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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镜里看花的男人 ...

  •   卢卡今年刚满二十三岁,在这间以糖渍苹果杏仁冰糕和酪心千层贝壳酥闻名的咖啡厅里工作了两年,从未对一个顾客这样好奇过。
      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黑色长呢大衣,有着足够的钱一个人租下咖啡厅楼顶那层带河景露台的大公寓,却天天哪也不去,从早到晚地坐在那张窗边的桌子上,到现在已经一周时间了。
      过去的一周里,男人每天早上准时踩着开店时间进来,坐在他喜欢的那张桌子上,盯着店里那面装饰艺术风格的巨大镜子看。卢卡起先以为他是忍不住对镜自照,用纳西索斯式的目光,因为那个男人确实有着英俊猎人一般的长相,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肃穆却不严厉,眼神却无比专注地盯着镜面,像在狩猎,让卢卡觉得也许能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杆枪来。男人身上一点香水味都没有,卢卡却总能幻想出他闻起来应该像是点着烟草的香柏木书桌上洒了半杯威士忌。
      但卢卡很快发现,这个人并不是再看自己的倒影。一日,待咖啡厅打烊后,卢卡忍不住坐在他的位子上看那面镜子,惊讶地发现因为角度的缘故,这个镜面上反射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街对面的花店。花店的门楣刷着丁香紫的哑光漆,门口摆满了葱郁的绿植和鲜花,店员在收银台忙着收拾关店。但卢卡还是很困惑,因为这座城市有很多值得外乡人探索的景致,一间小花店有什么可看那么久的?

      “嘿!我的漂亮小杂种!”门口有个高挑俊秀的少年敲着窗玻璃喊他,卢卡一听见就放下咖啡壶,笑着迎了出去。卢卡的身体里混着来自不同源头的血液和风土,门口的漂亮少年喜欢他神秘俊朗的黑色眼睛和柔软的黑色头发,所以总是这么亲昵地叫他。
      卢卡觉得那个男人可能来自他母亲的故乡,可是男人总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用手指着菜单,卢卡便不敢主动用异乡的语言与他搭话。只有作为一个杂种长大的人总会对这些事情更敏感一些,卢卡觉得从一个人的长相就臆断他来自哪里是很不礼貌的事情,不想莽撞犯错,惹人不快,所以总在等那个男人先开口。
      店老板很喜欢这个客人,希望他多留在店里几周,因为他属于那种有负罪感的顾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点一道餐点,不然就仿佛对不起自己占的座位。店里的菜单很厚,有一些是带图片的,他似乎看不懂文字,喜欢点图片上看起来量少又昂贵的东西,显然不是为了吃喝享乐而来,似乎只是为了霸住那张桌子的视角。店老板私下是个超级英雄漫画迷,最近总是看着男人叉腰感叹说,如果有一天获得超能力,想把店里那些点一杯浓缩玛琪雅朵就用一整天电脑的客人全都变成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人真奇怪,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门口的秀丽少年一边拥抱卢卡,一边用余光打量窗边的男人。
      他觉得这男人奇怪的原因和卢卡并不一样。这个水仙花一样灵润的少年对自己的美丽是有些过分自知的,他不太能接受这个男人在这里坐了一整周,自己路过了这么多次,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专注地盯着他想盯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他甚至有一天对这个男人微笑了一次,但他似乎完全没看见,把自己当做了透明人,这让他觉得很不开心。
      “是个奇怪的人呢,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出过什么问题。”卢卡小声答着,用手指温柔地捋顺了少年凌乱的浅棕色头发,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脸颊,笑道:“你是不是冷,脸好冰。”
      “嗯,是有点,今天风太大了。”少年清晰地睫羽倒映在灰绿色的眼池里,卢卡看着他的眼睛,暗暗发誓接下来这个月一定要好好攒钱,买下百货橱窗里那条雾青色的大羊绒围巾送给他当圣诞礼物。他路过橱窗一次,立刻就觉得那条围巾会很配他眼睛的颜色,是像是把一朵云揉碎了均匀地搅进翡翠里的那种绿。
      “哎,我还得继续工作。”卢卡叹道。
      “嗯,我也得去上课了,只是想你了,就顺路看你一眼,得走啦!”少年踮脚搂了一下他的脖子,匆忙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就急着转身离开。
      “提夏诺!”卢卡叫住他,又把他拉回自己怀里,狡黠地俯身悄声说:“你忘了吻我。”
      提夏诺垂头轻轻笑了,又仰起脸用力地贴上他的嘴唇,白润的脸颊上泛起微红的热气,停留得比预想中的更久了一些,才又跑走了。
      卢卡想到圣诞节有些兴奋,在给男人端咖啡的时候心不在焉的,“啪”一声失手打翻了盘子,店老板闻声而至,训斥了两句,帮着一起收拾。
      卢卡看着他昂贵大衣上的咖啡渍心里凉了半截,忙不迭地用纸帮他擦,快速又慌张地哈腰道歉。
      男人有些窘迫,摆着手开口道:“不不不……没事儿,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吗?”卢卡下意识重复着他的话,连口音都别无二致。
      “哦?你也是……”江明波诧异地问,仔细打量这个异域的少年,精巧的鼻梁悬在黑沉的睫羽间,在暗麦色光洁颧骨投下影绰的,似乎全然是异乡的山峦而非故乡的风月。
      “嗯!我妈妈很小的时候就来了,我爸爸是当地人。我早就想问您来着,又怕自己猜错。”卢卡友善地笑笑,但依旧紧张道:“要不我现在就给您送干洗店去?或者拿去厨房里处理一下?”
