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吴尘

5、第 5 章

　　我在渴望什么？我不知道。在跨入成年人行列后，我正焦躁地想做一件事——那事绝不会像喝一场酒那么简单——可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再见到秦泽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铺满了晚霞，秦泽敲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露台上盯着被晚霞染红了的大海。小镇最东边的海港有船在慢慢靠近，阳光在洁白的桅杆上晕染开，和大海、晚霞融为一体。除了船靠近海港时发出的“呜呜”声，这里安静的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但我知道，这里并不是世外桃源，隔着一条窄窄的海湾的小镇西边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如果你仔细听，能隐约听到一些笑声，如果你再仔细看，也能看到海面上到处都是浮动的人影。

　　秦泽就是在我发呆的时候来到露台的，他穿上了一条带有暗纹的深色紧身泳裤，大腿的肌肉因为被束缚显得更加结实。上身穿了那件带有枫叶图案的花衬衫，只松松散散地扣了两颗扣子，胸前的锁骨若隐若现，皮肤还没来得及晒黑，但也并不是那种病弱的白，而是泛着充满力量感的光泽，显然这是个热爱运动的家伙。
　　我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目光。也许是在露台上坐的太久了，我忽然感觉口渴，然后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痛饮了一大口。

　　他邀请我去游泳，我拒绝了，我并不想和他对比，尽管没有人这么想。我想，在他面前我是自卑的，因为他拥有我向往的强健的体魄。

　　他又走过去摸了摸我的大提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忧郁了。”他再次调侃我，然后指了指远处的沙滩，那里有镇上的人搭建的秋千，“四年前我就是站在这里看见你的，你当时坐在秋千上，像刚才一样发呆。忧郁的少年。后来你回来了，我们见了一面，但你没搭理我。”

　　他笑了笑：“澜姐跟我说你叫枫哥儿，我今天见到你的时候还挺惊讶，没想到又见面了，而且都长这么大了。”

　　“小姨不是拜托你照顾我吗？为什么见到我还惊讶？”我抬头看向他，对他口中调侃我是忧郁少年的话置若罔闻。

　　“我只知道有个小朋友需要照顾，却不知道是你。”他拨了两下琴弦，“什么时候给我拉首曲子？”

　　我的身体忽然又紧绷起来，眼睛瞟向大海。“我又不是卖唱的。”我说。

　　“你又开始了枫哥儿，对我友好点。”

　　哦，好吧，我的小把戏又被他看穿了。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我想解释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其实是在自保，我不想在他面前出丑。尽管我对有些曲子已经烂熟于心，甚至可以用大提琴玩出花样。但我知道那只是在炫技，我还不能表达好那些曲子背后所蕴藏的深厚的情感。要不然小姨为什么都看不起我，不肯和我分享她的过往。我也不想让秦泽认为我浅薄，但我只能这样拒绝他，此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好在他没和我计较，他又征求了我的意见，问我要不要去游泳，在我再次拒绝后他便离开了。

　　五分钟后，我在沙滩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小伙伴。但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后悔站在这里“偷窥”他们了。

　　通常，你很容易从一群人的站位和表现出来的肢体语言看出他们之间是否亲密，或者谁在制造亲密。你也能看出谁最无拘无束，谁又在刻意保持优雅。对，我是在说那两个女孩儿。

　　那个叫做韩小怡的女孩很快摆脱了秦泽，第一个冲进了大海里。我看到秦泽摇了摇头，这或许也是他的一个责任，他要照顾的人还真不少。不过在晚饭时我知道韩小怡是秦泽的表妹后便理解了她。对，我理解了韩小怡，而不是秦泽，没有人乐意把自己变成别人的负担。韩小怡和我一样，我们都在试图摆脱被管教，因为我们都已经成年了，何况她还告诉我，她比我大几个月。

　　我从韩小怡身上移走目光，再次看向还在沙滩上的几个人时，此时站在那里欣赏晚霞的只剩下了三个人，陆子由也冲进了大海里。

　　我喜欢已经被大海拥抱的那两个人。他们自由，不做作，不会对什么蓄谋已久，并为此变得矫揉造作。是的，我在说另一个女孩，那个叫林晨的女孩。我也是在晚饭时间知道她和秦泽是同学，还有她身后的蒋嵩，他也是秦泽的同学。

