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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糟糕的大人和缺水的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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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家的私人墓园藏在隐城市中心的白马山,闹中取静,俯瞰盛景。
拾级而上,松柏夹道,一路散发着幽冷的针叶香气。
陵墓旁的木芙蓉被秋风刮得零碎,灰色的碑石上粘着浅粉的落英。
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子背影高挑,在墓碑前弯腰放下花束。
阳光把手背上的经络映得泛蓝,棕色的眼睛也被染成了更浅淡的柔栗色。
突然,一只大手从身后蒙住了这双漂亮的眼睛。
手的主人俯身咬着他的耳朵说了两句话,又往他的温热湿软的手心里塞了一样坚硬无比的东西。
左手中指从冰凉的环洞里探了进去,枕形的红色钻石璀璨透亮,周围镶嵌着闪烁的细钻,服帖地栖在白皙的指间,像火焰燃烧在白色雪地。
“妈,你留下的东西,我送他了。他叫蒋岚千,是个好人,偶尔做糟糕的事,但我喜欢他。”
“穆琴念!”
“嗯,我在……”穆琴念捂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滑到他的前肩,从身后把他用力揽到自己胸前,吻了吻他头顶上被太阳照热的头发。
蒋岚千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最后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倒数三秒。”
穆琴念喜欢他从这个角度抬眼盯着自己的样子,像一只想捕猎老鹰的猫咪,危险又可爱。
“戴在你手上真好看。我不反悔,你就答应吗?”穆琴念眯起眼,俯身凑近他的嘴唇。
“嗯……”
“嗯什么,不要嗯,我也要听你说。”穆琴念把他抱得更紧了。
“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你明明也没说过吧!”
“我不是才说过吗!你可要小心说话,不然我妈觉得儿子太冤,从棺材里爬起来作证。”
“你刚才是对着阿姨说的。我喜欢他,间接引语。”蒋岚千据理力争。
“真严格。”
“我想听。”
“说完有奖励吗?”穆琴念低下头,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柔声重复着他想听的话。
魔咒般的低语逐渐变成湿润的吸吮和粗重的喘息。
“这里不合适。”蒋岚千红着脸挣扎,但更猛烈的吻堵住了他的抗辩。
身体被压进松柏清香的树影里,风衣扯下来盖在墓碑上。
穆琴念哑着嗓子轻笑:“你怕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活着。”
“你这个疯子……”
“彼此彼此。”
交叠的人影压过长满野花的草坡,木芙蓉的花瓣落在身上,把两个人放浪无边的快乐染成更滚烫的颜色。
跪在埋葬了列祖列宗的土地上,抱着逐渐染上自己气味的人,穆琴念突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血肉温热的大活人。
嗯,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用力地呼吸,贪婪地端详,迫切地拥吻……这些都是活人才能做的事。
那天的记忆仍然清晰可怖:他拼命地向前跑,身后的田野发出一声巨响,他边跑边回头,满目映入爆燃的火海和瞬间焦黑破碎的飞机残骸。
浓烟和灰尘中闪出一道强光,就在自己身侧,像是死神劈歪未中的镰刀。
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小时候,穆琴念和弟弟每年清明会都跟着长辈来白马山扫祖坟。
刚上小学的穆琴逍是个闲不住的碎嘴子,一边玩纸钱纸房子一边问:“哥哥,死的反义词是什么?”
“活。”
“那坟墓的反义词是什么?”
穆琴念歪头想了一会儿,回答:“游乐场。”
穆琴逍满意地笑了。
不过,穆琴逍进入青春期之后就不再满足于在哥哥身边打转和问问题,开始沉迷于喧闹的电影、音乐和各种各样的男孩子,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上中学的兄弟俩再一次同来墓园,穆琴逍问:“哥,死的反义词是什么?”
“活。”穆琴念依然这么回答。
“那坟墓的反义词呢?”
