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垠之塔》赶山客

2、星海

　　离地面不到百米脚程时，陆绛停了下来，从腰间摸出一张‘数字人皮’，给自己从头到尾换了个造型，包括脸。然后才开放了自己的个人空间可查看权限。

　　他的身影在往来人流中显现，然而此刻任何人看他，都不过是一头长得有点像野猪的中年男子。

　　……好吧，一‘个’中年男子。

　　这里离出口很近，近到能听见哨兵换防的脚步声，就在下一个拐弯。

　　今夜有雪，冷意不曾让下水道的人流稀少半分，用机械骨骼拉着推车的掮客往下，在酒吧销完赃喝痛快了的酒客往上，挤挤挨挨，竟让他捉到种置身冬夜市集的烟火气。

　　只是经过这道岗哨，士兵查验身份后，向上的人，多半有些自得，而向下的人，则多半面有悲意。这不奇怪，金多斯原是个建立在三座矿脉上的星际城市，地面资源极端匮乏，没有空间去建造监狱，人在地面犯了事，巡防队多半是就地格杀，若不想死，便趁早收拾细软溜进地底，最好像老鼠一样，一辈子别再往地面上钻。

　　他走过岗哨，给拦路的哨兵递过一张生物芯片卡，士兵接过卡往门禁一刷，绿灯亮了，验证屏幕上显示一行字：“埃德加·劳伦斯，承德茶行总经销商，入境日期D-5133年11月14日16时55分，驻留许可时长一个月，身份ID：XW242222-0913。”

　　士兵便有些狐疑地看着他：“昨天才到，怎么今天就矿井出来了，干什么去了？”

　　‘劳伦斯’挤挤眼，递给士兵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同时左手不着痕迹地往人手里塞了两块银币：“试车去了，新到的款式，什么都好，就是车灯有点大。”

　　士兵“哦”了一声，掂了掂银币，上下打量他一眼，让开了路。

　　他并不打算对这个来历不明的星际行商追根究底，毕竟，合法的“身份”，在金多斯是奢侈品，只要你开得起价，你就可以得到。

　　再往上是一个平缓的上坡，坡道尽头是打开的下水井口，从井口望去，远远地，能看见那座坠落在雪山之上的塔。

　　灰扑扑的，满是污垢的，旗帜般飘扬在山麓之上，像是这座城市的阴影，吞噬着从地表能挖出来的每一分光和热……三十年前，这座‘塔’从时空乱流中坠落，穿过这颗偏远行星稀薄的大气层，哐当一声砸在了金多斯废弃上百年的防御力场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接近千人的深空舰队，不费吹灰之力地接管了这座采矿城市，矿脉早在数百年前就被开采殆尽，星际矿工们拖家带口，早都跳上太空大篷车跑了，留在原地的不过一座死去的城市，夜夜在荒凉的星空下矗立。

　　这支舰队后来成了巡防队的前身。而巡防队是一群疯子，为了支撑‘塔’的运作，在金多斯掘地三尺一样地榨取资源，不夸张地说，要是‘塔’喊个冷字，他们可一点不在乎把整个金多斯当柴火烧了。

　　此刻，雪山的天幕仍不时闪过闪电：金多斯的防御力场毕竟已维系百年，勉为其难地撑起‘塔’后，它就像个不下雨都要漏风的茅草屋，时不时就要添一道裂痕，摇摇欲坠，仿佛每一刻都要倒下。

　　楚天栖身在阴影中，抬头望向这座被吸血的城市所供奉的天幕，冷漠地扯了扯嘴角。

　　他胸口有白光一闪而没，随后，机械掌心浮起一串晶体数字。

　　“((30.277°E,27.412°W) * 1.77 AU)_ρ,(√2 / 2 * π)_θ,（π）_φ”

　　他将这串数字扔进机械义肢携带的自动导航，头顶出现了一个虚幻的红色箭头，同时，他的眼前同步出金多斯地面的全套士兵换防路线：天网摄像头、巡逻机器车，和十六支实弹持枪的常驻巡逻队！

