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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是去找他的。

      当飞机着陆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此行的真实目的,去找他,那个叫秦泽的人。尽管为着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多天,但直到飞机落地时巨大的轰鸣声几乎掀翻脆弱的耳膜时,我才明白,我小心翼翼压抑的期待已经变成迫不及待。

      一年前,他引诱我犯了个错误,那个错误让我寝食难安。我东躲西藏,吃尽苦头,过着亡命徒般的生活,担心随时被抓入牢狱,不仅身体,连精神也要失去自由。但他却不曾放过我,不管我逃去哪里。

      我是来找他算账的。

      飞机仍在跑道上快速滑行,空姐甜美的声音再次在机舱响起,提醒已经苏醒的乘客不要着急打开安全带。我从思绪纷乱中回过神来,透过小窗看向窗外。
      8月的烈日烤的大地毫无脾气,穿着短袖工作服、带着遮阳帽的地勤工和挂在候机楼上无精打采的硕大广告牌,正尽心尽力地配合着这幅烈阳图的总基调。就像音乐厅里演奏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时,每个人脸上都涂满了庄重,而没有谁是喜笑颜开。即使秦泽这样过于阳光的人,也不得不隐去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吧。而我曾经是多么迷恋那光芒。

      即使过去了一年,我也仍记得那双阳光下闪烁的眼睛。不是因为我记忆好,我的记忆力并不出众,我常常会颠倒事实,任凭记忆欺骗我,这让我吃过不少苦头。可我从不怀疑记忆中那双眼睛会散发怎样的光芒,因为无数个深夜,我都在向那双眼睛投降。

      那个带着海风的夏天,在彩虹色的小镇上,在银光闪耀的沙滩上,在游轮入港时折射的阳光里,在嵌入了白云与蓝天的大海里,那个穿着印有枫叶图案花衬衫和黑色运动短裤的叫做秦泽的年轻人,在每个角落留下的笑声仍在夜深人静时在我身体里回荡,久久不肯离去。

      可是我终究记忆力不好,尽管我已经非常努力,但是我在越来越看得清沙滩上朝我走来的人是个年轻女孩儿而不是他时,钢琴旁的欢笑夹杂着各色男人和女人的声音而不再只是让我每次都要感到心悸的爽朗的笑声时,我开始害怕了。我的记忆在后退。我想跑得更快,伸长手臂,抓住他,把他带到去年那个夏天。

      小窗上映射的阳光终于让我感到不适。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机舱内,已经有人在接听电话,尽管极力压制音量,但从欢快又迫不及待的语调中仍能让人感受到即将冲破胸腔的兴奋。飞机滑行的速度变慢,我再次闭上眼睛,希望它不要太快停下来。我还是没有梳理清楚,我只是在本能的冲动下来到了这里。我还不知道走出机场后先给谁打电话,或者要不要打电话;我还不知道要不要见他,尽管我是来找他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憎恨我,就如同我曾经那样憎恨他一样。

      飞机完全停稳后,有人快速从行李架上取出行李箱,大部分人开始解开安全带,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而我,似乎还未从大海中回来,耳边还有海鸥的鸣啭,和游轮远航时发出的“呜呜”的声音。但是小窗外骤然映入眼帘的“南京”两个字却迅速把那些声音打碎了,它们还没来得及逃走就碎在了我的耳边。我应该是被这声音惊倒了,要不然,为什么我的心脏狂跳不止。

      我跟着人群走到出口时才记起手机还没有开机。手机开机的同时,韩小怡发来的消息就不停地往外蹦,最早的消息是在我登机后不久发来的,很简短的“什么时候到”几个字。我只告诉了她我要来南京,在我登机前的几分钟。或许是见我没回应,紧跟着又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当然,那也变成了未接来电。此后韩小怡便开始了自言自语,完全视我为空气一般。

      她说怎么不早点说要来南京,她后面几天的行程已经排满了,不然她可以带着我好好玩几天,现在只能放我鸽子了。不过,她又说今天可以勉强为我腾出些时间,尽下地主之谊,不然回学校后我就更不愿意搭理她了。我笑了笑,眼前浮现出一张灿烂的笑脸,和她表哥如出一辙的笑脸。
      我匆匆浏览了她发来的十几条消息,内容无非是南京哪些景点可以去逛逛,哪些吃的更适合我这个北方人。可我并不在意这些,我不是一名游客,我是一个逃犯,我是来自首的。