　　我惊讶的是，我竟然一眼看破了他们的关系，纠缠不清的拉扯，还有欲说还休。就在今天下午，在阳光下看着他们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还对此一无所知。我甚至只看到了秦泽那双格外耀眼的眼睛，还在被他夸张的腔调困扰，甚至在帮他整理行李时故意耍些小把戏，绞尽脑汁让自己变得深刻来吸引他的注意。

　　在我把自己变成个傻瓜的时候，我还完全不知情。

　　那个叫做林晨的女孩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紧跟在秦泽的身后。秦泽已经脱掉了那件花衬衫，他要下水了。然后你会看到，那个白裙女孩自然地接过了那件衬衫。但如果你看得再仔细一点你会发现，她的表演还是有漏洞的，她其实在假装毫不知情，在朋友“需要帮忙”的时候，她正好站在旁边，在恰当地时机适时地伸出了手而已。而她的朋友是那么地单纯，完全被她的演技折服了，竟然看不出里面藏着阴谋。好吧，我承认，这一段是我臆想出来的，毕竟离得那么远，我就算把眼珠子递出露台，也看不清她是怎样施展演技的。但是我敢保证，她是主动伸手拿的，不是秦泽递过去的。

　　可是秦泽也没有拒绝不是吗？

　　人果然还是需要站得高一些才能看的更清楚，不然我也只能被秦泽的眼睛迷惑，而不知道被他蛊惑的人不止是我，还有别人。

　　我忽然不觉得秦泽的眼睛有多么迷人了，即使在阳光下，它们也没办法再扰乱我的心。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对林晨毫无偏见，她所有的行为在我看来仍然矫揉造作，她像是已经打包好了所有的优雅，只待时机成熟便开始展露它们的魅力，并且游刃有余，因为她已经演练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我没有看穿她——或许我只是对她带有偏见——她和秦泽走在一起的画面的确赏心悦目。如果不是她身后还有一个人的话。那个叫做蒋嵩的人在扮演和她同样的角色，他手里有她的包，还有她的水杯。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画面。我不应该站在三楼看风景，人有时候真的不需要站得太高。我忽然有点累了，疲劳让我都快要忘记下午秦泽的眼睛里闪着怎样的光芒了。我又看了一会儿，直到秦泽下了水。

　　小姨叫我吃晚饭的时候天仍然没有黑透，我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对我反常的行为表现出了担心，因为过去两天这个时间的我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她回家了，或者正在和杨阿姨家的孩子打成一片。

　　我不想让她以为我不合群并因此再去嘱咐秦泽对我多加关照，我想要远离他了，他把他的热情分摊给了太多人，我不需要成为其中的一个。

　　我和陆子由坐在了一起，并且很快混熟了，他告诉我他们要在这里住十五日，让我帮他想想怎么才能多找些乐子。然后我的左手边是韩小怡，她表现得像个女汉子，尽管她不说话的时候你以为她是个甜美的女孩，那也只是假象。女孩们还真是好演员。但我喜欢她，所以那顿晚餐我吃得很开心。我没有再去看秦泽，那三个人正在和小姨还有杨阿姨聊天，他们显然已经谙熟于成年人那一套。

　　那顿晚餐很丰盛，杨阿姨拿出了十分的热情。小姨又给她介绍了一单生意，尽管埋单的人是小姨自己。从这天往后的十五日，她估计会换着花样给我们准备一日三餐，对待小姨的客人她从来都不会怠慢。而小姨，我可能见到她的时间都不如和杨阿姨坐在餐桌上的时间多。

　　在这座小镇上，确切地说，小镇最东部的一角，小姨独自一人住着一栋可以让周边邻居同时过来开Party的大房子。他们都管这栋大房子叫民宿，但你却很少见客人登门。你不要误会是因为大部分游客都跑去了小镇西部才让这里门庭冷清，事实上，“与众不同”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小姨只接待熟人，或者提前申请且让她感到舒服的人，但这样的人并不多，此外均拒之门外。她更喜欢整天待在市里那家图书馆里，哪怕在那里坐一天一句话也不说。

　　晚餐的最后时光，小姨和杨阿姨先离开了，那三个人开始围绕一个问题展开了讨论，而无所事事的我们三人也打算找些乐子度过漫长又难熬的盛夏夜。

　　“他们估计要熬夜了，明天秦泽要去见一个活动的经办人，”陆子由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说，“大好的时光要贡献给工作了，真是可惜。”