　　眼花缭乱的数据被简化成一套近千个参数的决策输入，驱使着他头顶的红色箭头以每秒三次的速度变换，他跟随箭头疾步隐入某条暗巷后，几乎是下一秒，一支巡逻队便迎面从小巷前走过，全副武装的年轻士兵列队远去，在大雪的夜里，褪色成天地这副黑白棋盘上，一队小小的卒子。

　　完全不同于地下查岗的松散，一旦上到地面，金多斯的身份核查就上升到了天网级别的白名单校验：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一旦被巡逻查验出不在白名单内，就地处决！

　　数据伪造，处决！

　　数据过期，处决！

　　不需要法庭，不需要申请，杀你，只在一瞬间！

　　他现在所在的地点，离茶行总铺还有不到八百米。陆绛面无表情地攥紧了手指，掌心还留着通讯石板解密后的信息。

　　除了伽昙印和邀请以外，来讯的正文其实只有一行字。

　　“我找到了……亚特兰蒂斯的‘心脏’。”

　　他必须要快！

　　男人步伐匆匆地冲进了今夜的暴风雪，他的身后，金多斯与‘塔’，像是天地间两个颠倒的电极，危险地维持着薄如蝉翼的平衡。

　　--

　　那串坐标指向的地点在茶行后院，一处宽阔而低矮的空地，散植的茶树才被人为修葺过，没有垃圾和污水，干净的地砖上画着的水彩的跳房子，还没画完，一旁放着笔洗和几只画笔，笔洗的清水上还浮着昙花花瓣，像是初开便被剪下，还维持着成朵的形状。

　　陆绛疾步走到笔洗前蹲下，他拈起那朵未歇的昙花，手腕翻转拍向另一侧的肩，指尖微微一动，昙花如水蛭一般，贴紧肩上枯萎血肉。

　　他胸口的灯剧烈的跳动了一下，半肩经络怒张如幽蓝河流，而昙花吸食着血液，诡异地涨蓝。

　　花瓣变蓝的一瞬，眼前跳房子的格子骤然翻转，虚空中骤然出现一架太空舰，深蓝色的隐形涂装在‘伽昙’的请求中对陆绛开放，舰上喷绘十三朵怒放昙花印记，不知为何，左侧一株已然凋落。

　　陆绛攥紧了拳头，沉默不语。那朵花便是‘伽昙印’，每个持有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通讯，可以跨越整个宇宙，无垠时空，却注定转瞬便要凋谢。

　　像极了这十三株月夜中首尾相接，沉默的花。

　　舰门打开，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立在舷梯近处，垂首着他，神色分外不爽。

　　他一愣，男子已经先发制人：“你拿我身份卡去□□？”

　　陆绛：……

　　陆绛错愕得跟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

　　男子更悲愤了：“查你岗的士兵转头就跟八卦记者爆了我的料……”

　　他怒发冲冠地举起通信石板，咬牙切齿：“我劳伦斯好歹也是这个星系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怎么敢的！”

　　陆绛定睛一看，石板上是实时更新的星际社交媒体‘X-Y’的热搜，第一条“爆”赫然就是“小劳伦斯落地金多斯后嫖到失联”

　　呃……

　　陆绛故作镇定地安慰劳伦斯，“想开点，就一条嘛，一晚上就没了。”

　　劳伦斯咆哮：“你往下看！”

　　第二条是“承德星系科技新贵盛赞金多斯女子胸大”

　　第六条是“大A承德科技跌幅逾5%”

　　第十四条是“爆料者称收到多条劳伦斯行房过程录音”

　　第二十五条是“没有一条录音超过两分钟”

　　陆绛汗流浃背。

　　头顶上的红箭头动了一动，拯救了他，尴尬的陆绛一把揽住劳伦斯的肩，故作亲热：“巡逻队还在呢，我们进去聊。”

