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吴尘

6、第 6 章

　　抛却那些让我心烦意乱的躁动与不安，那天晚上我们的确找到了乐子。我给我的新朋友们讲述过去好几年我在这个小镇上经历的趣事，看到的风景。我说这个小镇是我心中的圣托里尼，当然，我说的是小镇的东部，那个不足小镇五分之一的地方。他们的房子紧靠大海，他们既朴素又浪漫。他们大部分人靠捕鱼或者养殖为生，然后把海鲜卖给西部的商人们，但他们也会把他们的房子涂成彩虹色，因为他们骨子里藏着浪漫与骄傲，不屑和西部的人们“同流合污”，要不然他们早就去西部挣大钱去了。我可能添油加醋地过了头，所以两个新朋友觉得我夸大其词，但也羡慕这里的人活得无拘无束。

　　我的新朋友们也给我带来了快乐。最让我开心的是，不，最让我心潮澎湃地是，陆子由问我秦泽和我的小姨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叫她澜姐，他从来没听说秦泽还有这样一门远房亲戚。

　　“秦泽没有告诉你们吗？”我问。

　　“告诉什么？”他说，“他只说带我们来旅游，住在一个亲戚家里。但我觉得他和你小姨并不是简单的亲戚关系，而且你小姨好像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所以，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俩又一起看向我。

　　“所以，你们都不知道，林晨也不知道？”我问。

　　“林晨为什么要知道。”韩小怡对我的问题感到不满。

　　我忽然想要跳起来了，我催着陆子由快点去买饮料，我累了，也渴了，我想要回去。“我也不知道。”我回头冲他们喊，然后哈哈大笑。他们骂我神经病，但是我仍然很高兴。

　　他们都不知道，这令我很开心。

　　尽管秦泽是个万人迷，尽管他们都信任他，甚至有人还爱慕他，但他并没有对那些他所谓的亲密的朋友、同学、表妹完全敞开心扉，他有所保留。而他保留的在我这里却不是秘密。因为小姨，因为那所大房子让我和秦泽联系在了一起，尽管我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表弟，也不是他亲密的同学，但拥有共同的秘密让我和他的关系超越了所有这些令人嫉妒的关系。而就在今天下午，我们还只是陌生人。

　　和我拥有共同的秘密，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没有第三者，这一认知让我感到兴奋。或许明天，或者哪一天，当我们周围的人不小心触碰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们会同时心照不宣地选择闭嘴，然后互相看对方一眼，告诉对方你知道我也知道。或许我们还会相视一笑，而别人会用疑惑的眼神审视我们，包括林晨，但我们不会去解释。

　　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了。我又开始喜欢他了，而且如果他还想跟我聊小姨的事，或许我不会再反感了，至少我会对他友好一些。

　　我们选择走小路回去，也是镇里唯一通向海滨大道的路，现在它变成了下坡路。清爽地海风穿透路边茂密的树丛，又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便悄悄潜入了小镇最深处，今晚大家会是一夜好眠。暖黄地路灯时而拉长我们的身影，时而让那影子消失不见，我已经好久没和这些影子捉迷藏了，今天它们却让我兴致勃勃。我和陆子由乐此不疲地踩彼此的影子，直到小镇唯一的超市出现在视野中。陆子由去买饮料了，而我一脚把路边的碎石踢向了远处。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枫哥儿心情很好啊。”落后一步的韩小怡终于追上了我们。

　　“怎么看出来的？”我问，同时咧开了嘴角。

　　“忍着别笑，把嘴闭上。”她笑，“还需要看吗？笑意藏不住啦。说说，是什么让你忽然这么高兴？”

　　“没什么，我一晚上都很高兴。”我说。

　　“那你要藏好了，最好等到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去踢那些碎石头，看看你的力道够不够释放你心里的澎湃。”

　　我张了张嘴却没找到合适的字眼反驳她，她这一点非常不讨喜，和他表哥一样，太过聪明，却又从不知道掩饰自己的聪明。但是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尽管我现在的确有点开心，那也只是因为我和别人有了共同的秘密而已。

　　陆子由扔了饮料给我和韩小怡，我拧开喝了一大口。我已经能看到小姨家的灯光了，这个时候小姨应该已经回房间了。但那几个人呢，还在讨论工作吗？如果没有回房间休息，那我宁愿他们还在讨论工作。

　　我们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陆子由甚至还在很大声地跟我打赌，明天游泳时再和我比一场，他绝对不会输给我，不然他请我去西部坐香蕉船。我一边答应着他，一边望向客厅。那三个人正挤身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周边是零散的资料。秦泽坐在中间，手握着鼠标，正皱着眉头听林晨讲什么。

　　他们太过专注了，尽管我们的声音不小，尽管我们都要走近他们了，但他们仍没有抬头。尤其是秦泽，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电脑上，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林晨放在桌子上的手都要碰到他握鼠标的手了。那只漂亮的手正在蠢蠢欲动。

　　就在刚刚，我还因为和秦泽拥有了共同秘密而感到兴奋，但当我看到这一幕后，那些压抑的兴奋还没找到宣泄口便偃旗息鼓了。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那个和你拥有同一个秘密的人或许并没有跟你同步，他甚至在欢迎另一只手的光临。也许有时候出场的只是你自己，大幕拉开的时候，你匆匆跑出来，看到的却是空空的舞台，甚至连观众也没有。而你所期待的主角还在幕后，他还没登场，甚至他或许根本就不会登场。

　　但我毕竟登场了，尽管我知道远离比靠近更安全，但或许我还不想认输。所以我还是走了过去，向前迈了一步，而不是两步，这样秦泽如果想要接过我手中的饮料就不得不站起身，抬起他握鼠标的手。“喝饮料吗？”我说，并把握饮料的手抬了起来，眼睛看着对面的秦泽。还好秦泽终于抬起了头，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困惑好像告诉我他才刚刚看到我似的。然后他站了起来，放下鼠标，接过了我手中的饮料。“谢谢。”他冲我笑了笑。

