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谓仙》晒杏花

6、逻娑城

　　次日是个好天气。

　　宁玦睡醒时，纸人已被贺极丢进半灭的火堆里，烧成了白灰。

　　逻娑城位于圣迦山脚下。
　　平日里，由雍帝任命的城主与圣迦山的仙师共同管辖。

　　宁玦牵着阿饼，与贺极并肩而行。

　　贺极酷爱黑衣，他衣裳上的暗纹精细，肩膀缀着光泽的鸟羽，极为漂亮。

　　宁玦无意间碰到贺极的袖口，发现他的衣服是非常罕见的火蚕丝料子，一尺布价值百金，在大雍只有顶层的贵族才用得起。

　　见宁玦盯着自己的袖口，贺极道：“等到了逻娑城，我送你一箱。”

　　宁玦笑道：“我还是穿粗布麻衣自在。”

　　贺极视线落在他灰袍的领口：“你喜欢灰色？”

　　宁玦道：“灰色耐脏，我生性懒散，不爱洗衣服。”

　　藕生插嘴道：“你是挺懒。”

　　在仙芽村时，除非藕生要求，否则他什么也不干，就只日日喝酒晒太阳。

　　某次藕生问：“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你难道要醉死在这破落山村吗？”

　　谁知宁玦竟回他：“能醉死天地间，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幸事啊！”

　　藕生简直拿他没办法。

　　“我很好奇。”藕生感慨道，“你这比我还要游手好闲的人，上辈子的衣裳都是谁洗的？”

　　宁玦挠头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我忘了。”

　　贺极道：“前面就是逻娑城了。”

　　十里路转瞬即到，逻娑城近在眼前，藕生道：“喂，你不会要跟我们一起进城吧？”

　　贺极瞥着珍珠：“有问题吗？”

　　藕生哽道：“……没有。”

　　他盼望着宁玦把他赶走。
　　不过宁玦看起来并无此想法。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认为贺极可疑，还是另有打算。

　　逻娑城外守着许多身穿银甲的护卫，皆身高八尺，高大威严，对进城的人一一查验后才予放行。
　　这戒备森严的情形，与想象中的仙门圣地全然不同。

　　宁玦道：“那些银甲人不像逻娑城的守城卫。”

　　贺极道：“是雍帝的银龙卫，传闻以一挡百，悍勇无敌。圣迦山作为雍帝的走狗，背地里给贵族的废物子孙放水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今年的纳新日连银龙卫都出动了，可见有了不得的人物要上山了。”

　　藕生大为诧异：“什么？走狗？你小子疯了吗！竟敢对雍帝陛下如此不敬！！！”

　　贺极没理他。

　　宁玦道：“看他们的模样，像在找什么人。”

　　贺极随口道：“也许是在缉拿妖王。”
　　宁玦道：“北地乌渚的那位？”
　　贺极微笑道：“想来天下没有第二个妖物敢自称为王了。”

　　宁玦思索道：“银龙卫如此兴师动众，是因为他冰封了白云乡？”

　　“那都是旧怨了。”贺极平静道，“妖王飞扬跋扈，桀骜难驯，这世上与他有仇的远不止雍帝一人。”

　　宁玦道：“愿闻其详。”

　　贺极道：“七十年前，妖王打上圣迦山，被圣迦山的掌教寐玄斩去一翼……”

　　藕生暗搓搓道：“听起来也不怎么强啊。”

　　“……三个月前，妖王再来，这一次他断了寐玄的仙骨。”贺极缓缓道，“经此一战，寐玄闭关疗伤，圣迦山交由代掌教打理。可打从百年前上川玉叛离师门后，山上就只剩下一群水货，那位代掌教白莲道人……”

　　宁玦纠正道：“是诛莲。”

　　贺极改口：“那位代掌教诛莲真人……”

　　宁玦忍无可忍：“是诛莲道人啊！！！”

　　“都差不多。”贺极根本记不住那些名字，“总之，那朵歹毒的莲花空有其表，山上没了寐玄老狗，恐怕要提心吊胆，夜夜失眠了。”

　　宁玦明白了。

　　圣迦山的纳新日是盛事。
　　妖王不久前才光顾过，诛莲道人担心纳新日出现意外无可厚非。
　　雍帝的银龙卫在此，大概是为了维护逻娑城的秩序，保护城内贵人，以免妖王再来捣乱。

　　藕生问：“妖王为何要打圣迦山？”

　　贺极淡淡道：“他乐意，管得着吗？”

