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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多事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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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城这几日风很大,青山脚下的农田里翻起绿色的浪。
村屋旁踢皮球的小童顺着大风的方向撒丫子跑着,猛地一脚踹高了皮球,砸在妇人的后肩。
“哎哟!”妇人惊叫一声,手中的茶碗跌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小童吓得大哭起来,老汉听见忙从屋里跑出来,却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一脚,摔了个大跟头。
“哦哟,你慢慢走,急什么。”妇人迎上来搀扶,老汉却摆摆手,靠着门边坐下来歇息,指着远处飞过的两排大黑雁叹道:“多事之秋。”
这是涂溪山庄最美的时节,天高云淡,层林尽染,满目清远冥静,林落望着办公室窗外的缤纷山景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林升慵懒的声音:“哥,我这才来多久你就要抓我回去,新被窝都没睡热呢。”
“又没人要留你,你就坐爸的飞机回来,过个生日住两天再回去,耽搁不了什么。”林落劝道。
“我的生日不是应该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不想回家……再说,明明你自己一个人过也没差吧,反正每年也都是你出来讲话,我只是跟班而已。”
“你以为我想跟你同一天生日吗?我也没得选。你回不回来我一点都不在乎,是爸想让你回来过。”
“为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他想你了。”
“哼,每周我打电话回去他讲话从来就没超过两分钟,眼不见为净还差不多。”
“总之,你整理一下吧。”
“我真不想回……”
“哦?不想回?那可惜了,这次好像还请了几个球队成员,我不熟也叫不上名字,好像你收藏的签名里有。”
“什么!哪几个!”
“嗯……我忘了,不过既然你不回也无所谓吧。”
“我要回!谁说我不回了,我是在思考……嗯,带阿喜一起回行不行?”
林落沉默片刻,淡淡地说:“那就干脆多带几个朋友,都规矩些,别干傻事,吃饭的时候让他们和小雨阿驰一桌,你要来坐主桌。”
“知道了……让阿喜带他朋友吧,最多三四个。”
“那用六人座的小飞机,有什么需要你再直接跟强叔说。”
“好。”
“话说……他居然还没在你身边呆腻吗?”
“喂!林落!”
“上次你还说他夜不归宿?话说你在那里没朋友吗?喝醉了只能给我打电话也太惨了。”
“少小看人了!我随便打的,你……是你打来的电话太多了,记录里全是你号码,比较容易摁到……咳,再说,那天只是个误会。”
“误会?”
“嗯,他想给我画一幅画当生日礼物,躲着我去朋友的画室……我还以为他夜不归宿。”
“发给我看一眼。”
“不要。你……你不能看。”
“我不能看?真稀奇,按你的个性不是应该已经在疯狂炫耀了。”
“咳……总之,这是我的隐私。”
“哦,隐私吗……”林落大概猜到了他支吾的理由,立刻改口:“算了算了,我还有会,先挂了,帮我向阿喜问好。”
隐城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繁忙,因为有候鸟成群结队地赶往温暖的地方。
当林升在四万英尺的高空的云色中推杯换盏,穆琴念正穿过黑蓝夜幕中的冷润雾气,盯着手机屏幕中的日历,低头走上银色的舷梯,身后跟了三个不同部门的总监。
【要回来了】是穆琴念日历闹钟的提示内容,此时雀跃地跳了出来。
机舱里,一个满面笑容的年轻空服员站在小吧台后面,穿着笔挺的白衬衣和灰外套,最先转向穆琴念问:“念总今天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为什么这么说?”穆琴念扬起眉毛。
“您心情看起来很好。”
“哦,算是吧。”穆琴念放下手机,刻意收了收嘴角的笑意。
“喝点什么吗?”
“嗯……随便,你决定吧,有点度数就行。”
空服员微笑着点点头,从吧台下拎出一只麦穗桃花纹的钟形香槟杯,捏着银色的小夹子从玻璃罐里取了一小块磨砂质地的暗绿色糖砖扔进杯底,将几滴安格斯图拉苦酒浇在缓慢溶解地糖块上,加入些许白兰地,再满上从10度冷柜里取出的香槟酒,最后在杯沿装饰上削得卷曲的薄橙皮,才小心地递到穆琴念面前。
浅琥珀色的微凉酒液轻轻颤动,沉在杯底的浆液闪着更深暖的蜜棕色光芒。
刘总探过身问:“整得花里胡哨的,什么味儿?”