　　“他们在干嘛？”我问。

　　“开发了一款语音识别系统，要参加什么路演，明天去见主办方的人。创业狗。”韩小怡站起身，准备向外走。

　　“在这里？我是说路演在这个小镇？”

　　“不是，在市里，所以我们才选择到这里来旅游。”韩小怡拍拍陆子由的肩膀，示意他一起走，“这里风景如画，最适合开各种会。”陆子由站起身。

　　我也准备离开这里回我的房间看小说或者找部老电影打发时光时，秦泽忽然抬起头，“带上枫哥儿。”他对陆子由说，“你们要是出去玩带上枫哥儿。”

　　我都快要忘记他的存在了，他又来找存在感了。“带上枫哥儿。”那语气让我非常不爽，就像小时候，妈妈在小区碰到老三时常说的那句话，周末去踢球的时候带上枫哥儿。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早就不需要“带上枫哥儿。”他还真是个把操心当做乐趣的人。

　　好吧，我还是跟着陆子由和韩小怡一起走出了杨阿姨家的餐厅。我不是想要顺从他，我只是的确也需要找点乐子了，而我身边的这两个人绝对不会让我身体僵硬，表情慌乱。

　　夜晚的小镇变得更加安静，远处的灯塔孤独地守护着小镇，渔船和邮轮也都静静地停靠在码头上。就连海湾的西侧，也没了白日的喧嚣。海风拂过脸颊，燥热慢慢褪去。

　　我们最终达成了一致，去海滨大道慢跑。那是我曾经和爸爸最喜欢的运动，他和我讲酒鬼马洛探长，他喜欢马洛的硬汉风格，但马洛的朋友却欺骗了他的感情，让他的友谊变得不值钱。我说我喜欢田村卡夫卡，但我或许没有他的勇气。爸爸很敏感，他立刻问我是不是被什么困扰了。我很想告诉他那封信的事，但我却紧闭了嘴巴。那次聊天发生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十四岁的那个夏天，我一个人坐在沙滩的秋千上，望着大海，想着那封信，像个忧郁的少年。

　　“去海滨大道的路有两条，要么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东去，这是条上坡路，走到小镇的最东头，你就可以直接上海滨大道了，不需要费太多力气，但要多走几步路。要么从前面直接上去，看到了吗，”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台阶，“靠近海湾的地方有个近道，你只需要爬上六十七级台阶，就可以更早地欣赏海滨大道夜晚的风光了。”

　　我回头看向陆子由和韩小怡，他们正跟随我手所指的方向看向那道通向美景的“捷径”。陆子由明显地露出了抗拒的神色，韩小怡却面不改色地直接走向了“捷径”。

　　“走吧，”我后退两步拽住了陆子由的胳膊，“想要找乐子总得先付出些什么，这才公平，走捷径付出的更多，但你也比别人提早享受到。”

　　陆子由像是被我说服了，他身上的快乐基因很容易被激发出来，刚刚还愁眉不展地脸转瞬间就被跃跃欲试替代了，他或许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我还在想是什么让他变脸这么快，他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快，枫哥儿，看咱仨谁先跑上去，输的人请喝饮料。”

　　他率先一步上了台阶，韩小怡则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显然她并不想参与这场幼稚的竞争，而是慢悠悠地走上了台阶。而我，在不到十天前还是个少年，于是我和陆子由一路狂奔。

　　我很开心我不仅赢得了比赛，也给予了别人请客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把秦泽彻底抛到了脑后。如果陆子由不主动提他的话。

　　“要是秦泽和你比，你准会输得一塌糊涂。”他手掐着腰，一边喘息一边艰难地替自己找场子，尽管是“仗势欺人”。韩小怡还在不紧不慢地向上走，我们并肩站在海滨大道上看着她。

　　“你和秦泽也是同学吗？”我问。

　　“不是，我是他邻居，他比我大两岁，你看不出来吗？”他故意表现出很惊讶的表情，“我还是个皮肤光滑的研究生，他开学后就是个老掉牙的博士生了，这么明显，你眼神是真不好。”

　　“所以只有那两个人是他同学？”

　　“确切地说是中学同学，蒋嵩和林晨都在南京读书，秦泽16岁又回美国了。”