　　“说人家歹毒……他才是那个最歹毒的妖怪吧！”藕生幽幽道，“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发疯就冰封了白云乡，再发疯又把圣迦山搞得乌烟瘴气，简直坏透了！可恶至极！”

　　“他日若让我撞见——”

　　藕生从小游手好闲，日常就是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听村里的男人吹牛。

　　卖豆腐的刘大说，他的豆腐又白又香，就连陛下吃了都赞不绝口。
　　打铁的王二说，他做的捕兽夹品质极高，上回帮城主夹住了一只千年熊妖。
　　刚成亲的张三说，他家媳妇貌美如花，曾有仙师见她一眼便念念不忘，不惜为她背弃师门逃下山来私定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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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藕生耳濡目染，性格的形成也不无缘由。

　　“他日若让我撞见——”少年又开始说大话了，“啧，非将那妖物摁进圣迦山的茅房里吃粪！”

　　贺极：“呵。”

　　-

　　临行前，福叔给了宁玦一块荐牌。
　　据说是村里那位仙门前辈临终前用鸿雁寄回来的。
　　凭此荐牌便可参加纳新日的擢选，经过几轮选拔，只要脱颖而出，就可以上山扫地了。

　　扫地还要选拔的。

　　宁玦无奈。

　　好在荐牌是真的。
　　银龙卫仔细检查后就放行了。
　　贺极在逻娑城有宅子，进城也没有受到阻碍。

　　因为归属圣迦山的缘故，街上的行人看起来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

　　纳新日伊始，路两旁的房屋张灯结彩，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客店住满了人，依然无法解决纳新日的住宿需求。
　　因此，一些居民临时把自己的房子收拾干净，拿出来招租。

　　城内一派祥和繁华的气氛。

　　藕生乡下少年进城，看什么都好奇，一路嚷嚷着让宁玦去各个摊位前转一转。

　　逻娑城的小摊上卖的东西也与别处不同。
　　有卖妖兽部件的，有卖仙门功法的，还有卖一些仙师同款衣帽首饰的。
　　其中，以诛莲道人的同款卖得最好。

　　藕生：“诛莲是谁？”
　　宁玦：“你上山后就知道了。”
　　藕生：“宁玦，那里围了好多人，一定有热闹看！”

　　藕生指着街上一处角落，里三层外三层塞满了人。

　　宁玦挤进人群中央，只见地上坐着一个蓝袍青年。

　　他头发乱糟糟的，睡容困顿，揉着眼睛望向众人：“吵什么？”

　　有人急道：“齐翀大人，别睡了，今年的排行榜该揭晓了吧？”

　　只见齐翀面前摆了一张白布，上面拿炭笔写着几列大字。
　　——「天下美人榜」「大雍富贾榜」「最强仙剑榜」「仙门之花榜」「绝命妖物榜」……
　　零零碎碎，竟不下几十个榜单。

　　“我要看仙门之花！”
　　“去去去！仙门之花看得摘不得，不如开天下美人榜来得实在，齐兄，请您揭晓美人榜吧！”
　　“色男人滚一边啊！齐翀大人，这里是五百两，我心悦诛莲大人已久，请您为我解答心中疑惑吧！”
　　“……”

　　宁玦端详蓝袍青年：“这位是……？”

　　“仙树两不知的弟子。”贺极道，“比他师父的功力弱些，外号‘十不知’，但那都是吹捧，他不知道的事情远不止十件。”

　　「仙树两不知」是生长在南疆迷沼的一株通天神树，通人性，懂人言。
　　它在世间活了数不清的年岁，洞悉天地万物，能解一切疑惑，唯独两事不知。
　　不过「仙树两不知」是神话里的仙树，古往今来也没几人见过，更别说知晓它的“两不知”究竟是不知的哪两件事了。

　　蓝袍青年是仙树两不知的弟子，想必学识渊博。

　　齐翀的困虫被吵醒了，盘腿坐好，拿炭笔在「绝命妖物榜」上一勾：“今年送这个。”

　　围观的人群失望地“啊”了一声。

　　齐翀每年来一次逻娑城。
　　人都有疑问，有疑问就巴不得有人解答，他赚的就是这份钱。
　　每年白送一个榜相当于试阅，让看客看得开心，自然会为其他问题付钱。

　　围观的人都并非仙师，对「绝命妖物榜」没太大兴趣。
　　客观来讲，凡人一辈子也难以碰见妖物，看这个榜只会让人产生「啊！世间竟有诸多强大妖物，真是恐怖如斯啊！」之类的想法。

　　至于其他作用，是一点也没有的。

　　不过不看白不看。
　　免费的东西总是香的。

　　齐翀揭晓「绝命妖物榜」时，众人认真听着。

　　“第一百名，乌渚妖国，踏雪乌犊，上古牛妖，皮毛如墨，四蹄如雪，可日行千里。”