      不过我还是认真看了其中的一条消息,不是看了一遍,而是好几遍。我想要看清楚每个字,然后再把它们组合在一起,理解它们组合在一起后的意义,所以我看得很仔细,生怕看错了本意,曲解了事实。她最后发来的一条消息说,她要赶紧跟那几个人联系了,晚上能约出来的都约出来,不能冷落了我这个最小的弟弟。

      那几个人,应该包括秦泽吧,她最先联系的应该也是秦泽吧。

      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来,带着些怒意低声说了句“走路看人”,我才注意到,我踩了他的鞋。我匆忙给韩小怡回了消息,告诉她我已经到了,便收了手机。

      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每个人都步履匆忙,跟着指示牌迅速走向出口,然后便分流到不同方向。也许再过十几分钟,那些和我在同一个机舱共享了两个小时时光的同路人便会全部消失于此,然后带着不同的目的踏上不同的路,但目的都是明确的吧?而我呢?尽管我也在告诉自己,我是来自首的。韩小怡也总是想办法纠缠我,逼迫我,甚至咒骂我,恨不得扒开我虚伪的皮囊,亲自问问我那颗忐忑的心脏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但看到近在眼前的出口玻璃感应门时,我还是迟疑了。

      我真实的内心是什么?我在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也还没有真的下定决心要走向哪条路。我多想玻璃感应门能感应到我心所指的方向,并肯定且恳切地告诉我该向哪边走。

      韩小怡的电话让我不得不继续向前走,她在我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就开始嫌弃我麻烦,继续抱怨为什么我不跟她提前打招呼,结果让她忙了一下午也没能联系到所有人。我笑着说不就四个人吗,何必劳烦你花一个下午时间,我可不领情。

      可是我却开始忐忑不安了,其实我更想问,是谁没有联系上。但我没有问出口,我怕听到的是那个名字,也怕听不到那个名字我又会懦弱地后退。但她像是知道我迟疑在嘴边的问题,不等我继续追问便把一个下午的工作和盘而出。

      “还不是那个‘美国佬’,打了一下午电话都没打通,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国,”她有些歉意地跟我说,“我也才回来,不然知道你来,我就算跑到美国也得把他拽回来。”

      “不用,我又不是来见他的,我是来旅游的,顺便和大家聚聚。”我赶紧解释,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且不在意。但事实上,听到了这个答案已经有泪水涌入了眼眶。

      韩小怡并没有善良地维护我的体面,她毫不留情地摘下了我的面具。“得了吧,”她说,“你来南京不就是来找他的?下了很大决心吧?怎么总有人迟到?这个死美国佬。”

      她的语气又快又急,“美国佬”三个字显然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

      美国佬。

      我第一次见秦泽时便是这一印象,他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迈开大步走向我和小姨,走近时便把背包丢给了我,然后拥抱了小姨,并迅速展示了他迷人的笑脸和沉稳圆润的腔调。“好久不见澜姐,你还好吗?”他在拥抱完小姨后说,那声音里透着无比的真诚。

      我后来知道他在美国出生,在中国呆了短短几年就又回美国后便开始偷偷叫他美国佬了,当然这并不是赞美,而是为了把他排除在外。我没有叫他假洋鬼子算是客气了。

      “你别管了,我再试试。先去新街口周边找个地方住下,晚上我们去找你。”韩小怡的声音虚虚无无地在耳边响起,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听她说话。

      我在新街口找了家酒店住下时已经是下午三点,烈日最盛时,即使再繁华的地段,也没有多少行人往来。紧贴在后背的背包此时已经和衣服黏在一起,我接过房卡便快速把自己扔到了房间里,然后脱了个精光,痛快地洗了个澡,再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快速闭上了眼睛。

      我不想思考,很显然,我所有的挣扎、努力,在此刻都没了意义。他没有回来,他不给我投降的机会,尽管我可能仍没有勇气投降。他真的在憎恨我吗?就像我因为被他引诱犯下错误时憎恨他一样,他也因为我的逃避而憎恨我吗?但是他犯错在先不是吗?