　　“又？”我疑惑地看向他。

　　“对，他爸妈都是海归，他十岁跟着爸妈回国，高中时又出去了，所以他在美国比在中国待的时间久。”

　　“哦，原来是个美国佬。”

　　“美国佬？”韩小怡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她的笑点似乎很容易被触动，尽管她看着很容易生气，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你说我表哥会不会喜欢这个称号，我一定要告诉他。”

　　我满不在乎地看了她一眼，随她怎么说，我才不怕得罪那个美国佬。但我不想把话题从秦泽身上转移，我并不是对他好奇，我只是想要熟悉一下我的邻居而已，毕竟我们要相处十五日。好吧，我的确很好奇，尽管我已经决定不再被其所扰了。

　　“那他和他同学的关系都这么好吗？”我是想问他和林晨的关系。

　　“是啊，他和谁关系都不错，我们都很喜欢他。”

　　“为什么？”我问。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而且是毫无魅力可言的普通人，如果一个人哪怕能散发一点光芒，那他就具有招蜂引蝶的资格了。”陆子由说。
　　“所以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在脸上涂上一层蜜糖吗？”

　　那俩人同时看向我，两脸疑惑。好吧，他们没能理解我自鸣得意的幽默。“我是说，这样才能招蜂引蝶。”我略显尴尬地说。

　　“好吧，那他可能会涂好几层，”陆子由说，“他都跑美国去了，国内的同学还拉着他一起创业，过几天，你可能还能再看到两只蜜蜂，或者是蝴蝶，他们来自北京，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没想到他还是个万人迷。”

　　我们已经开始跑步了，尽管我的声音不大，但跑在前面的韩小怡还是听到了这句话，她似乎又要前仰后合了，然后警告我，这两个新的称号她都要告诉秦泽，让他看看你对他有多不友好。陆子由也从韩小怡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他开始问我为什么对秦泽充满了敌意，虽然那个人的确没有他那么讨人喜欢。

　　“他不需要那么多人围着他转，那个林晨不一直在他身边吗？”我还是把这个问题引向了我想了解的方向，权当我好奇好了。

　　“你也看出来了？我猜林晨喜欢我表哥。”对于女生来说，八卦就像蜜蜂看到了花粉，即使是韩小怡也抵挡不了它的诱惑。她后退几步，退到我身边。海风吹起了她的刘海，路灯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我眼前忽然出现了秦泽的眼睛，那眼睛让我心慌意乱。

　　“除非是傻子，谁看不出来呢。”陆子由的声音让我的错乱足够短暂，我快速回了神。他竟然没有我想象中的迟钝。好吧，如果我早点知道这一点，也许今天下午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在秦泽面前卖弄小聪明了，这让我感到沮丧。如果秦泽不喜欢林晨，或者他不知道林晨喜欢他，或许我愚蠢的行为不至于让我感到太难堪。但连陆子由都看出来了，那个人又怎能不知道呢。

　　“但秦泽是个傻子。”陆子由忽然笑起来，“估计西餐吃多了，脑回路有点问题。”

　　“秦泽不喜欢林晨吗？”我忽然有点好受了。

　　陆子由终于不耐烦起来，“你关注他太多了，”他说，“今天来了五个人呢，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比他更有魅力好吗？”

　　我没说话，韩小怡撇了撇嘴又跑远了。我们默默地跑了一段路。尽管海风送来了凉爽，但毕竟是盛夏，我还是很快出了汗，有汗水顺着脸颊滑下来。

　　“哦，我知道了，你不会喜欢林晨吧，她可比你大好几岁。”沉默的海滨大道上，忽然响起陆子由恍然大悟地声音，他转过头看向我，好似等着我给他一个答案。我说我跑累了，你该去买饮料了。

　　我当然不能给他一个答案，因为我并没有答案。我甚至连题目都还没看清楚，还不知道会不会解这道题。我想起中学时的语文老师，那人让我着迷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我看见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掩耳盗铃地以为别人都没有看到他用他那根漂亮的手指在那漂亮的鼻孔里翻滚。我心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我不知道历史会不会重演，或者我的着迷只是短暂的，它不可靠，不长久，不能令人信服，也不能让自己信服。尽管那封信里的那句话时刻在萦绕我脑海里，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一个人的名字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