“游乐场。”
穆琴逍摇头笑道:“你好无聊,怎么永远都是这个答案。我有个朋友说,坟墓的反义词是红灯区。”
“那你最好交点正常的朋友。”
“哥你真无趣。”
“我乐意。”
当时的穆琴念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一个有趣的人闯进他的生命,活色生香、疯狂滚烫,成为死亡和坟墓的反义词。
白马山很高,天气好的时候,在山顶几乎可以看到隐城的每个角落,但唯独林家的涂溪山庄重林掩映,是从哪个角度都俯瞰不了的。
林落和林升的生日宴是隐城的大事之一,收到邀请函的大人们都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还好,咱们还在林老头的派对名单上。
江浔雨没来得及和林升说自己和许牧白分手的事,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时间细想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那天从穆家的杀青宴回来,他发了一句“我们分手吧”,然后就屏蔽了许牧白所有的联系方式。
后来许牧白在一个大雨天跑到东屏岛的家里来,江浔雨也不让张叔和姐姐给他开门。
江明波把林深卿带回来已经有段时间了,那天恰好都在家。
江明波皱眉:“我不管你们有多大仇,基本的礼貌总要有吧,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哪有不让客人进门的道理?”
江浔雨冷冷地答:“你如果让他进门,我会做出更不礼貌的事。”
最后还是林深卿把父亲给劝走了,说:“是他的客人又不是你的客人,让他自己决定吧。”
之后,江浔雨再也没见过许牧白,直到林家寿宴这天。
林升张罗着其他人去骑马,非要拜托江浔雨一个人来溪边帮他找找手机,说刚才落在这附近。
寿星兄弟开的金口,江浔雨只能骂骂咧咧地替他跑腿,但过来却连手机的影子都没见着,倒是看到溪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清那张脸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这是个陷阱,而自己只是出现在这里就已经陷进去了一半,立刻转头就走。
“你等等!你就听我说一句!”许牧白喊。
江浔雨不敢停下,继续拖着步子埋头走,没再听见许牧白声音,还以为他放弃了,却听到身后潺潺的溪水中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他转过头,只看见岸边散落着许牧白的黑色长外套,溪水中泛着异样的波澜,却没有人影浮上来。
“许牧白!给我上来,你疯了吧!”江浔雨冲到溪边喊,带着霜气的秋风吹在脸上已经是冰的,从深山涌下来的溪水更是带着野岭的寒凉。
许牧白他朋友中水性最差的,单纯的水性差倒是不碍事,糟糕的是许牧白水性差却不怕水——这是个多要命的组合,江浔雨在青山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当时是晴朗的大夏天,除了游泳队训练的照常去室内的恒温游泳馆,大家都涌到山林掩映的户外泳池去玩水。
男孩们玩水的花样层出不穷,几乎没有一条遵守着泳池的守则,救生员小哥只好寡不敌众地到处狂奔吹哨警告。
许牧白被几个同学撺掇上深水区的跳台,江浔雨知道他不会游泳,隔着泳池大喊:“喂!你疯啦!下来!”
许牧白本来还面露难色,抬头看到是江浔雨在喊,立刻紧走两步,“扑通”一声跳进深池。
看热闹的人竟然都在欢呼,好像真以为许牧白很快就会自己游上来。
水中荡着波纹,没有响动,江浔雨一个猛扎子跳进了水里。
一片混蓝中,他飞快地从水底捞起湿透的钢琴天才,挟持着把人提上了池边。
“咳……咳……我跳得好不好?”许牧白呛着水问。
“你找死吗?我不拉你上来你想怎样?”江浔雨怒气冲冲地吼他。
“嘘……他们以为在海边长大肯定会水,都说想看我跳,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承认我不会吧。”
“你脑子呢?丢脸总比淹死了强吧!”
“我是看到你在才跳的,你肯定不会让我淹死吧。”许牧白轻咳着辩驳。
“你!”
“救命恩人,你能不能帮人帮到底?”
“哈?”
