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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欲雪(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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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
徐予和疑窦丛生,奇怪地看她一眼,“我并非不愿帮助娘子,只是初来汴京,不识路,还请娘子另寻他人。”
妇人哎哟数声,捂着小腹跌坐在地,另一只手不忘抓住徐予和的裙衫,眼中挤出几滴泪,苦苦哀求:“我可以指路,小娘子,求你帮帮我吧,回去晚了我会遭夫家打的。”
她腕上满是乌青紫痕,看来并未说谎,见妇人实在可怜,周围人还在旁边指指点点,徐予和逐渐生出怜悯之心,把她搀扶起来,拎起竹篮一并挎到胳膊上。
“多谢小娘子,”妇人满眼感激,抬手抹掉眼泪,又报了自己名姓,“我姓肖,小娘子叫我肖二娘就行了。”
徐予和本想借杨氏的马车送她回去,怎料这肖二娘引她走了侧门,她隐隐觉得不对,但肖二娘脸色发白,眉头依旧拧作一团,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脚步虚浮,不像是装装样子。
肖二娘面露笑意,遥遥一指,哑着嗓子说:“小娘子,我家在这边,走正门要绕好些路,我如今这样,已是强撑着了。”
徐予和顿在原地,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既是强撑着,娘子便随我回正门,我家马车停在那里。”
肖二娘受宠若惊,赶忙推辞:“哪敢劳烦小娘子的车驾,这里到我家,只消半盏茶的功夫。”
半盏茶的时间确实要不了多久,徐予和思虑再三,试探道:“可我看娘子已然撑不住了,不如先去医馆找位郎中瞧一瞧?”
肖二娘把头垂得更低,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哪有余钱,家里的钱全被我那夫君拿去喝花酒了,我忍一忍便能捱过去。”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徐予和难以分辨她是善是恶,但那些话亦不无道理,看她的衣饰并不算富裕,若真遇人不淑,再没有娘家的依靠,这样的软性子可不就是艰难度日。
她打心底里觉得妇人可怜,只是已经出来了这么久,杨氏寻不到自己怕是要着急,便取出一锭碎银放到肖二娘手里,“娘子不用担心诊金,只需告诉我附近哪里有医馆就好。”
肖二娘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霎时两眼放光,假意推辞一番便塞进荷包,又见徐予和转身欲询问旁人,忙拽住她的衣袖,“小娘子跟着我走就是了。”
出了大相国寺,她带着徐予和拐进一条窄巷,岂料才走几步,忽然又捂着腹部蹲在地上。
所幸前面有处李大夫药铺,徐予和擦去额角汗珠,“娘子这个样子,不请郎中好好诊治可怎么行?”
肖二娘这次没再拒绝,徐予和搀着她艰难行进,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人带到药铺门前。
“郎中快来看看这位娘子,她腹痛难忍,说是动了胎气。”
郎中闻言,放下手里的药材小跑过来。
“小娘子能否再帮我去隔壁铺子买些梅子姜?”肖二娘拉了拉袖口,遮住手腕上的打痕,目光投向竹篮里,“方才买的那些都掉地上沾了灰,若是我那婆婆吃不顺心,也会唆使夫君再打我的。”
听到这里,徐予和更是生气,哪有家姑这般磋磨媳妇的,可为了不给妇人添麻烦,她也没想太多,当即去了隔壁的蜜饯铺。
待徐予和买完梅子姜,远远见到肖二娘也拎着药从药铺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忙上前扶着妇人,“娘子慢些。”
肖二娘双目失神,在徐予和的搀扶下顺着小巷走了半晌,她才终于缓过神来,可看到榆树下的人影,她止不住浑身颤栗。
徐予和把梅子姜放在竹篮里,关切道:“娘子可还是腹痛难忍?”
肖二娘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望着左前方敞开的木门,支吾半天才把话说利索,“我……我只是怕夫君打我。”
徐予和哀叹口气,“既然娘子的夫家如此苛待于你,为何不和离?”
“和离岂是容易的事?”肖二娘苦涩一笑,指着木门踌躇许久,“小娘子,这里就是我家。”
她略微一顿,把那锭收进荷包里的碎银掏出来又塞给徐予和,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眼里的心虚与惧怕。
徐予和疑惑道:“娘子这是?”
肖二娘道:“那笔账我赊着了,小娘子今日肯送我回来,又有心替我求医,已帮了我太多太多,想来想去,这钱我不能收,否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要不……小娘子进来吃碗我煮的茶再走罢。”
不知为何,徐予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她把“娘子客气了,我不渴。”
怎知肖二娘执意把她拉到堂屋按在木凳上,满脸堆笑,似乎又有些紧张:“小娘子先坐着,我去庖屋煮些茶。”
徐予和暗觉不对,面上还是笑着回道:“娘子身体欠佳,我怎能还让你受此劳累?”
