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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欲雪(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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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尽快揪出幕后指使之人,赵洵稍作休整,便带领差役押着刺客回京,由于张氏病弱,饮下药又咳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故而没有带着她们一同出发。
茶棚变得冷清许多,都是女眷,杜浔跟她们也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帮着干些体力活。
他拿了些草料去马厩喂马,越想越觉得那刺客骂的是真没错啊,分明是他自己想送人家小娘子回京,却让自己代劳。
这时,冯养娘过来表示张氏服下药后好了许多,希望尽快赶路。
杜浔点头应下,待马儿吃饱喝足后,几人也踏上回京之路。
走了一里路程,天上飘起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的。
不多时,地面已落满白色。
徐予和掀开车帘,递给杜浔一件软乎厚实的狐裘,“春寒料峭,风雪不知何时停歇,杜小官人穿的单薄,母亲让我把这裘衣给你,莫冻坏了身子。”
杜浔接过裘衣披上,微微颔首:“多谢夫人和娘子。”
裘衣用的是顶好的狐狸毛,里面还缝了一层厚实的棉絮内里,杜浔才套上就觉得身上暖和许多,风刮在脸也没那么疼了。
紧赶慢赶,约莫过了五六日,他终于载着张氏几人抵达汴京地界。
城门处车来人往,杜浔收紧缰绳,放慢速度,“夫人,咱们到汴京了,不知夫人在京中可有落脚之处?”
张氏犹豫着不知作何回答,又听得他说道:“若是没有,我知道这条街上有家邸店敞亮干净,去那儿将就一晚也好。”
时隔八年,再次回到汴京,张氏喜忧参半,不由得捏紧手中丝帕,怀念起永州的日子来。
地方官不比京官体面,但胜在安稳,这位杜小官人单名一个浔字,又在枢密院任职,想来身穿紫袍那位是宁王赵洵无疑了,直接由他驾车送回,被有心人瞧去怕是会伤了夫君与陆相公的关系。
她看了眼熟睡的女儿,“多年未归,家宅无人打理,想是蛛尘遍布,一时间也住不得,便听杜小官人的,去邸店吧。”
车外的杜浔朗声回道:“好嘞。”
天色将暗,临街商铺陆续把灯笼高高挂起,汴京城内没有宵禁,人们晚间也喜欢出来玩乐,因此街上仍旧熙熙攘攘。
徐予和被喧嚷的人声吵醒,揉了揉眼睛,把帘幕撩开个小缝趴着往外看。
金翠耀目,罗绮生香,街道肩摩,叫卖不绝,还有当街表演杂技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已经到汴京了吗?”
“到了到了,”杜浔笑道:“夜市三更方尽,东西南北的吃食玩意儿样样皆全,徐小娘子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停车买来便是。”
“不必不必,我是见这儿热闹,忍不住多看几眼。”
繁华之下,代表着社会清平,黎庶富足,这些年她在地方上见惯了底层百姓受苦,猛然间回到汴京,很是喜欢这样的景象,可看得久了,心底又生出一丝悲凉。
“其实这儿还不算什么,再往里走,大相国寺才是整个汴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每逢庙会,去那儿连下脚的地儿都没。”
听着他的话,徐予和想起些小时候的事,那时外祖还在,时常带着自己去大相国寺淘书帖字画,每逢上元灯节,一家人也会去寺里观灯。
她模糊记得,人山人海里,自己骑在外祖肩上,一手拿着纸风车,一手举着母亲做的糖霜红果儿,满街灯火绚烂,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灯影人声中,马车驶至福家店门前停下,小二满脸带笑,弯着腰上来热情迎接,这才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杜浔要了三间上房,帮着几人把行李搬到里头。
“小官人一路照顾细微,甚是感激,如今已到京城,岂能一直麻烦于你?”
春寒刺骨,杜浔连着几日在外驾车,张氏瞅着他的年纪像是刚及弱冠,虽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也十分心疼,“燕燕,让小二给杜小官人打桶热水,添盆炭火,天冷,莫让人冻坏了身子。”
杜浔拱手揖礼,“夫人客气,我家离得不远,故而只给夫人和娘子定了房间,安顿好几位,我便要回家了。”
张氏略一迟疑,“这,还未来得及感谢小官人。”
“举手之劳,谈何谢字,我还要多谢夫人的裘衣,”说着,杜浔又解下裘衣,双手托着交还给张氏,“我还要多谢夫人的裘衣才是。”
张氏把裘衣推了回去,“滴水恩涌泉报,一件裘衣又算得了什么,没有杜小官人,我们能否到京还未可知。”
“夫人言重,你们本就不该被牵连进来,”杜浔愧色更甚,“如今将夫人娘子平安送回,我心中也踏实许多,然久未归家,母亲甚是挂念,只得先行告辞。”
张氏也不好再挽留,“夜凉风大,杜小官人且披上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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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泛白,晨光柔和。
徐予和掀开帘幕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徐小娘子!”