“你教我游泳吧。”
“为什么要我教,叫老师帮你约教练不就好了。”
“求你了。”许牧白的声音像丝缎做的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耳边。
看着这人湿漉漉的嘴唇,他分神地想了想要用什么方式堵住那张嘴,才能把“求你了”这三个轻软又执拗的字眼像种子一样埋进自己的身体。
他们玩了一夏天的水,许牧白还是没有学会游泳。
江浔雨依稀记得老师说过体温在水中流失的速度比在空气中快二三十倍,但他印象中的青山泳池很热,许牧白的皮肤很烫,在水底也很烫。
青山水池的颜色是澄澈的蓝,但涂溪山庄的这条溪水很深很凉,净透的水底浸着当地特有的深碧色卵石,看上去像笼罩着密林中的青灰色烟雾。
江浔雨纵深跃进了冰冷的溪水涟漪中。
水底的人很快就像荇草的枝茎一样执拗地缠上来,嘴唇滚烫。
江浔雨这次没有急着抱他出来,他对“背叛者”没有耐心,用之前都不忍心用的力度在水下发狠地折腾怀里的人,在想念的体温中流连忘返。
两人再次浮出水面时,岸边传来急促的刹车声,车门砰一声关上,男人的轻笑随之传来。
“我就说没必要来吧,这两个人自己会说清楚的。”穆琴念看着湿透的两人,替他们打了个寒战。
“天气太冷,你们这样会着凉的。”蒋岚千顺手脱了外套递给江浔雨,任由他盖在许牧白身上。
“上车,我开暖气。”穆琴念拉开后座的车门,歪头示意两人进去。
车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后视镜倒映着江浔雨阴沉的脸,坐在副驾的蒋岚千清了清嗓子,用后肘戳穆琴念命令:“说话。”
“哦……嗯,就是,之前咱们也许有点误会……”穆琴念从后视镜里盯着后座的两人,游刃有余地拿捏着语气中歉意的程度,把来龙去脉大概地解释了一通。
“你们居然拿我威胁他?”江浔雨在后座握住许牧白冰凉的手。
“但我们后来可真的没做什么。开心了吗?没想到他这么爱你吧?”穆琴念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语气缓和着气氛,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递给他。
“这又是什么?”江浔雨冷冷地接过东西,扭开上面的金属滑盖。
“把柄,我的。”穆琴念笑笑,继续说:“我想了想,就算现在跟你们说东西删干净了,你们也不可能信,不如就也给你们一把刀。”
江浔雨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穆琴念收了笑,猛踩了一脚油门说:“你们酒店里那做的算什么啊?我们的视频可精彩多了,给你们当教程都绰绰有余,记得多盯着我看,少盯着岚千。”
后座的两人这才听懂,惊得瞠目结舌,许久接不上话来。
“你有病吗,谁要这种东西!”江浔雨怒骂,把U盘往前座奋力一扔,砸在挡风板内侧,又被蒋岚千捡了回来。
蒋岚千从副驾把手往后一伸,许牧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在椅背另一侧幽幽地说道:“你知道我有多会骗人,他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印证一下真的放心么?他说是把柄你就信了?”
许牧白接过来说:“别以为我会说谢谢,疯子。”
蒋岚千轻巧地回道:“放心吧,不指望原谅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对了,别接了把刀就急着捅人,搞得两败俱伤的。牧白,你记得我之前说的吧?要当核弹用。毕竟咱们都是来日方长的关系。”
“想怎么用,等我印证了自然会决定。”许牧白看向窗外。
“别脏了你的眼睛。这点自以为是的脏东西,谁有那个闲工夫曝光。”江浔雨冷笑。
穆琴念勾勾嘴角:“臭小子,别嘴硬。脏?那可太脏了,但你们不会失望的,记得多盯着我,少盯着……”
“说一遍就行了!可以闭嘴了。”蒋岚千愤然打断。
“听你的。”
林家的生日晚宴过后,酒过三巡的众人七零八落地躺在外面的草坪上吹夜风。
“几点了?还没过十二点吧?”陆天喜醉眼朦胧地拽过林升的腕表端详,看了一会儿又自己生气起来,甩下他的手说:“换个能一眼看懂的表行不行,三个转盘,转得我头疼。”
林升没有醉意,只觉得他可爱,凑过去笑着问:“干嘛假装是个关心时间的人?过了十二点会发生什么?今天和明天又有什么差别?”
