，那些死于酷史之手的良臣，他们难道就不怨不恨吗？”
　　妖魔一手抓过来：“你说什么？！当年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被鞭打剥皮，那些拍手叫好的人，那些取血而食的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苏小木说：“那个朝代已经过去了。明朝已经灭亡了，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你知道吗？几百年了，你为什么还活在仇恨里？”

　　“你住嘴！”妖魔的黑气开始侵蚀她的神智，它迫切地想要寻回已经丢失六百多年的人皮。陈莫又是一笔，血红的墨汁滴落水中，湖水如沸，滚烫无比。苏小木举起烊铜斧，一斧劈在它身上。妖魔怒吼：“我们是一体，你以为杀了我，你还会存在吗？他在骗你，神都是残忍而狡猾的！”
　　苏小木突然明白，其实那一切都不是巧合。她转头看了一眼陈莫，陈莫也在看她，眼神如月光，皎洁却冰冷。
　　“其实，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必须来这里吧？”她问陈莫，她到这里，甚至不是为了除魔。她就是魔。
　　陈莫抿紧双唇，阿傍罗刹说：“你要是不死，它也不会死的。”

　　苏小木右手握着烊铜斧，妖魔卡住她的喉咙，将她提起来。她伸出左手，触摸它的脸：“就算是作一块石头、一粒沙，也好过作一个狂杀嗜血的妖魔。我确实应该来，被永远困在仇恨和痛苦之中，比永堕十八层地狱更痛苦吧？”
　　说完，她毅然举起烊铜斧，照着妖魔的头颅斩下！
　　妖魔惨叫一声，她也闷哼了一声。那一斧头好像砍在自己身上，痛，真的好痛。
　　他们真的是一个人，曾经相伴相依而生。她双目眼泪滚落，已分不清是痛还是什么。
　　洪武十三年，已是公元1380年的事。六百多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已解脱，而你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承受剥皮楦草的折磨。
　　她又一斧下去，自己的身体开始流血。砍在妖魔身上的伤口，在她的身体上一道一道，疼痛、开裂、喷血。
　　湖岸上，陈莫一动不动。
　　那个女孩在湖心，举着利斧。那不是他要的结果，那把斧头也不是什么神器。而是当年刑场，沉积了六百三十五年的痛苦和冤仇。
　　衔蝶之血能通阴阳，唤醒厉鬼之怨，她的血也能。
　　那斧中怨恨，本也有她的。

　　妖魔被劈开，庞大的身躯轰然倒落湖中，苏小木倒在湖心。黑色的湖水浸透了她的身躯，她感觉自己在开裂。原来，自己真的是妖魔。伤成这样，仍然活着。
　　她睁着眼睛，岸上的陈莫凌空踏风而来，右手紧握判官笔，笔尖墨红如血，血浓如墨。苏小木抬起视线，在暗夜的湖心，神与魔视线交融。烊铜爷就在她身边，但是她没有动。那一刻，她的眼中只有这漫天星光。
　　陈莫笔尖如刀，直刺入她的胸口。苏小木抬手抓住他的衣襟，最后缓缓松开了手。浅淡的血手印在他的衣角，如同盛开的花朵。

　　她在湖水中沉没，陈莫右手伸出，最终缓缓握紧收回。湖水渐渐归于平静，明月从云层中探出了头，阿傍罗刹轻声说：“君上，我们该回去了。”
　　陈莫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那天夜里，那个女孩认真地说：“我就觉得吧，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真有妖魔想吃人。没理由你一个神都下来了，我们人还无动于衷吧。”
　　早已失去知觉的心有一点疼痛，像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伤口。

　　他向岸上行去，突然，平滑如镜的湖底传来沙沙的声响。阿傍罗刹吃了一惊：“怨虫！”
　　只见妖魔断裂的身体里，爬出一波又一波血色的虫。陈莫脸色微变，阿傍罗刹急道：“喋！君上快走！”
　　陈莫飞快地返回湖心：“不能走！随我布下结界，决不能让它们上岸，否则人间必有大劫。”
　　怨虫乃冤魂厉鬼怨气所化，若入人间，必将疫病横行。

　　陈莫以判官笔划破手腕，取血在湖中画下结界。怨虫越来越多，阿傍罗刹尖叫：“你会死的，君上！”
　　红色的虫爬到了他的身上，噬骨之声如沙蚕食叶，令人毛骨悚然。陈莫在湖水中穿行，人的身体，连疼痛都那么真切。
　　他看见自己的胳膊，由血肉模糊，慢慢地化为白骨。还差北面的法咒，他的腿已经不再听从使唤，湖水深红。他开始沉下去，耳边阿傍罗刹喊什么，他已听不清。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无力地沉下去，每一个呼出的气泡都是血红色。突然腰间一紧，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他回过头，苏小木抱着他，用力地游向湖水以北。她的身体是怨虫的温床，红色的虫群以她为圆心开始聚集。
　　陈莫摇头：“没用的。”这具身体很快就将死亡，人类的身体，真是太脆弱了。肉身死亡之后，他会立刻返回十八层地狱。这些怨虫，也一定会从这里弥漫开来，散及城市各处。
　　可是苏小木没有停止，她抱着他极艰难地往前游，怨虫越来越多，她突然抬起头，吻上了陈莫的唇。

　　陈莫微怔，濒临死亡的身体依然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个吻。她的舌触及他的唇齿，带着微微的腥甜，还有一种少女的馨香。他环住她的腰，不由自主地与她唇齿交缠。这就是亲吻吗？
　　男与女深深拥抱，唇齿间互相追逐，气息相染，不愿任何距离横亘在你我之间。
　　他茫然地回应她，苏小木微微一笑，一股略带药香的气息入喉——那口混沌之炁，她还给了他。

　　他猛然抬头，怀中的身体在深红色的湖水中，缓缓沉没。陈莫握住她的手，然而失了混沌之炁的支撑，她的身体在万千怨虫之间破碎开来，化为尘屑粉末。
　　“苏小木——”他嘶声呼喊，然听者已惘然，那一声呼喊终被流水卷散。他返身游到北面，最后一个法咒绘成，结界生效。

　　千万怨虫被困于湖中，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阿傍罗刹不停催促：“君上，您这一身若被凡人看见，会吓坏他们的！剩下的冥司会处理，我们快走吧！”
　　陈莫站在湖边，湖水微澜。
　　记忆中，那是公元1644年，明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明朝灭亡。
　　冥司辑捕为祸阳间的厉鬼朱暹，楦草的人皮偶已被世人遗忘，深埋在战火烟尘之中。九月初三，还是判官的陈莫与冥司交接已成人魔的朱暹，经此取皮。
　　“判官大人，我，也要跟它一起去吗？”楦草人皮化为三尺女童，目光纯净如水晶，白白胖胖如嫩藕般的手扯住他的衣角，迟疑了一下，又说，“我……能不去吗？我说过他了，他不听的。”
　　“你还恨吗？”他问。
　　她望着战乱之后的京城，摇头：“恨什么呢？他们都死了。”
　　她的声音奶声奶气，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判官心头微软，朱笔一抹，浓墨划过阴阳薄，将人皮化妖四个字一笔勾没。

作者有话说

　　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