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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藏在别的身体里重逢 ...

  •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你这个人真是难以置信!”提夏诺在门边愤怒地高声喊着,淡金色的碎发颤动在灯下细碎的灰尘里,手臂激动地挥舞着。
      “对不起……我已经说了对不起了,我记错了日子,真的去不了。”卢卡抱着脑袋痛苦地回答,用力抓着发梢,仿佛想把它们连同脑子里的混乱思绪连根拔起。
      “你答应过我的,我们都说好了。你那见鬼的工作,就不能不去吗?”
      “时间太紧了,现在哪里还临时换得了人,我答应了那个经理的,东西都拿来了。对不起,我真的去不了,你找蒂娜去吧?她会很开心的。”卢卡试探地问。
      “你不去,我就和马可去了。”提夏诺低吼,咬着下唇怒目而视。
      卢卡打了个激灵,立刻恼火得捶起桌子,叫道:“他不行!你为什么要提他的名字!”
      提夏诺涨红了脸叫道:“既然你不去,我想和谁也去是我的自由,和你无关。明天要是在车站没有看到你,我就立刻打电话给马可!”
      “你敢!”卢卡急得自己原地打了个转,像追逐尾巴的小狗。
      “你就看着吧!”提夏诺气呼呼地把转身,用力推门而出,只留下玻璃门微微颤动。
      “你的蛋糕!”卢卡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懊恼地垂下脑袋。
      在咖啡厅打工的好处之一是可以取走每日剩余的点心,卢卡总会把最好的留给提夏诺,用咖啡厅那个迷你花篮形状的天蓝色小纸盒仔细地打包好,等提夏诺傍晚来拿。
      江明波是店里最后一个顾客,正准备离开,却被站在门边激烈争吵的两人堵住了计划中的去路,实在毫无可能粗鲁地上前打断并自顾自闪身而出,只得坐在桌边等待着这场闹剧的终结,猜测着两个年轻人用外文争得面红耳赤的理由。来了这些日,他只熟练地掌握了“你好”和“谢谢”的说法,但显然这些友好的字词都不在刚刚这段疾风骤雨的交谈里。
      店老板也无意加入争吵,早早躲到了后厨去,留两人吵个痛快。

      卢卡颓丧地坐在门边的地板上长吁短叹,见江明波走上前来,便立刻抓着他的手臂说:“江先生,您给我评评理,他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江明波只得发问:“怎么了?”
      “我这几周接了好多份零工,实在是忙昏头了,忘记明晚要陪他去看乐队演出。那地方离得远,要提前好几个小时坐火车去,我根本没时间。明天街角那家巧克力店做活动,我说好了要去帮忙,经理人很好,工资预支过的,我没法不去了,临时也找不到朋友代班。他知道我不是有意的,还跟我闹脾气,说我不去就要和马可去。是不是太过分了!”
      “那是谁?”
      “他是个……”卢卡烦躁地骂了一句江明波听不懂的语言,然后才解释:“总之是个狡猾的男人,总是不停地送他礼物,说只要他手上没有戒指,就有接收鲜花的权利。”
      见江明波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卢卡又忙说:“但您不要误会,提夏诺不是那种人,他什么都好,只是有时太专制了,不喜欢计划被打乱,总要逼别人按照他的方式来。”
      江明波问:“你说明天下午的工作,具体是什么?”
      “哦,那个啊,我给你看。”卢卡说完就从员工储物间里拿出一套暗棕色的棕熊装和头套。
      小熊头套是立体的硬面,摸起来却是精细柔软的桃皮绒质地。
      “这是巧克力熊的服装,是那家巧克力店的吉祥物。酬劳很不错,但很辛苦。虽然不用说话,但藏在里头闷得头昏眼花。”卢卡叹着气嘟囔:“他估计又要生气几周了,但等我回头给他买了圣诞礼物和戒指,他一定会立刻原谅我的,他就是这样。”
      江明波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卢卡,突然说:“既然藏在这里头不用说话,我替你去怎么样?你和他去看演出吧。”
      卢卡愣了愣,瞪大了眼睛喊:“您为什么啊?可千万别以为这是什么有趣的旅行体验,单纯是体力活罢了。”
      江明波笑道:“我知道。但他要真和别人去了怎么办?”
      “他们,哼,去就去……啊,说白了,不就是……不就是一场演出嘛。”卢卡烦闷地自我开导起来,脸上却阴云密布。
      “是吗?我以前看过一场演出,甚至不是正式的表演,看完人生就天翻地覆。”江明波苦笑。
      “您还看过这样的演出?是很厉害乐队吧?”
      “是吧。”
      “可是……您真的愿意这么做?”卢卡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人大概真是个好心的疯子。
      “你觉得我不够能干?”江明波笑笑。
      “不不不!如果您真的要帮我,那我按原来的时薪……”
      “不用了。”江明波打断他:“回头请我喝咖啡吧。”
      “江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啊,您真是个大好人!”卢卡兴奋地抱住了他。
      江明波友善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该走了,这些东西我明早穿着去就行了吗?”
