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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次日,慕容淙自去上朝,她自为他束发戴冠。回到和光殿,一推内室的门,便见春和手持白绫,瘫坐在地上。一见是她,哭着扑上来抱住她双腿;“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你这是……?”
      “以身殉国!”春和眼神坚定,双目通红,毫不畏惧。
      “傻春和……自缢可疼了……”紧紧地抱住了她,平日里擦破点皮都要哭哭啼啼的丫头啊!眼中一酸,泛起了一层雾气。
      “奴婢不怕!”春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瑾穑搂着她,轻轻顺着她的发,眼角瞥见桌上放着一青一白两个瓷瓶。
      “这是什么?”鹤顶红?砒霜?
      “昨日韦神医送来的。白色的一瓶护肝解酒,内服。绿色的一瓶活血化瘀。外敷。”
      “哦?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有。他说,纵酒伤肝,适可而止。想哭就哭,散淤消肿,第二日看不出来。”
      她一笑,眼中热泪,终是无声落下。
      荥荣郑氏是两汉到隋唐时期北方地区的名门旺族、门阀世家,他们的先祖为周时郑国,六国灭后以郑为姓,汉末以来郑氏逐渐发展为门阀大族。她祖父立国后,为削弱谢氏,需从世家门阀中扶植一支以抗衡,祖母为防外戚乱政,又限制削弱母家陆氏,而郑氏当年自祖父寒微之时便一路辅佐,有从龙之功,故郑氏两代有女入宫为妃,前朝后宫,鼎足之势,颇为势大。最重要的是,郑氏家主郑杲,是昔年她祖父旧部中资历最老,又活得最久的,在一众旧部中颇有威望。当初郑杲病重,连她父皇都要亲自去郑府问疾。
      郑氏此番作乱,说到底不过是钻了她祖母骤然薨逝,南都空虚的空子,故而讲究一个‘快’字。只图尽快收拢兵权,然而,南都之中,有世家公卿,有皇族子侄,更有孝成太后的母族陆氏,不过是被郑氏想以雷霆之迅困在了城中,令各自族人故旧不敢妄动,但是,时间越长,就越被动。
      郑氏岂能不知这其中道理,故而梓宫都还未及入帝陵,便火急火燎地令北府军出征讨伐沈默。
      国君驾崩,热孝之中,妄动兵戈,这并不是件可以正大光明摊开来说的事儿。
      孝成帝、后在南朝的威望和人心实在太盛,他夫妻二人夙兴夜寐,勤政爱民,使得百年战乱下的南朝三十六郡军民得以休养生息。因此郑氏不敢不先把琰稼继立为君,欺骗诸侯,愚弄百姓,再篡权夺位。
      沈默心知,郑氏需要取得谢氏为首的门阀支持,谢明淑是谢侯最疼爱的嫡出长女,自然不敢真拿她怎样,不过是软禁在府中,逼她写信劝降。他父亲和继母那样风吹墙头两边倒的人,死不足惜,更无须他为他们张顾,因此他一心只在应付北府军上。
      大战在即,沈默传令,烽邰大营,全军缟素,为太后与陛下服丧。全军上下,皆头系白巾,臂刺‘血仇’。
      当郑氏那盖着玉玺的讨逆诏书,传遍了南朝三十六郡,沈默的血书檄文,亦同时如雪花般散进各郡各县。孰是孰非,百姓心中,自有公论。
      ‘自隆安始至今,凡六十一年。前岁,长公主辞阙就北,先帝之爱女也、骨肉之至亲也,为护佑苍生,皇太后不吝而遣,慈心可昭日月……’
      当慕容淙将沈默这封《告国朝父老书》拿给她看时,论文字辞藻,自然比不上郑氏手下一班刀笔吏的手段,奈何,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总比对仗骈丽更为动人。真情假意,高下立见。
      ‘……今有逆贼郑氏,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守金玉之重也,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包藏祸心,残害忠良,幽上挟都,矫诏叛国,人神共愤,天地不容。臣默,奉敖公成业,荷太后厚恩。爰举义旗,以清奸佞。匡复社稷,诸公共举。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她只是静静读完,双手奉还,情绪颇为稳定,并没有见她潸然泪下。
      “听闻,这是沈将军于三军帐下,脱衣刺臂时所亲手血书。”慕容淙这样说。
      “看得出来,是他的文辞。”她这样答。
      帐下参事,虽不敢说比肩台阁文笔,也未见得寻不出文风瑰丽之人,但是,沈默选择自己血书,情真意切,精诚石开,也是难为了他,如此用心了……
      与她这一声叹息一同落下的,还有元兴三年的第一场大雪……
      南朝内乱,大战一触即发。这一日,北帝问政于诸子,孰胜孰败。慕容淙与慕容衍两兄弟都一致认同,两道檄文,高下立见,想必民心已动,郑氏已失了先机。
      北帝却一声叹息:可那终是曾经勇冠天下的北府军啊!
