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谓仙》晒杏花

12、风雪夜赠

　　宁玦提议换一家吃。

　　相里椿因为慈水四城的事愁苦得食难下咽，摆手说下次。

　　宁玦乐得把二十文都拿去买酒。
　　他打了酒回到小院，烧起炭炉，边温酒，边烤火。

　　群山寂静，天地渺远。

　　天色昏沉下来，远山呈现一种微暗的蓝色。

　　喝了一天酒的宁玦终于饿了。
　　白日洒扫送来的饭还在，他拿起一个冻得硬邦邦的包子正要啃，院外传来很轻的叩门声。

　　“谁？”宁玦问。

　　来人不答，又轻叩了三声。

　　他大约猜出了是谁，思绪飘回前日夜里。

　　长阶上，胖鱼儿一脸自豪说道
　　——只需要少少的功夫就剪好了……那些更粗糙的玩意儿，主上随便就能剪出几万个……只不过弱不禁风，拿剑捅一下就破了……

　　往昔一一浮现，宁玦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

　　气闷，不想见他。

　　叩门声漫不经心，想起就敲，忘了便停，看似散漫，却执着得要命。
　　等待没能消磨掉敲门人的意志，反倒令宁玦心神不宁。
　　他投降了。

　　当敲门声再次响起，宁玦披上蓑衣，冒雪开了门。

　　门外是贺极。

　　他肩上落满雪，拎着两条鱼：“阿玦。”

　　少年不问他为何才来，瞳孔明亮地看着他。

　　宁玦胸口那股郁气竟没缘由地散了。

　　贺极瞥了眼他手里的冷包子，夺过来丢在雪地里：“圣迦山就给你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

　　“并没有难以下咽啊，蒸一下还能吃。”宁玦弯腰去捡。

　　贺极拽着蓑衣把他拖回来：“那也不要吃它。我今日去江上钓了两条鱼。”

　　一根草绳穿过鲢鱼嘴上的钓洞，一路上，鱼没被冰雪冻住，还在他手中活蹦乱跳的。

　　贺极笑着道：“烤鱼吧。”

　　他放出胖鱼儿和瘦白兔。

　　两纸人礼貌地朝宁玦行礼，主动拿着扫帚去清扫院里的积雪，劈砍墙角的木柴。

　　胖鱼儿把劈好的木柴堆了起来，点燃生火。

　　夜里，风雪停了。
　　风不似昨夜刺骨地吹刮，寒星点点，散布满天。

　　贺极熟练地处理了两条活鱼，架上烤架。

　　宁玦注意到，瘦白兔昨晚烧掉的胳膊已被重新粘好了，扫帚挥舞得飞快。

　　“前日里有事耽搁了。”贺极忽然道。

　　宁玦抬眸，少年眉眼含笑。
　　他意识道——贺极是在解释。

　　那天逻娑城分开时，贺极说，解决掉家里的蚂蚁就回来找他。
　　一去好几日，今天才见面，少年在朝他解释，自己消失这么久的原因。

　　宁玦道：“十一若有要紧的事尽管去忙，我没什么。”

　　贺极弯唇道：“不是重要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至少不会比和你吃烤鱼来得重要。”

　　宁玦望着温暖的柴火出神。

　　他想起葫芦还没挖完，掏出来继续。
　　可天太冷，葫芦瓤冻得邦邦硬，他挖不动。

　　贺极接过葫芦，掌心蓄了一团暗红的炽焰。碧绿的葫芦在他手里蒸去了水分，回到宁玦手里时，外壳烤成了黄色，中间的碎瓤已经半空了，十分适合挖干净装酒。

　　宁玦抱着葫芦，依旧在发呆。

　　贺极问：“在想什么？”

　　宁玦道：“在想，如今的红菇很珍贵吗？”

　　他确实在想红菇。

　　若别人问起大概会敷衍过去，面对贺极，却随口说出来了。
　　不过那是很莫名其妙的念头，与当下全然无关。他说完苦笑，心道贺极一定会认为他很奇怪。

　　贺极却慢条斯理翻动着柴火，认真答他：“红菇生长在圣迦山的云雾海，这些年水土变了，每年只产几百朵，都做贡品上供到王都了。你想吃？”

　　宁玦本能以为，此刻应该答他——不想。

　　果不其然，贺极的下一句就是：“我去雍帝的膳房里给你抢。”

　　宁玦道：“不了。”
　　贺极问：“不想吃？”
　　宁玦诚实道：“倒不是。”
　　贺极道：“那为何？”

　　宁玦道：“也许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吧。太麻烦了。”

　　贺极微笑道：“我以为阿玦应当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甘心承受命运的安排，或许可以看做道心的通透。但世上有另一类人，哪怕一千次的不可奈何，也会一千零一次拒不认命。若是撞得头破血流的样子不幸被人看见，也只会笑着拍掉身上的尘土，说一声，啊前方一定不会再这样糟糕了。”

　　宁玦平静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贺极道：“我以为有。”

　　他将喷香的烤鱼递过去：“熟了。”

　　宁玦接过：“有劳。”

　　贺极的鱼烤得焦香酥脆。

　　宁玦食欲大动，正要大快朵颐，墙头爬上一个人：“宁兄，如今的圣迦山上只有你能帮我了！”
　　相里椿扒墙跳进院子，骂道：“飞仙宗那群王八蛋，小爷我真是要疯了——”

　　他稳稳落地，先是嗅到了烤鱼的香味，又看见正在干活的纸人，最后视线落在一脸冷淡的贺极身上，愣了须臾，他毫不犹豫掉头就跑：“妈妈妈妈——妈呀——！我都疯出幻觉啦！！！”