      我看了眼时间,他那边应该还是深夜,也许他睡得正香甜,早就不在乎是否有个傻瓜还在苦苦挣扎,还在寻找他的足迹。

      我以为我睡不着,但是我却睡得很沉。没有做梦,也没有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我不知道我是试图将他抛弃,还是那些陈旧的记忆在慢慢离我而去。直到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努力辨别周围的环境,但令人悲伤的是,我才刚认清现在身处酒店就又想起他还在美国的某张床上酣睡。

      韩晓怡显然语气不善,我让她等了太久才接起她的电话。她气急败坏地冲我吼,赶紧滚下来,我们都到了,然后似乎很不情愿地告诉了我一家饭店的名字和包厢的名字。我看着手机上七八个未接电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确惹到了她。

      从酒店到饭店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天仍然很热,但已经不见了太阳,唯有天边一抹残阳迟迟不肯离去,时间就要到八点了,天仍然没有黒透。我一路都在琢磨韩小怡嘴里的“我们”都有谁,几个人,需要声势浩大的定个包间吗?过去的一年,她可从没有对我如此客气。

      或许我还不死心。

      范子由在我推开包厢门时便冲了过来,一边嚷嚷一边给了我一拳,我后退的身体迅速带上了门,下一秒便被迫获得了他粗暴的拥抱。越过范子由的肩膀,我看见黑着一张脸的韩晓怡和微笑着望向这边的蒋嵩,此外再无他人。

      我很明显地感受到,我的心在迅速下沉,沉到了水底,那里漆黑一片。

      但我仍笑着给了范子由一拳,又走过去拍掉了蒋嵩伸过来的手,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在学秦泽那一套,那个美国佬。

      韩晓怡仍在生气,我不敢问为什么只有四个人还要大动干戈地非要定一个包厢,她现在肯定不想搭理我。

      我们的正经话题没有持续多久,范子由便拉着我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起南京的文化与历史,他有着强烈的胜负欲,就像去年夏天一样,总要想办法打败我。桌上的盐水鸭我只吃了一块,它们不如北京烤鸭合我的胃口,即使在座的三个南京人极力推荐,我也没有大快朵颐的欲望。它真的不如北京烤鸭更合我胃口吧,还是因为我此时毫无胃口。

      包厢门被打开又被关上,我从最开始门被打开时的激动与不安,慢慢变得不再关心。但我仍然注意聆听开门的动静,如果是那个人,他肯定直接把门推得四敞大开,那表现出来的精气神儿绝对不会是温柔的服务员所能相比的。但那张扬的精气神儿绝不会出现,因为现在已经接近十点了。

      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服务员要催促我们赶紧收场了吧,我想。我摆脱范子由的钳制,想要再吃一块盐水鸭。下一秒钟,熟悉的腔调忽地从门缝里钻进来,然后门四敞大开。

      我的心脏快速从水面浮出,它又重回我的胸膛,然后狂跳不止。

      “嗨,枫哥儿。”

      那张笑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闪烁的眼睛似乎吸收了过多光芒,让它们变得熠熠生辉,我感觉被刺痛了,眼睛开始变得酸涩;还有那敞开的坚韧有力的双臂,我想如果我投入其中,它们完全有能力将我粉身碎骨。但在看到那个宽阔的怀抱时,我犹豫不决的心还是快速做了决定,我愿意粉身碎骨。

      我忽然想哭,我好像看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总是走在我前面,然后在落下我几米后又转身看着我,用他那标志性的腔调冲我喊:“嗨,枫哥儿。”

      记忆就像个回旋镖,再次把那些影像一一扔回我的脑海中,彩虹色的小镇、闪着银光的沙滩、嵌入白云与蓝天的大海、黄昏时盛大的落日、低声吟唱的邮轮、回荡在民宿里的琴声、沙滩上持续飘荡的欢笑、还有那声“嗨,枫哥儿”……

      我冲过去,紧紧抱住秦泽。我想要和他一起,回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那个属于我们的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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