　　“乌渚妖国？什么地方？”
　　“你这没见识的，自然是北地妖王的地盘了！”
　　“如今天下共主，以雍帝陛下为尊，居然还有妖物敢自称为王？！”
　　“小声些吧，那位是手眼通天的大妖，你在背后偷偷说的坏话，他都能听见！”

　　“第九十九名，乌渚妖国，咀花娘娘，人面虫身，通体粉红，嗜鲜花。”

　　“又是乌渚妖国？”
　　“我猜这绝命妖物榜上的许多妖都在乌渚吧？”
　　“是了是了，想当年陛下一统天下七十二国，未有败绩，那是何等风华绝代！可惜后来……”
　　“后来怎样？”
　　“……战无不胜的陛下也没能攻下乌渚妖国，甚至弄丢了北地十六城。”
　　“啊……？？？？”

　　大家的猜测还是保守了。
　　并非许多大妖都在乌渚，而是足足一半都在乌渚。
　　众人顿时对于乌渚妖国这神秘的国度既恐惧，又好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贺极抱臂，随性站着：“榜上内容不必全信。”

　　宁玦问：“十一有不同的见解？”

　　贺极道：“乌渚确有不少妖物，不过大多都是些没用的家伙，一条破虫，一只蠢牛也能上榜，简直可笑。”

　　语气里竟有淡淡的无奈。

　　「绝命妖物榜」越往前揭，众人听得就越兴奋。
　　人对于猎奇故事的好奇是刻在骨子里的，天地广阔，虽不能见，听听也开心。

　　说到前四，齐翀停下喝水。

　　“齐翀大人，请继续说下去吧！”有人忍不住催促道。

　　“急什么？”齐翀一脸没睡醒，“排行越靠前的妖物越难被剿灭，一般来说不会更改。”

　　看热闹的人中不乏博学之辈，当即就有人问道：“今年的前四，可还是摩罗尸，芙蓉鬼，半妖郎与负霜鹓？”

　　齐翀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我方才所说，只是一般情况。”

　　他用炭笔随手在白布上写下「摩罗尸」三字，又在上面打了个×，缓声道：“最新消息，就在几天前，摩罗尸的坟头又被雍帝陛下扬了一回，这次，摩罗一族死得透透的。”

　　“啊……”
　　“喔……”
　　“天呐……”
　　“陛下威武！！！”

　　换作其他妖物，或许众人了解不多，但摩罗尸的故事却是大雍子民都耳熟能详的。

　　无他，因这妖物与雍帝大有关系。

　　据说七十多年前，雍帝征伐至一名为摩罗的小国。

　　当年的情况已不可考，只知雍帝向来冷静。
　　可那回，大雍的军队竟一反常态，进入摩罗后大肆屠城。

　　有人说，摩罗人触犯了天威。
　　有人说，摩罗人盗走了雍帝的宝物。
　　还有人说，摩罗皇室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于是帝王之怒，流血漂橹。

　　总之，或火烧，或活埋，或斩首，一夕之间，摩罗国血流成河。摩罗尸正是在怨气之中诞生的妖物，它并非某具尸体，而是一个族群——当日被杀的摩罗人化为摩罗尸，百年来作祟人间。

　　雍帝扬了它的坟头，也算为民除害，解救苍生了。

　　众人赞不绝口：
　　“伟大的雍帝陛下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他是为了解救他的子民。”
　　“讲道理，如果当初陛下选择屠城，那一定是摩罗人该死！”
　　“不过摩罗尸的形成似乎跟陛下没有关系吧？我听家里的老人说起，当年屠城的命令分明是那祸国妖师下达的。”

　　齐翀咳了两声，大家的注意力又被拉了回来。

　　榜单的最后还未揭晓。

　　按理说，第四缺席，理应由第五补上，毕竟排名靠前的都是大妖，很难被更改。

　　可齐翀的榜上却把原本的一二三各挪后了一位，也就是说——今年「绝命妖物榜」的第一名竟是空降。

　　不说芙蓉鬼、半妖郎都是鼎鼎有名的一方恶妖，就连主宰了整个乌渚妖国的妖王都只能屈居第二。

　　这怎么可能呢？

　　“齐翀大人，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这妖物榜第一究竟是何方神圣吧！”

　　齐翀拿过炭笔，在地面的白布上飘逸地写下三个大字。

　　「上川玉」

　　这名字出现的那一刻，嘈杂的众人仿佛约好了一般，集体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