“我想最后一个跟你说生日快乐。因为第一名肯定抢不到,掐着点送祝福太累了,我也不想跟别人抢。”陆天喜嘟囔。
林升压低声音:“抢什么,我的时间都是你一个人的,你想什么时候祝我,我就什么时候生日,这样行不行?”
旁边的人都在高声笑闹,没人在意那些胡扯八道的低语。
穆琴逍喝醉了又开始口若悬河,高池幸给他裹上了一条赤色羊绒围巾,林落看了直摇头:“这么喜庆,不知道的以为是你生日呢。”
“用不着羡慕,我给你生把火,比什么都红,看着比他们都热闹。”萧树没开玩笑,真就在精镂着五脊六兽和祥云的大篝火炉旁忙活起来,生了巨大的火堆。
高升的火焰把林落的脸颊蒸得发烫,萧树兴高采烈地回头看他,本来只想炫耀自己生火的速度,顺便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林落讲解一番野外生存技巧,但火光里的人看起来美不胜收,萧树看了一眼就什么话都忘光了。
滚烫的火苗从炉子里一直蔓烧到身体深处,他心痒难耐,只得咬着下唇低声求林落:“都这个点了,生了火还是冷的,要不要早点进去休息?”
“休息?我不想休息。”
“那进去,不休息,好不好?”萧树的手指缠上他的腕子。
两人离开后,许牧白翻身倚在篝火炉边的躺椅上。
“没着凉吧?”江浔雨从椅背后俯下身问。
“哪就这么娇贵了。”许牧白懒懒地答。
“你以后离水远点吧,怎么回回都要往里跳?属鱼的吗?”江浔雨埋怨。
“救命恩人,你再教我游泳吧。”许牧白轻笑着答。
“就你那个学法,教十年也学不会。”
“那就教十一年。”
“教一辈子也学不会。”
“那你试试。”
“说好了?”
“嗯。”
夜深了,涂溪山庄里仍宾客熙攘,但今夜的热闹很快又要被新的喧闹取代了。
“你们家要投的新项目叫什么来着?”江浔雨问林升。
“紫岛不夜。”
“那是什么?”陈景驰凑过来问。
林落不等林升回答就开口解释:“大人的游乐场。紫岛你知道吧?半开发的小岛,从港口过去只要十分钟,上岛的游艇航线还在竞标,但大概率会是文远来做。”
紫岛最初因为长满一种独特的紫藤植物而得名,隐城人都认为那是天允的祥瑞之气。按计划书上写的,紫岛将成为隐城上流宾客们一掷千金的天然会所,畜养最美最桀骜的山川草木,不动声色地藏匿起穷奢极靡的酒池肉林。
“我们家也投了这个项目不是吗?”穆琴逍转头问穆琴念。
“嗯。怎么?这种时候就想起自己姓穆了?是不是想求哥哥以后给你搞个VIP?”穆琴念嘲道。
“切,什么紫岛蓝岛的我才不在乎,但VIP可以给高管家。”
“知道了知道了,真烦人。”
林家摆的宴席向来是不散的,爱呆多久呆多久,香槟也永远不会见底。
过了十二点,穆琴逍的话变得更多更密了,时不时地举杯用酒液湿润一下嘴唇,逮着人就问:“xxx的反义词是什么。”
林升反问:“玩了一晚上都是你在问,那我也考考你,紫岛的反义词是什么?”
穆琴逍一时答不上来。他一不说话,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火堆里还噼啪地烧着炭。
许牧白攀上江浔雨的肩膀,悄声说:“青山”,气息像羽毛一样扫在发热的耳根。
他在说“青”字的时候仍习惯性地噙着气,临说完“山”字才轻缓地吐出来,让“山”的尾音听上去像一声欢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