      “不用,无碍。”
      “真的?太对不起了……我叫卢卡。您怎么称呼?”
      “我姓江。”
      “太抱歉了江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满脑子想着过圣诞节去了。”卢卡内疚地解释着。
      江明波不忍看他这样紧张,折了外套挂在椅背上,岔开话题道:“想怎么过?和家人一起吗?”
      卢卡淘气地眨眨眼,说道:“哦!那是无聊的部分,反正我家人都住在这儿,每天都一起吃饭,没什么特别的。”
      “那还这么惦记着。”江明波笑道。
      卢卡兴奋地眨眨眼道:“那是因为我想跟男朋友求婚!啊呀,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江明波愣了愣,微笑答:“那祝你好运。”
      卢卡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仍看向那面大镜子,好像离开一刻就怕镜子里的世界会消失一样,便好奇地追问道:“我能问您一件不相干的事吗?”
      “你说。”
      “您坐在窗边都好几天了,是作家吗?在看什么呢?”
      “嗯……”
      “哦,我只是好奇,您要是觉得不方便也不必回答的。”卢卡忙补充。
      “不是作家,我……我只是在看那间花店。”江明波也不算在说谎。
      “哦!他们家的花很漂亮吧?瞧您看得都入迷了。”卢卡笑道。
      “嗯,很漂亮。”

      江明波当然不能说他在看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是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因为那样听起来会像个变态跟踪狂,怕是要马上被人扭送法办。
      他从程稻那知道了林深卿的下落就立刻坐着红眼航班飞来了这座异乡的小城。
      程稻在送别林深卿时曾发誓会永远不告诉江明波他的下落,但还是食言了,因为那天,江明波红着眼眶找到他,他看着江明波的眼睛,立刻就知道他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也立刻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更应该知道林深卿的下落。
      程稻的现世安稳是来之不易的,所以他总像溺水的人抓住绳索一样用力抓住他拥有的一切,他愿意在这个前提下倾尽全力取悦林深卿,却绝不会为了林深卿而改变自己既定的轨迹。
      但江明波不一样,他的人生仿佛不是一条轨迹,不是一条线,而是一整片看不到边的沙漠,而只有林深卿这个疯狂的探险家在这个了无生气的荒漠奏乐跳舞,踩下一串脚印。即便漫天风沙很快掩埋了脚印的痕迹,沙漠依然知道他来过,风沙里依然回荡着他的鼓声。
      江明波最后一次偶遇林深卿是在东屏岛的一条沿海大道上,纯属巧合地远远看了一眼:林深卿倚靠在路灯下安静地抽烟,似乎瘦了许多。他远远看着,又在林深卿抬眼的刹那立刻转了身,疾步离开,每走离一步都觉得心脏像被火烧了一下,又疼又热。
      不久,他收到了林深卿那一纸轻巧的离别信,上面玩笑的语气仿佛两人之间未曾有过任何纠葛,甚至称他是“整个东屏岛上最好的人”,让江明波忍不住私下里又一次又一次地拿出读,想象着他写下这些字句时嘴角的笑意,一刻也未曾怀疑过这些久违的撩拨只是为了深埋更多的秘密。第一次盯着林映雪的脸时,他在她脸上短暂地瞥见了一眼林深卿的影子,竟立刻寻得一丝慰藉,又靠着这丝慰藉度过了接下来难捱的十年。
      林深卿离开东屏岛的这十年里,他的心脏空了一块,就连林映雪的到来都不能完全填满。他花了很久才消化这个事实:他绝无可能再在东屏岛的某个转角、某个石头后面瞥见林深卿了——这几乎令他有些绝望。对江明波而言,偶遇本身并不重要,因为东屏岛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小,那样的巧合少之又少。可他需要这个缥缈念头带来的慰藉,他需要知道林深卿还在岛上,呼吸着同样的海风,或许也曾有意无意地路过他们一起玩闹过的地方。这样的念想让江明波觉着一丝温存,而这一丝的温存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江明波觉得,一个背叛者确实也只配获得这样一点点卑微稀少的快乐。
      林深卿离开东屏岛后,这个人在江明波的记忆里从具象的皮肉逐渐变成了一个美好的梦,而且在他每次回想起的时候都会变得更美、更虚幻。
      可在这座异乡小城,他的梦竟然就那样骨肉亭匀地立在了花店的柜台后,被油光水滑的绿色植物簇拥着,垂着眸子,一丝不苟地用长而尖利的剪刀削去多余的枝叶,手指精准利落地翻飞着,用质朴的亚麻色纸张把桌上的花枝裹成花束,再捆上丝带,打成漂亮的蝴蝶结,微笑着递给一旁等待的顾客。