她回头一看,来人是杜浔,便提起裙摆走下马车,“杜小官人可是有事?”
“徐小娘子,我是来归还裘衣的。”杜浔喘着粗气快步跑来,递过来一个包裹,又见车夫在旁边牵着马,迟疑道:“徐小娘子这是要走?莫不是邸店住不习惯?”
徐予和连忙摇头,模棱两可道:“不是不是,昨日母亲见我倦的厉害,便作主张在邸店歇下,这会儿休整好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张氏没想到杜浔会专程早起还裘衣,途中他尽心尽力照护几人不说,煎药喂马等琐碎小事儿也抢着做,她是打心底里喜欢这孩子,也不再顾忌什么新党旧党,撩开帘幕探出头说:“杜小官人,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此番恩情,一件裘衣远不足以偿还,改日定要携厚礼登门拜谢。”
“夫人心善,裘衣相赠已经足矣,登门拜谢就别了,我也是听令办事,实在受之有愧。”
杜浔认为这都是赵洵的安排,要拜谢也应该找赵洵,而非自己,于是弯身揖礼,“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聊,便不打扰夫人了。”
徐予和也欠身回礼,直到杜浔走了段距离才登上马车。
冯养娘叹道:“这位杜小官人可真是赤诚,昨日娘子明明都把裘衣送与他了,今早又来送还。”
“回去多备些厚礼,我们务必要好好感谢人家,”张氏回想起那日,仍是胆战心惊,幸而有惊无险,“还有那位小相公,也单独备份礼,一并送到枢密院去。”
“枢密院?”冯养娘神情迷茫。
徐予和凑过来,脑袋枕在在冯养娘肩上,“冯姨,他们腰上都挂着枢密院的牙牌,你当时只顾照看母亲了,哪有心思在意这些。”
冯养娘低下头,埋怨起自己:“瞧我,这都没注意到。”
马车穿过几道街巷,径直拐入春明坊,匾额上两个黑底金漆的大字丰筋多力,气势非凡。
徐予和踩着马凳,将张氏慢慢扶下马车。
“阿满妹妹?”
来人内穿烟色缠枝牡丹纹锦缎袄,外罩朱红缠枝牡丹纹织金缎貉袖,下着菱纹夹裙,发髻上的錾花金钗粲然生辉。
她笑意盈盈,语带欣喜:“阿满妹妹总算回来了,可把我盼的。”
看清来人,徐予和的眼睛顿时弯成两个小月牙儿,“陆伯母。”
张氏正要开口,怎料又咳了起来,只好捂住胸口起伏,轻声道:“芸姊姊见谅,我风寒未好,失礼了。”
杨氏拧起眉毛,迈着碎步迎过来,一并搀着张氏上了石阶,“哎呦,好妹妹,瞧你那脸色,还行什么礼唷?快些进屋,咱们之间在意这些虚的作甚。”
徐予和见杨氏盛装打扮,猜测她应是出门有事,问道:“伯母怎么起的这般早?铺子里又出了何事?”
杨氏这才褪了慌张神色,唇角又泛起笑意,“这不春闱还有几日就要放榜了,我赶着去大相国寺拜一拜,求菩萨庇佑停云高中。”
张氏迈过门槛,朝着杨氏淡淡一笑,“停云踏实肯学,文章作的也漂亮,定是没问题的。”
杨氏微微垂眸,轻叹口气,她出身商贾,不喜诗词学问,只擅经营管账,平日里那些个官员家眷办的劳什子词会她也不乐意去,旁人因她是宰相夫人,见了面多是逢迎之语,人人都道她家儿郎必定高中,谁知是发自真心还是故意说的漂亮话。
可今日她的阿满妹妹也这般说,想来是八九不离十了,心里登时松快许多,转而笑道:“做母亲的,自然是比孩子还着急,这两日我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只有求神拜佛,图个心安了。”
徐予和眨了眨清亮的眼眸,“要是停云哥哥都中不了,我看这天下也没几个举子能榜上有名了。”
“还是燕燕会哄我,”杨氏乐得心花乱颤,待将张氏送进里屋,见其满脸倦色,又止不住地心疼,“阿满妹妹,你可得好生休养,等我从寺里回来,咱们再好好叙上一叙。”
母亲病容憔悴,徐予和眉梢频蹙,“母亲病了好些日子,仍不见好,”她暗叹口气,抬头问杨氏:“我也想去给母亲祈福,伯母可否方便带我一起?”