      不怪北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想当年孝成帝年未及而立,率领区区八万北府军,迎战他父亲统帅的二十五万大军,他随军出征,辖制左路大军,那可是他慕容家最精锐勇猛的精兵悍将,他父亲豪言,便是一人一口唾沫,都淹了他的北府军营盘,可最后竟然折戟长江口卦部山,他父亲最终也因此含恨而终。孝成皇帝由此彻底拿下南朝军政大权,终奠定南北划江而治的局面。北府军的虎狼战力,他的儿子们没有见过,他可是亲眼所见呐……
      对此,慕容淙是这样阐述自己看法的:儿臣以为,当年之北府军之所以为天下锋芒,全因孝成帝统帅,而今郑氏手中的北府军,却并无这样一个凝心齐力的灵魂将帅,因此,昔年骁勇,不可比今朝。
      北帝只长长一声叹息,未予置评。
      一番长谈,一下就去了大半日,一直到下午,方才传膳,众人略作饮食,继续议政。进膳的宫人在慕容淙跟前停了半步,轻声道:陈姑姑在殿外等了许久,求见殿下。
      慕容淙端着碗盏的手一顿:陈氏素来谨慎稳重,不是了不得的事,她不会亲自来太极殿。
      中宫的殿阁次第而开,黄门一声声急急唤着:“殿下留步!殿下留步!”声音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慕容淙一声声重重地咳着,步履匆忙,丝毫不顾黄门侍的阻拦,几乎是直闯进来。
      一路疾行至寝殿门口,寂静的中院,积了一尺厚的雪。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又看了一眼跪在雪地里的她,闭着眼,发上,衣上都是积雪,膝盖已经完全没入雪中。自从皈依佛门以来,他早已养成了沉定不乱的性子,这么多年都不曾这样怒火中烧过了。
      “起来。”他强压着怒火,声音沉在丹田,听着比冰雪更冷厉。
      她不言不语,犹自跪着,仿若未曾听见,闭目不动。
      “起来!”慕容淙一声咆哮怒喝。
      中宫众人,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太子这样疾言厉色过,吓得呼啦啦全都跪了下去。
      她依旧纹丝不动。
      慕容淙剧烈地咳嗽,整个肩背都在抖动,他一双怒目灼烧,手握成拳,压在唇上,试图压制剧咳。
      殿中的楼后,从窗隙中静静窥视着,眼中阴云密布。
      二人相持了片刻,慕容淙撩袍一跪,同她并肩跪在了雪地里。
      宫人们吓得惊呼,一声声“殿下不可!”此起彼伏。
      寝殿的门终于开了,楼皇后箭步冲到他面前,气得怒指着他:“你这是在胁迫本宫?!”
      “儿臣不敢,太子妃犯错,是儿臣没有教导好,”
      “你……你!逆子!竟为了她,抛下国政大事跑到你母亲面前冲撞,忤逆犯上,不忠不孝!”楼皇后气得一口气顺不过来,
      “还请母后保重,让儿臣将太子妃带回东宫训诫。”
      “为何不差人回宫报信。”今日他被北帝召去在太极殿议事,如果不是陈氏见她被皇后召见,久久未归,派人前往中宫打探,知她已经被罚跪雪地大半日了,情知严重,亲自来报他,他不赶来,她是预备跪死在中宫阶下?
      “殿下不该来。”她冻得浑身僵硬,腿脚早已麻得没有了知觉,站都站不起来,却还强撑着,躲开了他去扶她的手,道:“母后心中有气,总要叫她出了这口气才好,殿下这般,只会让我更遭嫉恨。在这宫里,更加步履维艰。”
      “所以,你就这么叫人随意磋磨凌辱了?”