      “嗯,明天下午一点钟准时去店门口就行。”卢卡一拍脑袋,又说:“您明天一定会顺利的!我这才想起来,要和我搭档的人是个比我好一百倍的翻译,人也特别好。”
      “哦?”
      卢卡兴高采烈地说:“啊!是的,您叫他D就行了,他好像是个工作狂,一刻都闲不下来,这条街上有什么零工他都愿意接,平时就在对面的花店上班,您要是喜欢看花店,应该见过吧?很难不注意到他的。呵,那天巧克力店的经理讲话可真刺耳!他看了我俩一眼,立刻就说,我必须是扮熊的哪个,得让D去分发试吃的新品,因为盖住他的脸就太可惜了。气死我了,多伤我的心啊!遮住我的脸难道就不可惜了吗,你听听……”
      卢卡还在抱怨着什么,但江明波已经听不真切了,他的心脏咚咚咚地极速跳起来,仿佛今天一整天陆陆续续喝进肚子的咖啡都在这一刻起了效用。

      替卢卡代工那天的风冷嗖嗖的,但巧克力熊的皮囊相当暖和,江明波在里面只需穿件单衣就足够抵御风寒。
      林深卿走近了,穿着巧克力店的暗绿色双排扣制服,脖子上系着深咖色的领巾,发梢微卷的长发用黑色暗夹卡在耳后,今天似乎有好好地梳理过,让身前这只挂着红围巾的巧克力熊更清楚地看到了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江明波肆无忌惮地从熊头的小孔里贪婪凝望,只觉得时间把记忆中的少年芬芳都酿成了危险的烈酒:上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大概是二十年前了,那张脸上添了令他陌生又着迷的新痕迹,原本慵懒的变得愈加缱绻,原本潋滟的变得愈加销魂,原本凌冽的变得愈加气焰嚣张。
      江明波二十年前被他看那一眼种下的蛊虫在这一刻再度惊蛰而醒,爬动起来。
      心脏百足抓挠般酥痒着,让他几乎要忘记了如何说那句新学的“你好”,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声音却因为兴奋而无比沙哑,连他自己都惊讶自己喉咙里能发出这样陌生的声响。
      林深卿似乎并没听出端倪,看着他说:“啊,你的围巾没系好。”
      日常默认使用的自然是外文,江明波完全听不明白,只觉得温柔又悦耳,呆呆愣在那里。
      林深卿笑了笑,伸手帮他重新系那条过于卡通化的绒面大围巾,修长有力的手指埋进围巾底部散乱的红色流苏里,像是伸进一条红色的河,细心地把每一个乱结都理顺了,才抬眼笑道:“这样好多了!”
      江明波依然不解其意,但知道此时自己该说那句“谢谢”了。
      江明波声音沙哑地说出一句略带口音的“谢谢”,林深卿却没有察觉到异样,他有些侥幸又有些沮丧,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又重复说了更多的“谢谢”。
      人们欢喜地拉着巧克力熊拍照留念。熊偶人蹦蹦跳跳的,看起来很开心,但在合影的时候经常突然扬起一只没有手指的棕色圆手,“唰”地挡住身边那张漂亮的脸,让这些人回家后再也无法在最终的照片上反复欣赏他的眼睛和嘴唇。
      可爱的熊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大概只是不凑巧吧。人们事后会这样惋惜却不以为意地想。
      江明波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快乐过了,变成巧克力熊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是一件多么轻松愉悦的事情啊,他这么想,如果可以把他那具面目可憎的人类皮囊永久地换成这个人见人爱的模样该有多好,这样林深卿就没有理由会拒绝他了。
      林深卿肯定不会问一只巧克力熊任何过于深奥复杂的问题,他只要说着“你好”和“谢谢”就能看到梦寐以求的笑脸。
      当他以一只熊的形态出现,他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感到愉快。当熊多容易,当人太辛苦。
      因为这门庭若市的盛况,巧克力店的经理很高兴,甚至在百忙之中抽空跑出来夸了两人一句,鼓励他们再接再厉。林深卿笑着回应经理,叫他放心。
      江明波虽然听不懂他们嘴里的话,但看得见经理欢喜的肢体语言,趁着气氛一片热闹欢喜,轻轻伸出他覆着棕色软绒的椭圆形胳膊拍了拍林深卿的脑袋。
      他想要用自己人类的手指理顺林深卿有些凌乱的碎发,像二十年前那样。
      当时的他不知天高地厚,甚至觉得东屏岛的夏日过于漫长,没有想到现在的自己会只敢隔着熊衣摸摸他的头,看他笑着回一句好听的话,然后握住了自己的手,非常卡通式地、友好地晃来晃去。
      厚绒的软布下,是他真实的人类的手掌,带着温热,因为被人猛地牵住了而兴奋地颤动起来,虽然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就只是这样握了握手,江明波竟然也变得干劲十足,像做着美梦一样不知疲倦。他晃晃悠悠地站在街道边上,快乐地拥抱着每一个奔进他怀里的孩子,拦住还在害羞犹豫的路人,积极地向他们兜售这只戴着红围巾的巧克力熊所能展示的所有才艺,然后在每一次完成合影或互动的任务后蹦蹦跳跳地走到林深卿跟前笨拙地伸出手和他击掌,像在领取他应得的奖赏。
      巧克力店的经理很满意,在这座懒散悠闲的城市里,他从没雇佣过这样一个连续工作了五小时还完全不需要摘下头套休息的好员工,一高兴就打包了两大袋沉甸甸的巧克力,给辛苦了一下午的两人当礼物,叫林深卿拿出去给同伴,嘱咐他可以下班了。
      林深卿见这人还呆在熊皮里不出来,只知道一个劲地瞎摆手,以为他卡住了出不来,便笑着走上前,一踮脚,用力摘掉了他的头套。
      手臂僵在凝滞的空气中,熊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最终骨碌着滚到马路边停住,歪头注视上面那两个四目相对的人类。
      “我可以解释……”江明波话音未落,林深卿已经转头飞跑起来。
      “别跑,求你了!”