杨氏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喜欢得紧,何况两家还有娃娃亲,若真结了亲,更是亲上加亲,忙拉住她的手,宠溺道:“这孩子,有甚不方便的,前些日子听说你们要回来,还给你裁了身新衣呢,快些随我去试试。”
她又看了眼张氏,弯唇轻笑:“阿满妹妹,你且好好休息,燕燕我便带走了。”
两家仅有一墙之隔,出了门左转便是杨氏所居的宅邸。
杨氏命女使给徐予和重新梳洗,待到上完妆,素纱屏风后人影轻移,环佩叮咚,一身对襟素锻镶花边绵袄淡雅至极,下束浅紫百迭裙,头戴芙蓉花钗,衬得她容颜愈发清丽。
正剥着核桃的杨氏眼前一亮,笑意更盛,“这颜色倒真衬你,铺子里还剩几匹同样花色的缎子,便都留给你做新衣吧。”
徐予和莞尔,“伯母,我哪做得了那么多衣裙。”
杨氏咯咯轻笑,拉着她往门外走,翠玉耳坠子左右直晃,“当然做得,我乐意给你留呢,旁人可都不如你穿着好看。”
二人登上马车,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大相国寺的山门前,但见人山人海,摊子货架处处皆是,各色商品,一应俱全。
旁边摊贩卖的狸奴毛色油亮,一只黑狸子正闭眼舔着前爪,另一只橘白相间的忽地扑它身上,两只小毛球儿登时滚作一团。
徐予和被这憨态逗得合不拢嘴,步子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杨氏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今日逢三,正逢庙会,人多着呢,你且跟紧些,莫被人流挤散了。”
徐予和收回视线,应了一声便提裙跟上。
又穿过几道门,里头依旧熙来攘往,敬香中人有不少是身着素白襕衫的举子,看来亦是请神佛庇佑高中的。
她随杨氏接过僧弥赠的三支清香,放入烛台点燃,举至眉心,祈愿菩萨让母亲早日病愈,而后将香插至香炉,俯身恭拜。
风吹铃动,声脆悦耳。
似是菩萨听到人们的祈愿,差风声作出回应。
殿内菩萨慈眉善目,居高而坐,垂视着芸芸众生,两人神色虔诚,跪在蒲团上对着菩萨拜了又拜。
徐予和扶起跪在蒲团上的杨氏,犹豫道:“伯母,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杨氏轻抚发髻,把松动的金钗按回去,“何事吞吞吐吐的。”
徐予和眼睫低垂,“回来路上遇到了刺客,被一位年轻相公所救,那位相公……估摸着是宁王,跟着他的人,腰上都挂着枢密院的牙牌。”
杨氏心底一惊,忙转过头,攥着帕子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通,“这么大的事,怎的现在才说,可有受伤?”
徐予和唇角浮起浅淡笑意,挽着杨氏的胳膊,“没有没有,伯母放心,我与母亲都好好的。”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母亲想备些厚礼送过去,又怕伤了我爹与陆伯父的关系。”
杨氏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宁王推新政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自己的夫君则认为新政过于冒失,破坏两国和议不说,还有违祖制,一直带头反对,双方的明争暗斗从未断过。
可知恩图报,杨氏并不觉得有错,于是握紧她的手,“救命的恩情,备些厚礼那是应当的,再说了,那是他们男人之间的事,且让他们弄去,与咱们可不相干。”
徐予和感激道:“伯母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杨氏笑道:“还得多送点,我听说那位脾性不是很好,总不能留下话柄,说咱们不知礼数,要是你伯父真不乐意了,我去收拾他。”
接近晌午,大相国寺里的人不减反增。
商户叫卖连天,争相抛售货品,小食摊上几乎座无空席。
恰好有两名食客喝完饮子,从圆凳上起来看对面簟席上的字画,杨氏走将过去抢了座,管妇人要了两碗醪糟小圆子,“来的时候我瞧你喜欢那两只猫儿,咱们先在这里逛上一逛,买些腊脯蜜饯,待到山门前了,再将猫儿带走。”
糯米圆子洁白如玉,蜜枣甜香勾人,徐予和舀起一颗蜜枣嚼着,又听得杨氏说道:“寺里有个烧猪院,你小时候很爱吃那儿的熟猪肉,也不知这会儿有没有了,吃完咱们便去瞧瞧。”
还未到烧猪院,便闻到卤料的香气,前头已围了好些食客,都在等着抢购猪肉。
“新出锅的烧猪肉嘞!”
僧弥一声吆喝,食客如饿虎扑食般呼啦啦簇拥过去。
杨氏撸起袖子,在女使的助力下见缝就挤。
徐予和被这阵势惊到,呆愣在一旁。
不消片刻,她就被食客们挤至外圈,可外面的人又拼命往里冲,她像是无根浮萍,被涌动的人流挤过来挤过去,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钻出来。
她理好衣衫,踮起脚尖,轻抬下颌往里张望。
入目所及之处,人头攒动,哪里还能看到杨氏的身影。
又等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徐予和没见着杨氏出来,反倒有个妇人撞到她身上,妇人竹篮里的菜蔬果子掉落一地,她伸手将妇人扶稳,又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回篮子里。
妇人接过竹篮,连声道谢,下一秒绞紧袄裙,神色极为痛苦,“小娘子,我怕是动了胎气……不知能否行个方便,把我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