穆琴念耸耸肩,淡淡地答:“香槟,有好事发生的味道。”
“说得对,来,念总,黄总,咱们预祝这两个大项目一切顺利!”
“来!”
玻璃杯撞击着,发出叮咚的好听声响。
这趟高强度的差旅让他勉强忍住了亲自抓回蒋岚千的冲动,而那夜他盛怒之下砸碎的玻璃也早就替换得光洁如新。
但穆琴念还是刻意让人把自己出差的日程对照着蒋岚千的航班排得正好:这架飞机几小时后会降落在隐城,而蒋岚千飞回隐城的航班预计也差不多同时到达。
如果没有意外,穆琴念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用谈公事当借口,一刻也不耽误地见到他、接走他。
穆琴念讨厌蒋岚千放假,因为一旦他放假了,他们就变成了两个不太相干的人,他也找不到更多关心的借口。
“和我交往吧”这句话他这些年也在脑海里用无数种方式演练过,却像不停地写一个汉字,越看越不像样。
他担心,死心塌地的人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很无趣,就像母亲生前一样,死心塌地守在父亲身边过日子,父亲却想着那个爱弹琴的女人,浪费掉了母亲的一辈子。
穆琴念偶尔会想,如果母亲提前知道她的这辈子是这样短暂,还会不会把宝贵的岁月都虚度在穆家。
小时候,母亲很喜欢给他和弟弟读无聊的童话故事,弟弟似乎是真的喜欢听,但他只是装作喜欢,因为母亲读那些故事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太幸福了,好像真的相信故事里那些金子一样的心和动不动就“从此幸福快乐”的爱情,他不忍心打断。
成为母亲,还是成为父亲——成为被辜负的人,还是成为辜负人的人?这是一个问题。
万一哪天他真的冒失地对蒋岚千承诺了什么,然后又变得越来越像父亲,怎么办?用猎枪击落一千只围着教堂飞的白鸽,然后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在自我厌恶中窒息至死吗?
一位熟识的调酒师在他独酌至烂醉的夜晚笑着说:“你可真混蛋!想要种一朵花,又怕有一天会打碎花盆,就干脆先打碎了花盆,恐吓那朵花:看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会打碎东西的人,你先看清楚我有多烂,这样就永远不可能对我失望。大多数人都会马上被吓跑吧?”
“那你说,他为什么还不被吓跑呢?他应该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穆琴念醉眼朦胧地问他。
“世界这么大,偶尔也是可以遇到疯子的。”调酒师笑着回答。
飞机缓缓开始爬升,穆琴念发了条消息:【哎,怎么这么快就要回来了。】
【我也不想,外头的林子就是更大更快活。】
【少编谎话,要真快活,你也不至于只在他家呆了一晚。】
【他还求我给他当秘书呢。】
【床上说的也算数?】
【不信你自己问他。】
【哪年清明节给他上坟的时候再问。】
【他说,他比你更需要我,原话。】
【真能瞎说。】
【难道他说的不对?】蒋岚千反问。
穆琴念知道蒋岚千想听什么回复,但仍像往常一样立刻逃跑了,岔开话题说:【你再提他一句,以后都别想放假。你爸还好吗?】
【不用你假惺惺地操这个心。】
【操心?你想多了,我只是作为债权人提出顾虑。】
【不用顾虑,今年不会多欠你的。】
【你回隐城的飞机几点?】穆琴念明知故问。
蒋岚千截了张电子机票图发过来,穆琴念立刻回复:【巧了,我顺路接你,路上有新项目得给你说一下。】
【为了说项目来才接我吗?那不用了,我困了,我会自己回去。】
【我不管,我去接你,就这么定了。要是困,说完事直接去我那睡,第二天方便去公司。】
【算盘还真响。这样吧,你要是老老实实地说一句想我了,我就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穆琴念哼了一声,快速打出一行字:【不是提议是决定。我睡了,到时见。】
铁翼在轰隆的引擎声中划过异乡冰凉的夜幕,向日出的方向赶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穆琴念猛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像被什么捆住了似的。
伴随着几声轰响的惊雷,巨型蛛网般的银色闪电突然炸裂夜幕,天地被电光映得大亮,瞬间被逼进白昼。
他眯眼适应着明晃晃的天光,举目四望,发现自己被绑在一艘巨大木船的桅杆顶端,散发着海盐气味的粗绳紧紧勒着他的身体。
海里巨浪滔天,水一阵阵涌到船的甲板上,冲得船身摇晃颠簸,船尾吃了水,整条船就开始向他身后倾斜,一点点沉进冰冷黑沉的海水中。
这时,他看见桅杆底爬过来一个身手敏捷的海盗,花豹一般向自己攀爬而来。黑色的宽檐帽遮住了海盗的脸,但他仍可以看到那人嘴里叼着一把刃如月牙的短刀。
“帮我解开!”穆琴念大吼。
海盗轻笑了两声,爬到他的身前,捂住了他的眼睛,咬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念总,该投降了。”
“蒋岚千!你想做什么!”