　　我小心翼翼地吐出了口气，我忽然感觉放松了，失落转瞬而逝，或许是因为那只握鼠标的手安全了，或许是秦泽温暖的笑。

　　但陆子由却又让我陷入了窘迫。“那是我买的饮料，”他揽住我的肩膀调侃我，我希望他声音小一点，但他偏不，“借花献佛是不是应该送给女士？”

　　我看到对面的三个人同时看向我，我想我应该羞红了脸，然后我气恼地甩开了陆子由的手臂向楼梯走去。他说的对，但我敢保证，刚刚从我发现那两只手到我递出饮料的时间短的只有五秒钟，我的脑子还没有跟上身体的反应，所有的行为便已经发生了。但我不能这样跟陆子由解释，这会让别人觉得我心里有鬼，尽管别人可能并不会像我一样想得太多。但我还是有点心浮气躁，我甚至都没有听到秦泽在身后跟我说晚安，早点睡。

　　直到走到二楼，陆子由就要回他房间的时候我才想到如何回复他。“我小姨拜托秦泽照顾我，所以为了表示感谢才把饮料给了他。”我说。

　　陆子由看着我，足有两秒钟没说话，这两秒钟是那么漫长。然后他忽然笑起来：“枫哥儿，你这反射弧是不是有点长？还是你刚刚才想好答案？”

　　“不是，那瓶饮料我喝过了，不能给女生。”

　　“我知道，”他忽然又揽了我的肩膀，并凑到我耳边，放低了声音，“你这叫欲盖弥彰。”

　　好吧，随他怎么想吧，如果他非要这么想我也无所谓，至少这让我感到安全。

　　我站在房间露台上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大海，海浪追逐着海浪不断冲刷着沙滩，淹没一块块更加黑黝黝地礁石。头顶深邃的夜空中闪烁着几颗或明或暗的星，没有月亮相伴，它们孤独地彼此守望。

　　夜色静谧，我的心潮仍然澎湃。

　　我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未知，它们像这夜色一样神秘莫测。我试图想要梳理什么，抓住什么，却只感百爪挠心，无从下手。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对待这些复杂又纷乱的心绪，它们像刚刚被浇灌的藤蔓一样在我体内疯狂滋长，我已经控制不住它们。这令我不安到了极点。我只是过来度过我漫长的暑假的，像以往的每个暑假一样，仅仅是少了爸妈的陪伴而已；我只是在这待短短十几天而已，再过十几天我就要飞去南京和老三集合，然后像以往一样笑闹着一路再骑回北京；我只是舍不得这个假期没有人陪伴小姨，不想让她感受到更深的孤独而已。我从没有想过会遇到什么秦泽，还只是刚刚遇到他，就什么都变的不一样了。

　　我忽然开始想家，想坐在阳台上和爸爸聊天，让他温暖的话语抚平我内心的躁动与不安。我甚至想推开小姨的房间，然后趴进小姨的怀里，告诉她我被困扰了，我该怎么办。

　　我抓起了手机却又放下了。我昨天刚和爸爸通了话，爸爸跟我说这几天他见了以前的老邻居，并和他们下了几盘棋，他们的技术可比我好得多。然后他问我过的好不好，我说很好，我没有让小姨请假陪我，她还是每天去图书馆。但是妈妈很快打断了我们，她说爸爸要休息了，九点必须上床。
　　现在已经十点多了，我不能去打扰爸爸，何况我已经成年了。

　　我趴在栏杆上，听着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试图让那重复的没有变调的声音安抚我。好在它们的确安抚到了我，我在睡意终于迟迟来临后快速回到了床上，尽管还是花了一些时间，但我还是慢慢睡着了。不过我睡的不踏实，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我想要睁开眼睛，告诉无论是谁，走开，不要打扰我睡觉，因为我终于睡着了。但我睁不开眼睛，我的心在怦怦乱跳，我知道是谁在敲门。我希望他知难而退，不要做无用功，我不会回应他。

　　敲门声终于停止了，还好，他应该已经走了。困倦再次袭来，但我却没能如愿以偿再次进入睡眠。

　　房门被打开了。我努力想我是否锁上了门，但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夜晚太混乱了，混乱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再去弥补错误已经来不及了，他进来了。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地。但周围太静了，寂静将那点走路的声音放大了几十倍。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了，我甚至要发抖了，但我发不出声音，或许我太紧张了，紧张让我开不了口。他最终走到了我的床头，然后坐在了我身旁。我能感受到比黑夜更浓重的黑，他的身影把我笼罩在其中。

　　空气太沉重了，重的我已经没法呼吸，我要窒息了。可他没放过我，他恨急了我吗？他想要我死吗？

　　他默默坐了片刻，然后抬起了手，抚摸上了我的脸颊，轻柔地，充满了爱意的抚摸。然后他温热的手指下移，来到了我的唇边，他开始极其细致地描摹我的唇形。然后他低下了头。

　　我已经不能呼吸了，我感觉自己抖成了筛子，小腹因为紧张就要痉挛了。

　　在他的唇碰到我的时候，我再也没办法假装无动于衷了。我快速伸出了手臂，搂紧了他。“秦泽……”我想大声呼喊他。

　　我没有关阳台的门，海风透过露台吹进来，窗帘跟着风在飘舞，其余便是漆黑一片。我满天大汗，小腹仍在痉挛中，我不得不快速起身去了趟洗手间让它尽快平复下来。

　　我并不想做这样一个梦，但它却告诉我，我真的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