　　劳伦斯方要呛声，被陆绛一把捂住了嘴。

　　原地，水彩格子再度浮现，昙花萎地，来迟一步，不过见枯花临水，无迹可寻。

　　--

　　“……你是说，‘心脏’不在这里。”会客舱内，刚打完一架的两人分别落座，陆绛看向劳伦斯，若有所思。

　　“在‘塔’里。”埃德加摸了摸自己鼻青脸肿的猪头肉，恹恹地点开太空舰的全景视窗。

　　在隐形涂装的帮助下，此刻太空舰险而又险地避开金多斯粗制滥造的地面雷达矩阵，从地面盘旋上升，风驰电掣间，飞过一山白雪。

　　他们飞得并不高，视窗仍能看见登山石阶上的机械猎犬，这样恶劣的天气，它们沿着巡逻路线来去自如，全无半点不适应。巡逻数据汇聚在一个个山腰四面漏风的小屋里，供巡防队实时决策。

　　“给你写信的是坎伯雷·劳伦斯，我是他的长子。”埃德加抿了抿嘴，神色不乐，“家父未能亲自前来。半月前，家父收集到‘心脏’后即刻返航巨蟹星云，途中遭遇了‘B’级的时空风暴。”

　　“历经半个月搜救，今天核实的信息是，货船的残骸被时空洋流吹到了‘塔’的三层二泊位附近，里头有家父的遗体……和你要的东西。”

　　陆绛面如死灰。

　　他一时像是接受不了老劳伦斯故去的事实，慢慢地眼眶泛红，偏生他在说人话方面造诣实在欠奉，劝慰的话想了半天，也只能蹦出一句“节哀”。

　　小劳伦斯摆了摆手，苦笑着喝茶。

　　陆绛又在原地想了好一会，直起了身体：“现在塔里那艘沉船，是你的？”

　　中年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指神经质地攥紧。

　　陆绛倒不意外沉船为何会出现在塔内。

　　巡防队对外披露过一些‘塔’的研究文献，其中就有一个著名假说，认为‘塔’是高维文明在时空战争中落败的遗迹，每一层都绑定着高维文明的跃迁装置，再没有人能关闭它们后，这里无形中就等价于星海的一个荒废港口。

　　只要太空航船登记的跃迁路线图在‘塔’的接收范围内，时空风暴过后，卷在风暴中的残骸和宝藏，会在高维时空洋流的推动下，历时数天到数万年，随机地出现在塔内。

　　这也是巡防队身处偏远行星，却每年都能吸引到一批精锐的士官毕业生换血的原因。衣着寒朴却心怀野望的年轻人，是这里绝大多数新人的画像。

　　巡防队深知，要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挖出东西，最小的代价，是给那些年轻的野兽，一个海贼王的梦想。

　　“我有个不情之请。”埃德加缓缓地说，声音仿佛穿过了几万年星空的黑暗，“能否替我进‘塔’一趟，给家父收尸？按照家父和你的约定，货物你可自取，如果能带回尸体，事成后，我另有重谢。”

　　“谢就不必了，我和你父亲一样……”陆绛似乎有些喘不上气，剧烈地咳嗽几声，方才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也是十三夜昙之一。伽昙有命，向来……视死如归。”

　　“只是……”他转而望向太空舰的视窗，只见一路盘旋而上，越深入，下方的石阶越是密密麻麻的尸骨，“只要尸体？船你不要了吗？”

　　劳伦斯负着手，看着下方的尸骨，有一阵没有说话。

　　这里连接着高维的时空海域，金多斯本地的贫民死了以后，家属们也会把尸骸抛入山中，等待周期性的风暴带走尸体，仿佛海葬。但更多的，是私自上山开着太空舰上山寻宝，离港便死于海啸的人。

　　这座塔是时空风暴的释放点，此处累积着惊人的财富，也有着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极端环境。离开几个指定港口不出一箭之地，便是随处可见的高辐射，强烈致幻的气体，不稳定的时空乱流……人在其中，不仅精神脆弱如废纸，身体也不外如是。

　　“不要了。现在生意不好做，航线上随时都会出现风暴。”他踌躇片刻，终于摇了摇头，“家父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打算处理完后事就退了商会的职位，我们家的船队，也会停航一段时间。”

　　“令尊的后事你打算如何处理？”陆绛思索着开口，“要是信得过我，我在金多斯还有些人脉。”

　　劳伦斯摇了摇头：“不了，老头的遗愿是，把他的骨灰洒向星海。”

　　他眨眨眼，鼻青脸肿的猪头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老头说了，人就活一辈子，生于星海的，终究要归于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