      “殿下是能时时刻刻将妾揣在袖中看顾不成?区区一即将亡国之女,无宠无子,遭人轻贱,理所应当。”
      “所以,孤劝你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不,殿下劝我的话,我听进去了,所以,我乖乖地做我的太子妃,不再想着南归。乖乖地,听着殿下苦口婆心的劝导,看着转头北朝大军压境,屯驻在黄河边上……殿下知我为和亲而来,可现在,天下已乱,和亲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她眼中讥诮看他。
      “所以,你不是连这点自保的手段也无,而是偏偏,要利用孤,来演这出戏给众人看……”
      “是殿下教的,一个深受宠爱的太子妃,才更让全天下忌惮。”瑾穑自嘲一笑。
      “好,很好!露出本性来,总好过彼此端着,互相哄骗……”
      “换一个人,兴许早被殿下的一腔深情感动了。殿下需要的是一位乖顺的太子妃,可我并不乖顺,也不好轻易哄骗。殿下最好想清楚,我这样的人,还是不是您心中那个白首不相离的人……”
      慕容淙拂袖而去,陈氏上来搀她,无奈地一声轻轻叹息: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实是心疼于你……
      太子从御前议政退席,闯入中宫顶撞皇后,亲自将太子妃从中宫抢出的戏码,第二日便传遍了六宫。有聪敏的惊觉,自南朝之乱以来,被宫中上下纷纷以为离被废不远了的太子妃,原来竟还深得太子爱重,依旧深得东宫眷宠,还不算是个亡国孤女。当然,在另一个版本的解读中,东宫夫妇,一个是祸国妖姬,一个是昏聩储君。
      东宫上下都知道了太子与太子妃在冷战。
      一连三日都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慕容淙,忽然传召她侍寝。
      内殿里的烛火全部撤下去了,只留了榻边落地的一盏宫灯,一室晦暗里,他一身雪白的中衣幽幽显出青灰来。瑾穑一进门,便见他双腿岔开,坐在榻上,襟带未系,袒着胸膛。
      不对劲,这不是平日里清冷自持的慕容淙,这副样子,分明是她见过的那些秦楼楚馆里,刚刚服完五石散后行散的寻欢客的样子。
      她站在那里,裹足不前,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慕容淙很不对劲,她想找个借口离开。
      “过来……”榻上的人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你怎么了?可是……不适?”听出他喑哑得不似他本来的声音。瑾穑开口相问。
      “孤叫你过来。”慕容淙再次开口,不容置疑的语气。
      她无奈,缓缓走近他。
      “孤很可怕吗?如今要隔这么远?”阴恻的笑声中,他抬起头来。
      此时瑾穑距他不过两步之遥,但见他手里持着一串菩提子,披散着头发,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红得暗暗发紫,她不禁大骇。
      “我去请韦兄来……”她转身欲走。
      “哪里也不许去!”慕容淙快她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使力一拽,将她整个人重重摔在榻上。
      “主意大的很,知道他念你念得紧是吗?知道他派着人盯你都盯到了孤的榻上是吗?早早地存了心勾引慕容衍是吗?!”他整个人自上而下将她压在身下,睥睨而视。
      “我没有!我只是想借此激怒你让你放我南归!”她看出来了,慕容淙应是服用了什么丹药,此时神志极为可怖,她极力的挣扎,奈何男女之间,力气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哪怕他是个常年卧病的羸弱男人,用起狠劲来,也无力挣脱。
      “激怒我?呵!身子给老七,你的身子是你的吗?!啊?!孤的女人,倒要看看谁敢染指!”他一手钳制住她,一手拉住她衣襟,用力一撕,衣裙散落。
      “慕容淙……你做什么……?!”瑾穑害怕地颤抖起来,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遇见这样的局面。
      曾经,她撞见过一个雏妓,被嫖客强迫,从阁上一跃而下。那时,她对燕三娘叹息一声:再怎样,也不能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从来不露愁容的三娘却对她叹道:“女子一生,凡是遭见过那样,被践踏的屈辱,被凌虐的恐惧,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
      “口口声声,无宠无子,孤的爱重,在你眼里比不上圆房让你安心,孤许你的一世长安你不肯信,非得要亲生的是吗?好!让你生!孤让你生!”
      慕容淙整个人已届癫狂,瑾穑吓得直流泪,她被他扼着脖子,几乎透不过起来。垂死挣扎之中,她凄楚地哀求:“怀都……怀都!你醒醒,不要,求你不要……”
      已被药物迷失了神智的他听见她唤他‘怀都’,一声一声,唤得凄切哀婉,
      他停了下来,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流年:
      那年太极殿前,呼啸的风卷起袍袖,她向他缓缓走来,将手放在了他掌心;
      那年除夕宫宴,幕天的雪落满发间,她向他缓缓走来,将一枝红梅插入他臂弯;
      那年春和景明,暖煦的柳拂在肩上,她向他缓缓走来,将一朵魏紫簪到他幞头……
      “殿下真好看!”
      一架瑞兽葡萄纹铜镜,镜面上折射着薄薄的晨光,映着她微微歪头,娇俏地明眸漫睐,映着他正襟危坐,端方地风姿卓卓……
      她的眼泪从脸上流到脖子里,沁得他满手水津津的,他恍恍惚惚松开了手,整个人匍匐下来,脸贴在她脸上。
      “孤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
      瑾穑只觉得满脸都是水渍,也分不清是他的泪,还是自己的泪。
      身上一沉,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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