      他赶忙从蜕变成熊的美梦中挣脱出来,甩下毛茸茸的伪装,飞奔着紧追在后面。
      夹道的高树和店铺在余光里快速掠过,成为缤纷模糊的色块,林深卿奔逃的背影成为了他瞳孔中唯一清晰的存在。他有些绝望,因为发现这人跑步的速度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快:
      在大二那年的暑假,他和林深卿一起窝在房间里编了一首曲子,曲子很快就顺利写完了,填词的过程却更加漫长。
      最终,他们把那首歌命名为《亚特兰蒂斯战士》,其中一句歌词林深卿写的是:【从此陆地万劫不复】
      当时大概是傍晚六点,两人披着渐暗的天色走在街头讨论歌词,江明波说:“万劫不复太凶残了,改成走投无路怎么样?”
      林深卿不同意,两个人各执一词,林深卿突然停下脚步,说道:“这样好了,我们公平地比赛,从这里跑到巷底那家唱片店,谁先到就听谁的。”
      “好,你可别反悔。”江明波爽快应战,他对自己的田径水平很自信。
      林深卿立刻转头飞跑起来,他跑得快极了,江明波此前并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跑步天赋,极为震惊。
      待他追到巷子尽头的那家唱片店,林深卿已经坐在门口的窗台上,气定神闲地着看他弯腰喘粗气,歪头笑道:“怎么说?你这下真走投无路了么?”
      唱片店打烊了,店里暗暗的,原本放在窗台上的那盆红色山茶花也拿进室内收着。
      林深卿取代了那盆花的位子,翘着腿坐在窗台,脸颊上泛着狂奔后的热气和汗水,以及那天最后的霞光,看上去比三千朵茶花同时盛放还要更加春色无边。
      江明波盯着他,无声地步到窗台前,顺势抵住他的去路,手不安分地攀上他的身体。
      歌词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他还有更想要的,但林深卿衣物口袋里的异物感却让他不由得分神。
      他仔细摸了一阵,竟然从这人前前后后的裤袋里摸出了五六颗薄荷糖,只好停下手,哭笑不得地说:“为什么每个口袋里都要放几颗?”
      “你管我……你是松鼠吗?就这点口粮全被你给翻出来了。”林深卿拆了一颗糖自顾自放进嘴里。
      “我也要。”江明波凑近了。
      林深卿摆手嘲道:“不给!还以为你冲着我来的,原来是冲着糖来的。”
      “你和糖我都要。”江明波在他耳边低声说。
      “抢得到就给你。”
      “这样抢也可以吗?”
      “不行……”
      “不行吗,太迟了……”
      “唔……”
      薄荷糖被急切地搅化在舌尖,既滚烫又冰凉,将化未化的最后一点糖片像日落前出没的白色月亮。
      那是二十年前的月亮了,此刻飞奔在异乡城道上的江明波却依然好奇,林深卿会不会还像当年那样习惯性地在身上藏一堆薄荷糖。无论如何,他都想要马上认真地摸索一遍,把它们一颗不剩地从他身上好好找出来。
      但他没有功夫细想,因为林深卿在前面跑得飞快,左突右转的,已经跑出城区,跳上了一条长长石堤,石堤的两旁都是海,此刻的潮水已经快涨到堤面上了。
      石堤的尽头是一个草木蔓生的小岛,山顶有一个蓝白相间的灯塔。
      海边长大的他深知这是那种得掐着点来的城郊岛屿,一旦涨潮,这条通往陆地的石堤就会不复存在。这个点跑上来无疑是件冒险的事,要是回不去,大概只能在岛上饥寒交迫地等一晚上,但江明波顾不得许多,因为林深卿已经把这石堤跑了一半,他除了急急地跳上去追赶别无选择。
      快要日落了,他却还不知道今晚能不能拥抱到前方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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