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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听说放榜那日,天降大雪,左右卫府之间的铜驼街被看榜的举子、看热闹的百姓、择郎君的女郎围的水泄不通,车马行人堵得里外三条街都瘫痪了,连左右卫将军都惊动了,京兆司功曹慌忙带府吏来维持,完全镇不住,左右卫临时派府兵疏散,才稳住了局面。
      瑾穑捂着手炉,懒懒地趴在窗沿上看雪,听着春和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地转述听来的新鲜八卦。
      “殿下可猜猜,此次特科榜首是何人?”
      “哦……是何人?”瑾穑神情恹恹地配合着应了一声。她哪里关心何人占得魁首,她现在心心念念的头等大事是如何维系巩固跟慕容淙的夫妻之情。
      “就是那位宁国公主求婚的对象,董郎君!”春和浑身是劲,连眉毛都竖起来了。
      “竟然是他?!”瑾穑终于转过头来,惊讶不少。
      董壑,字在渊,族中齿序十一,人称董十一郎。
      “听闻此番董郎君所写之文章,真真是惊才绝艳,连尚书台的郁台鉴都夸写的好呢!”
      所谓千金难买一审言,郁审言是台鉴阁臣之中的翘楚,被北帝夸为“天下才曹子建独占八斗,朕却以为天下才必有郁卿一石”,能叫郁审言都夸赞的文章,那必然是极好极好的。
      她叹着纷纷大雪何所似,心里想着,慕容淙手里捧了董十一出来,这真真是耐人寻味。要知,文章好不好且不论,这董氏的半边天已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她以为此次特科是要为寒门士子辟青云路,怎么倒出来个世家子弟占鳌头?难道真是谆谆爱才之心,举贤不避门第?可董壑这种名动北都三千贵女心房的人物,顿时叫那榜文上其余的姓名都寡淡地毫无神采。
      瑾穑这边还没品出味来,那厢董在渊凭一己之力霸占北都八卦风云榜榜首,整整一个凛冬无人能撼动。
      开篇是一出‘傲视群贤占魁首’,人皆道‘董半朝’四世三卿,这是又要出一位宰执之臣了。各家贵女闻风而动,以往的北都城中,是董郎出行,掷果盈车,而今的北都城中,是董郎露面,马踏皇城。贵女们为抢夫婿,就差白刃相见了,宁国公主日日在楼皇后和董贵妃面前转悠,急得饭都吃不下,人都瘦了一圈了。这场驸马保卫战,着实打的辛苦得很。
      而后是一出‘石破天惊辞故阙’,正红得发紫的董十一郎,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忽然就被董家逐出家门,族谱除名了。原因是生母辞世,热孝之中,竟然,去眠花宿柳,还与一众北都著名纨绔,当场切磋赛男儿雄风,得了雅号‘扶腰董郎,意蕴绵长’。
      瑾穑听着春和给她每日传瓜,惊得下巴都掉了。劲爆大瓜一个接着一个,真真是连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呀!
      最后是一出‘仰天大笑离旧都’,墙倒众人推,毫无意外,德行如此,特科将他除名了。他离开都城,浪迹江湖去了。
      宁国公主哭得肝肠寸断,翻墙都翻了好几次,扬言要去寻他。楼皇后身为嫡母,不好过于严厉处罚,生怕落个苛待庶女的名声,北帝气得下令禁足,不许出宫门一步。
      听闻,风吹平野低寒草的那日严冬,董壑一身萧索寂寥,离开了北都。天地渺渺,无人知他去往何处。
      可叹燕去鸿归无事了。寻梅踏雪,那折梅之人,已漂泊天涯。元兴二年的除夕,宫宴依旧热热闹闹,只是这大雪皑皑,终究湮没了那场白雪红梅,寂寂不得人知。
      元兴三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年要早一些。前一脚,她还在为董壑可惜,后一脚,却已然悲不自胜。
      二月里,南朝邸报,孝成太后薨。
      慕容淙将邸报拿给她看时,她面色沉定,不言不语。
      东宫上下都明显感觉到,一夜之间,他们的太子妃,忽然就变安静了。
      忍了三天,慕容淙终是对她道:孤不擅安慰人,只是,难过的话,就倚在孤肩头,痛痛快快哭一场,明朝,依旧是孤的元妃……
      “妾自归殿下,何曾哭过?”她浅笑。