　　胖鱼儿和瘦白兔去拦他，一人扯一条腿。

　　相里椿扒着墙，裤子差点被拽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放手啊，贺大善人冤有头债有主！那日城中我可没有去找你的麻烦——”

　　他被纸人摁到了篝火旁，不得不接受贺极就在面前的事实，讪笑道：“你这次不会又是来一剑劈开云雾海的吧？”

　　贺极淡淡道：“没那兴趣。”

　　相里椿道：“能让你的喽啰放开我吗？胳膊痛。”

　　纸人放开他。

　　似乎不爽自己被称为“喽啰”，瘦白兔撒手时还故意拧了他一把。

　　相里椿揉着胳膊，看向宁玦手中的鱼：“好香，给我来一口。”

　　贺极拦住宁玦，朝远处的雪地里一指：“吃那个去。”

　　是他早前丢掉的冷包子。

　　相里椿当然不会吃，他倚着廊下的木柱叹气。

　　墙角红梅二三，凌霜而开，稀疏的枝杈锁着星子，好不漂亮。
　　只可惜风景是好，身边却有个煞星。

　　贺极从纳留石里取出一柄长剑。
　　剑身用北地寒玉锻造，泛着晶莹的蓝光。
　　剑柄则是一块雪白的骨头。

　　“给你斩妖除魔用。”

　　他递给宁玦。

　　宁玦挥动几下，的确是世间难得的极品仙剑。
　　寒玉千年才孕育一小块。
　　那块不知取自何方妖物的雪白骨头更绝非凡物，其中蕴含着至纯至净的灵力，等闲妖物只怕靠近就要腿软了。

　　只可惜……

　　宁玦还回去：“我是洒扫，用不到仙剑。”

　　贺极却不收：“拿着就行，当烧火棍也可以。”

　　相里椿：“……”

　　宁玦：“这也太珍贵了。”

　　贺极道：“不值什么。剑在我手里，就忍不住要砍几个仙师玩玩，还是找个脾气好的人保管比较妥帖。”

　　相里椿：“…………”

　　宁玦只得收下。
　　然而，他立刻又意识到一件事。
　　这几日正是北地出寒玉的日子，莫非贺极说自己有事耽搁了，其实是去北地为他寻玉铸剑了吗？

　　他不问，贺极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

　　吃完烤鱼，贺极灭掉篝火：“相里椿，回去告诉那朵歹毒的莲花——”

　　相里椿心道，真可怕。
　　要是让嵇采听见「歹毒的莲花」这五个字，必定六亲不认，发疯把圣迦山夷为平地。

　　贺极道：“开山仪式那日，我会送上一件厚礼。”

　　他朝半空丢了一片纸，白纸化作巨大的凤鸟，他纵身跃到纸鸟上：“阿玦，改日见。”

　　纸鸟于寒夜里扇动双翼，消失在了苍茫的雪中。
　　贺极离去后，停歇的风雪复而吹拂了起来。

　　宁玦裹紧衣服：“他和诛莲有仇？”

　　相里椿道：“据我所知，没有。”

　　“他三个月前打上圣迦山，那是嵇采第一次见他。不过贺极对嵇采颇有敌意，上回逻娑城里揍他揍得最狠。”相里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说起来，你怎么认识他的？”

　　宁玦道：“……街上碰见的。虽然听起来很荒谬，可这是事实。

　　相里椿：“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信。”

　　“先不说这个。”他把这事丢到脑后，“有更重要的事。宁兄，救救我吧！”

　　早上冲动立下赌约，回去后相里椿就查了慈水四城。

　　和齐翀所说一样。
　　那几座城里存在着某种针对圣迦山的诅咒。
　　只要圣迦山的弟子靠近就会爆发一些难以预料的怪病，严重者甚至危及性命。

　　所以，圣迦山的仙师下山除妖，都会远远避开慈水四城。

　　了解之后，他惊觉这事无法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完成，就去找了晋纭。

　　戌时，晋纭养生，早早睡了，他连屋子都没进得去。

　　于是他转头去找嵇采，嵇采听后问他：“疯了吗？”

　　相里椿道：“……当然没有，我要知道慈水城的情况肯定不会答应啊！”

　　嵇采冷漠道：“我是问，脱光衣服在逻娑城跑三圈，立下这样的赌约，居然还想拉我一起，你疯了吗？”

　　相里椿：“……”

　　是了。
　　仙门中有这样的规定。
　　——插手别人的赌约，就要一同承担赌约的后果。

　　也就是说，一旦无法解决慈水城事件，协助他的嵇采就要陪他一起光着身子跑三圈。

　　以嵇采的人气，倘若他下山裸.奔，那场面必定万人空巷，门庭若市，方圆百里水泄不通，只怕远在王都的陛下都会被惊动。

　　整座圣迦山都要跟着丢脸。

　　不可行。

　　相里椿只好离开嵇采的住处，一出门就看见长熹在夜跑，当即叫住他：“长熹！我的好兄弟！”

　　长熹立刻装作梦游，闭着眼睛从他面前飘走了。

　　相里椿道：“剩下贞嘉和卫珩，一个脾气古怪，一个金尊玉贵，想必叫不动。其他仙师太弱，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宁玦了然道：“可我连仙师都不是。”

　　相里椿道：“没关系啊，你应当能够帮我，也应当愿意帮我。”

　　宁玦冷得搓手：“代价是裸奔三圈的话……”
　　他想了想，缓缓竖起一根食指：“要请我喝一个月的酒才划得来。”

　　相里椿豪迈道：“就算不帮忙，小爷也能请你喝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