      江明波只是从镜面上望着,就不由得放轻了呼吸,仔细地看他最后用剪刀的背刃快速划过丝带表面,让原本笔直的丝带卷成微小波浪的样子,欢喜地在花束上一颤一颤。这样美好的画面让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但又让他不敢上前打扰,害怕自己的出现反而会成为打碎无暇镜面的硬石头。

      那天,Vince在夜风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比深海的水更刺骨:
      “那个烂人给他喂了不少脏东西,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上瘾了。据说,是最糟糕的那种,还不便宜。D发作起来的样子……算了,你还是别知道的好。而且,他哪有那么多钱搞那些,从此真对烂人言听计从的,投怀送抱就为了那点又续命又折寿的脏东西。哦,那人是个粗鲁的大块头,拳头很重,嘴也很脏,混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谁也不敢招惹他。他强行加入乐队后,又一根筋地想要D,刚开始还低三下四地求着,D不睬他,他不耐烦了就成天店里说些下三滥的混帐话。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想出用这种方式控制他。后来烂人出事了,活该!但D除了他也不认识别人,搞不到想要的东西,发作起来,竟比烂人在的时候还糟糕。”
      Vince说,最后是程稻把林深卿接走了,江明波去问程稻,才知道林深卿的下落。
      “程稻!送走就完事儿了?你这算什么东西!”江明波吼道。
      程稻掐灭手里的烟,颓唐而低沉地答:“我给他办妥了所有的手续,打点好了一切,送他进了最好的康复所。我不能直接给他一大笔钱,怕他全拿去买那些了。是……我这些年是不愿意再打听他的消息了,我承认,我就是由着他自生自灭了。但是,我问心无愧,因为我对他真的可以说是仁至义尽,能做的都做了!这东西很难干净地戒掉,反反复复的很正常,我不怪他,也可怜他,但我能力有限,真的不可能守在他身边,看他一次次回到那样糟糕的样子。人各有命,我认了!我是心疼他,可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为了他搭上所有的前途。”
      江明波冷笑一声,骂道:“去你妈的人各有命,去你妈的前途……”
      程稻发疯似的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吼道:“对!你看不起的,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来之不易的父母家人和富足无忧的生活!我就是怜惜这天降的好命,怎么了,这难道很卑劣吗?我的人生是辜负不得的,我根本不欠你们任何人!呵……你懂什么?咬着你的金汤匙绝食抗议,就以为所有人都应该像你那样不知好歹地活着吗?”
      江明波默不作声地轻轻扯开了他的手,然后低声恳求他告诉自己林深卿的下落。
      “别问了,你还是回去享清福吧,等你老了,你们家会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你不会寂寞的,阿卿说你本就该如此,江家本该如此,本不应该出了岔子。你就不要再想这些了,我答应过他,是不会告诉你的。”
      “这种话,我得听他亲口说。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
      这个藏在天海尽头的异乡小城并不大,但江明波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这间花店。他不敢刺探更多的私生活,也不愿成天鬼鬼祟祟地尾随在身后,觉得那样就太过自私和卑劣了。
      无数个不眠之夜后,他已经做好了最糟最糟的准备,如果林深卿看起来像Vince和程稻说得那样不堪,江明波会立即冲上前,把他拥进怀里,抱到他觉得身体的温度足够暖和了为止。可是,远远看着他这几日宁静安好的样子,江明波却不敢上前了,脚底像涂了胶水一样犹豫,他太确定自己究竟是被需要的、被想念的,还是被憎恶的、被厌弃的。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连东屏岛能给他的那一点点最后底气都烟消云散了。
      他爱的花,在一片他不熟悉的土壤中独自静开着,他小心翼翼地远远看着,惧怕那朵花会因看见自己面目可憎的脸而瞬间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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