      “你在心中哭,孤……能听见……”他深深看她,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她侧低着头,双眸笼在暗中,黯淡地站在月色的阴影里,脆弱又倔强,许久,才听到她极低的一声喟叹:“离开章台前,我心里还在怨怪她……”
      及至三月里,北朝前去吊唁的使臣都还没抵达南都,又传来消息,她父皇悲痛过度,突发旧疾薨逝,郑氏趁机控制北府军作乱,诱杀太尉张敖,立琰稼为新帝,囚在掌中做傀儡,号令诸侯。
      沈默机警,作为张敖副将,连夜封营,在张家的支持下接手节制烽邰大营二十万大军,郑氏矫诏沈默篡夺军权,传布檄文,发北府军征讨,号令诸侯共诛之。并以在京家眷为质,企图迫降。
      沈默丝毫不作理会,还未等北府军出南都,便率大军分兵雄镇荆州、雍州,屏守西南十四郡,不受南都号令,州郡百姓扶老携幼入城追随,大军坚壁清野,闭关以拒之。豫州、江州等闻风闭城,皆作壁上观,待北府军与沈默拼杀出个结果再决定投靠哪方。
      自她祖父祖母携手定鼎江河,安定了六十余年的南朝,彻底乱了。
      安静的太子妃,彻底沉默了。
      慕容衍被北帝连夜急召入宫,商议南朝巨变。结束时,宫门早已落锁,黄门令提灯引他自西南角门出。那角门正挨着东宫阙楼。他正心绪不宁,不由仰头望天。只见一轮孤月里,洒了几滴水出来,迎风落在他面上。他伸手一抹,是酒。烈酒。
      他停了脚步,极目望去,十丈高的阙楼上,依稀坐了个人影。
      独上阙楼,深夜醉饮,烈酒当风,委实不寻常。
      他挥退提灯引路的黄门,走了过去。春寒料峭,他单衣猎猎,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阙上。
      她醉提酒坛,坐在一轮孤月里,星光满天。
      慕容衍此生,饮酒无数,却从未见过一个女郎,将酒喝得这般萧索寂寥,痛心彻骨。
      “别喝了。”站立许久,一口口寒气吸进鼻腔,直达肺腑,冷风掀起衣袍。
      她看到了他,瞟了一眼,一个不稳,酒水洒落,湿了衫前。
      她不在意地一笑,拿醉眼睨他,眸子冷成了冰:“七殿下何日出征?”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互换立场,她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
      他抿唇不答。寒风吹得他心冷。
      她自顾自地喝着,酒洒河山,仿若这烟火人间,这夜色璀璨,再与她不相关。
      “我知你心中难过,我……陪你说说话。”原来的那个她,那样明媚,现在的这个她,这样凄楚,他的心,着实有些泛疼。
      “身子给你,兵符给我,除此之外,无甚可聊。”
      他听了这一句,迎风留步,不禁笑出声来:“一副身子换我二十万大军,你这身子,倒值钱的很……”
      “值与不值,殿下心中,自有衡量。”一方绣帕自高处迎风,翩翩落下,“殿下且擦一擦酒渍,好好考虑一下。”
      绣帕落在地上,盖住了枯叶。慕容衍还未及去捡,便听见晚风中幽幽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更深夜重,七弟还不快快回府歇息,在此徘徊?”慕容淙从夜色中出来,身上披着大氅,双手拢在袖中,饮了冷风,轻轻压抑着咳声,缓缓走了过去,浅浅弯腰,将那方绣帕拾起,放在袖中,对着月亮,淡淡说道。
      慕容衍无声地抽了抽嘴角,又望了一眼阙上,笑着拱手为礼:“臣弟告退。”
      “殿下何时来的?”举起酒坛,又豪迈地饮了一大口,迷蒙着眼,她笑出了声。
      “就在你们商量着拿身子换兵符的时候。”慕容淙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缓缓散在风里。
      “……”
      她被带回了含光殿,放置在他的榻上,慕容淙当着她的面,从袖中取出那一方绣帕,丢进火盆里,火舌瞬间吞噬,烧成灰烬。
      他取了自己的帕,沾了热水,耐心地与她擦手,擦脸。
      烈酒冷风,她已经头疼到整个人都惶惶不知所谓,破罐子破摔,任他摆弄。
      “假若心中难过,可以同孤说。”温柔湿暖的帕,细细擦过她每一根手指。
      “说什么?”她倒伏在榻上,痴痴笑了起来,“殿下是能冲冠一怒,为我发兵?还是能做主放我南归?”