肖二娘眼神闪躲,时不时瞥向旁处,“只是煮壶茶水,费不了多大事的。”
说完这句,她白着脸匆匆离去。
徐予和越发觉得不对劲,猛然抬头,眼角余光瞥到窗后有个人影,身形比肖二娘要魁大壮硕一些,难怪妇人刚刚心不在焉。
她顿时坐立难安,唯恐惊动对方。
待黑影不见,徐予和才敢起身,她轻手轻脚走到院里,却见大门已被插好门栓,还落了锁。
南边的屋子里隐隐有人声传来,虽然听不真切,但说话者除了肖二娘,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想来就是方才所见到的黑影。
徐予和恍然明白,自己怕是一开始就中了那肖二娘的圈套。
当时在场香客众多,她偏偏赖上了自己,多半是瞧着自己面生,蓄意为之。
不过当下之急,还是思考如何脱身,正门被锁,强行破门势必会惊动他们,届时情况只会更糟。
徐予和捏紧掌心,转而环视四周,她想过爬墙,可院墙委实过高,也不见有梯子,单靠她自己是怎么也翻不出去的。
一筹莫展时,墙面上垂下来的凌霄花使她看到了转机。
仰头望去,宅子共有两层,既然翻墙行不通,那么跳窗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徐予和提起裙裾,疾步奔回堂屋,里面果然有座楼梯,她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还未来得及踏上去,妇人恰巧此刻赶了过来。
“小娘子,茶煮好了。”
肖二娘脸上堆满假笑,将茶盘摆到桌上,有个相貌粗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眯着眼憨笑。
徐予和装作旁若无事,只是一步也不肯往前。
那男人乍一看颇为和善,实则是堵住出去的路。
怕她生疑,肖二娘将茶碗端至跟前,咧开嘴笑着解释:“小娘子莫慌,他是我夫君,知你送我回来,特地来向你道谢的,只是他嘴笨,临到门前不晓得说些什么了。”
徐予和挤出一个笑,仍不做出回应。
肖二娘犹豫至极,她瞥了眼男人,双手忍不住发颤,眼底也生出一抹惧色,只得回过头把茶碗又往前递了递,“小娘子可是嫌这茶不好?”
徐予和正要开口推辞,发觉男人目光转狠,不得不硬着头皮先接过茶碗。
肖二娘神色不定,堪堪开口:“我这茶叶是便宜货,自知比不上小娘子平日里用的茶,但里头放了香料,喝着别有滋味,小娘子快尝尝。”
琥珀色的茶汤略微浑浊,碗沿还沾着些乳白色粉末。
确实,别有滋味……
徐予和颔首轻笑,把碗举到唇边。
肖二娘指节捏得发白,眼见那小娘子饮下一口茶,却听得一声“哎呀”,茶碗应声被打碎在地。
“对不住,辜负了娘子的一番好意,”徐予和低声自责,“只是这茶实在烫嘴。”
肖二娘愣在原地,面色怪异。
男人死死瞪着徐予和,斥骂一句大步跑来。
徐予和提起衣裙,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那夫妇二人紧跟其后,眼瞅着就要被追上,她慌忙推翻楼梯拐角的灯架。
肖二娘躲闪不及,被砸中脑袋向后仰去,恰好撞倒后面的男人。
不等徐予和喘口气,忽觉脚底轻浮无力,视线有些模糊,她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分明没喝放过药的茶水,怎么还会这样?
男人很快爬坐起来,一脸嫌恶地踢开肖二娘,观那小娘子走路左摇右晃,他甚为得意,“小娘子,别费力气了,你跑不脱的。”
此话一出,徐予和当即表明身份,“我爹爹是侍御史,我伯父是当朝宰相陆敬慎,若敢动我,当心你们的命。”
男人像是听笑话一样,仰面哈哈道:“那我爹还是国公爷呢。”
肖二娘望着她,眉间隐有愧色,爬过去抱住男人的腿,“当家的,你就放过她吧,看她身上穿的衣裳,说的肯定是真的,那些个御史宰相咱们可惹不起。”
男人又是一脚,把肖二娘甩到旁边,咬牙喝道:“碍事的东西,别耽误老子办事,御史宰相又如何,老子头上也有人,把她杀掉不就行了?”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徐予和惊诧之余,脑子飞速转动,又搬出一个人,“我与宁王也是旧相识,你杀了我,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他背后的人不怕御史宰相,总不能不怕宁王吧?