“嘘……不要怕。”
穆琴念觉着冰凉的刀刃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但还来不及恐惧,又被湿软滚烫的唇舌温柔地堵住了嘴。
“岚千……”
“醒醒吧……我们的船要沉了。”
桅杆应声而断,他在沉入海底之前终于如愿看清了那张端丽嚣纵的脸,卷裹在缤纷幻彩的泡沫里,变得越来越耀眼透明,美得像是不属于这个混沌的世界。
“念总,醒醒!醒醒!”
穆琴念猛地睁开眼,发现身边是面色严峻的空服员,自己也不再安稳地躺着,椅背被人调回了坐姿,机舱的灯光忽明忽暗,隔壁的黄总面如死灰,抓着手腕上的佛珠念念有词。
“是梦……”他用力甩了甩头,仍觉得头昏脑胀,没看见窗外有几股灰黑的浓烟从引擎里冒出来。
机长冷静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这里是机长通知,由于飞机出现紧急情况,我们决定采取陆地迫降,已经与救援队取得了联系,落地后将立刻进行紧急撤离。为了大家的安全,请不要惊慌,听从乘务员的指挥。”
紧急情况?迫降?
穆琴念这回彻底清醒了,他急忙往窗外看去,发现下面根本就还没有机场跑道的踪影,刚刚飞过了银闪闪的海面,大片青黄交错的农田变得越来越近。
飞机上听不到熟悉的引擎声,陷入不详的寂静,无声滑落秋日的晴空。
空服员在他身边手把手地冷静指导了几遍防冲撞姿势,又再次确认:“身上确定没有任何锋利的东西了?”
“没有。”
“五分钟后着陆。在飞机没有完全停稳之前,身体请一定要持续保持用力状态。”机长的声音低沉严肃。
刚才还一同举杯相庆的黄总面色铁青地埋头念经,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有多严重?两边引擎都没有声音了?怎么回事?我们会死吗?”刘总连珠炮一样质问脸色苍白空服员,但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一遍遍用颤抖的声音重复模板一样的迫降安全须知,仿佛那也是某种祷告用的经文。
滴滴的警示声不断地响着,飞机失速地坠落着。
穆琴念不是特别害怕,他很想念母亲,如果真的死了,就可以看到她了吧?好像不算太糟。
但是,蒋岚千会在机场等吗?说好了要去接他的……这个死脑筋的人,会一直等吧。
【我想你了】这条信息现在发得出去吗?太迟了吧?
“客舱准备完毕!”
“乘务员各就各位!”
“一分钟后着陆。”
“全体人员注意!抱紧防撞!”
安全带灯连续闪了两次,飞机重重地撞落地面,疾速向前冲去……
青山脚下,村舍的烟囱里纷纷飘出袅袅炊烟,给天边紫橙的霞光笼上一层朦胧的轻纱。
“进来吃晚饭了!”妇人扯着嗓子大喊。
小童却像没听见似的,愣愣地站在门口眺望,像无风天里的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杵着。
“快点!吃饭了!怎么叫不听的……”妇人把手上的水随手往裤腿上一抹,骂骂咧咧地出来抓孩子,可望见眼前的景象也呆住了:田里燃起了熊熊烈焰,滚滚的黑烟里又砰啪地炸了两三声,让本就断裂残破的机身愈发轮廓难辨……
农田一片狼藉,天地灼目滚烫,焦油气弥漫,穿救援队和消防队制服的人来来往往,落日烧红了云,大火烧黑了土地,最终都一起融进露气深重的秋夜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