      “所以,你就攥着老七心中对你的那点子念想,自作主张,勾引图之?”他蹲着身子,细细为她脱去鞋袜。
      她的笑意凝在唇边,满眼讥讽之色黯了下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昔日赵太后之送燕后,持其踵而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孤以为,孝成太后,亦同此心。”他温柔地将一双寒冰一样的足浸泡在热水中,继续道:“你说的不错,孤不能放你南归,亦不能为你冲冠一怒发兵,但,孤可以许你一个肩膀依靠,如你祖母、你父希望的那样,护你一世长安。”
      水汽蒸腾,脚下的温暖,缓缓自下而上蔓延,暖到背上沁出了薄汗,眼角沁出了湿意。
      沉默良久,她声带哽咽:“殿下一腔深情,恐怕要错付了。只怕到不了夏天,太子妃之位,便已换了新人。或是皇后之楼氏女,或是贵妃之董氏女,亦或是新南主献上郑氏女,大抵如此而已……至于我……被废幽居,还是赐死,倒也区别不大……”
      慕容淙听到这里,不禁嗤笑了一声,道:“你还说自小的青梅之谊,倾慕之情。可孤看来,你却一点也认不清沈氏。纵观变故以来,沈氏很聪明,单从他接手烽邰大军后,并没有意气用事挥军建邺,而是选择据险而守,屏卫西南十四郡的用兵策略,便知是个有本事的。如今,郑氏之诏命不出建邺,各路诸侯无一敬服。他只要能守得住,郑氏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则建邺安矣,汝弟安矣。你一心南归,孤倒想问一句,你是能披甲上阵,在用兵谋略上胜过他,还是有孝成太后当年的威望,能振臂一呼人心所向,挽回局面?”
      慕容淙不去管她,自顾自继续道:“观其言行,沈氏称得上是忠臣良将。他如今是谢家婿,不管如何,同气连枝总是要的,谢家表面上总归要护着他的。郑氏忌惮他的大军,更忌惮世家首领的谢家。而你一旦南归,回到他身边,这境况,你觉得尴不尴尬?这君臣之恩,男女之情,你二人当如何自处?谢家娘子当如何自处?谢家当作何想?你是南归用处大,还是留在此地当你的太子妃更让郑氏有所忌惮?你不是参不透这些,你是关心则乱。到底心性磨砺不够,才昏招频出,你可问问你自己,现在的这个你,还是当年北渡黄河时临危不乱、呵斥众将、退守武关的那个你吗?当年置性命于不顾也要以顺利和亲为要,如今却为一家之私逞匹夫之勇,你还记得你北来的使命吗?南北议和,造福百姓,郑氏尚且还不敢直接称帝,改朝换代,你倒好,自撕毁你父订立的南北和盟,自废太子妃之位潜回南朝去了?后果会是什么你想过吗?你还是孝成太后一手教养出来的那个能堪大任的孙女吗?她老人家一生戎马,遇过的险境无数,哪一次不比你现在困难,她难道也是如你现在这般方寸大乱?”
      瑾穑沉默,眼中缓缓蓄起水汽。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愿为乔木,佑以终生。’求婚的国书,乃孤亲手所写,既承相托,此生不负。这……便是孤的心性。”他耐心地为她濯足,一字一句:“昔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曾经孤以为,武州山的晨钟暮鼓便是一生的归宿。然而,天命所归,终究,身不由己。你我凡人,如何能料到将有何苦厄随后而至?不管你如何留恋南朝,天下大势,裹挟而前,凡今之人,都无法逃脱……”
      一室灯明,他自煌煌烛火中抬起眼来,白衣墨发,双目如炬,深深望进她眼底:“今日之事,孤权当你年纪小,悲极无状,不与你计较。且痛痛快快哭一场,明日醒来,你还是孤的元妃,与孤结发同枕席,白首不相离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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