那可是官家的兄弟,很久以前她就听说先帝对宁王的宠爱多过于太子,甚至不顾群臣反对坚持让他担任枢密使统领各路调兵之权,当时整个朝野险些闹翻天,诸多臣子死谏依然无果,最后便不了了之了,不过太子对他更是纵容,即位以后,有人旧事重提,官家皆视若无睹。
男人反倒笑得更厉害,“小娘子别费劲编谎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宁王跟陆相公不对付,被骗来的小娘子远不止你一个,有人还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将军的女儿,到最后也没见人来救她们。”
远不止自己一个?可见他们还真是拐卖拐卖良籍女子的惯犯,但对方根本不信她的话,徐予和也只能咬住嘴唇,扶着墙壁继续挪动步子。
窗牖半开着,日光斜洒进来,给昏暗的回廊添了几分明亮。
她朝着那处明亮跑去,然而脚步根本不听使唤,一个趔趄跌撞在柜架上,摆放的瓷瓶掉在地上摔个稀碎。
徐予和又急又恼,胡乱挣扎着起身,手掌按在碎裂的瓷片上,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咬紧牙关,强忍着痛摸起碎片握在掌心。
鲜血缓缓渗出,顺着指间淌落在衣衫上,此刻的她已经顾不得疼痛,稍一站稳身形,便往窗外攀去。
街巷上熙来攘往,人们见到她身上沾染血迹,定然会报官,只要见了官,就安全了。
男人没料到一个小娘子竟有如此毅力,能在迷香下坚持这般久,等他察觉不对时,对方已经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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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徐御史也不知是陆相公从哪儿找来的帮手?嘴巴可真厉害,以后早朝可有得吵喽。”
杜浔抱着包裹小声嘟囔。
赵洵面色不甚好看,眸子里黑漆漆的,望不见底。
杜浔瞧他不想搭理自己,便从包袱里拣了块核桃酥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吃完了又来回晃悠脑袋松动筋骨。
展脚幞头的帽翅晃来晃去,晃得赵洵直心烦,抬眼瞥见他揣着的包裹,指着问道:“那里装的什么?上朝还揣着,总不能全是核桃酥吧。”
“有蜜饯,裘衣,”杜浔把剩下的小半块核桃酥全塞进嘴里,拍手弹去饼渣,摊开包裹一角,“裘衣是那位徐夫人所赠,原本是要还回去的,可徐夫人不收,还要登门拜谢,人是你救的,也是你让我送的,我可受不起,只能收下赶紧过来了。”
听到与徐予和有关,赵洵脸色缓和了点,“你可打听到她们家住何处?”
“没有。”
杜浔又捏起一颗雕花蜜饯嚼着,脱口而出:“不过是萍水相逢,打听这些作甚?”
“真没问?”
杜浔咽下嘴里的蜜饯,疑惑地看向他,咕哝道:“为何要问?未免过于唐突了吧。”
赵洵扶额:“所以让你驾车送回,又没让你直接开口。”
杜浔歪头想了想,又挤出几句:“昨日到京已是黄昏,听徐娘子的意思,她们离开汴京多年,旧宅破败,一时无法居住,我把她们安顿到邸店便走了,不过今早徐夫人自己又雇了车夫回府。”
赵洵都想把他踹下马车了,咬牙切齿道:“涯深,今日你不用回院里上值了,直接去邸店,打听打听她们往哪个方向走。”
“不去,打听消息找你的亲卫最靠谱,再不济找皇城司,我只是个枢密院的副都承旨,什么都推给我,这算个什么事儿。”
杜浔觉得他自从遇到徐小娘子就格外反常,愣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是惦记徐小娘子?”
赵洵睨他一眼,大大方方承认:“是啊,怎么?谁知你这次如此不靠谱。”
杜浔眯瞪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连连咂舌:“承平,没想到有一日,你也会见色起意。”
“你说什么?”
赵洵眉头跳动,忍住想揍他的冲动。
杜浔以为他没听清,再次强调:“我说,你见色起意。”
这人第一次说自己办事不靠谱,竟是因为没打听小娘子的住处,哪有这样的道理,果然色令智昏。
色令智昏呐!
“你就如此笃定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
杜浔咦了一声,暗戳戳补刀:“既然见过,那徐小娘子怎么不认识你?”
赵洵止住嘴角笑意,踹过去一脚,“好端端的,你也拿话噎我,难不成陆敬慎把你也收买了?”
怎么还不让人说实话,杜浔弯身坐到他旁边,开始叽叽喳喳:“本来就是,你都不知道人家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傻子才信你们见过。”
赵洵轻笑出声,把手揣进袖口,“她只是不记得我,那也总比你被直接退亲好得多。”
这下杜浔属实无话可说,他嘴唇张合,欲言又止,最后急急撂出来一句:“我说你能不能不提这事儿了。”
赵洵扶正冠帽,气定神闲地整理衣袖,“不能,谁让你取笑我。”
外面蓦然有重物坠地的声音,马车应声停下。
两人也不再拌嘴,赵洵摸出坐垫下藏的长剑,杜浔按住他,低声道:“我先去看看情况。”
待他掀开车帘,跟在车外的元内官跑上前禀告:“王爷,杜承旨,前面有人坠楼了。”
坠楼?
原来不是行刺,杜浔吐出口气,跳下马车去疏散围观的百姓。
看热闹的百姓看到有官员下来,纷纷退至一旁,地上的人手中沾满血迹,还在挣扎着爬起。
杜浔忽然呼吸一滞,怔愣在原地。
坠楼之人……竟是徐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