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忘》坐忘时停

45、045

　　宋宝清死了。
　　一夜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昨天还在给他们编地笼的人，今天就横尸水上。

　　姜寄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办公室的，满脑子都是死尸惨白的脸，他坐在凳子上，连续两个小时一动不动，那么爱干净的人，却连踩了满脚泥的鞋都没有换。

　　上一次直面死亡，还是初中的时候，参加外婆的葬礼。
　　父母雇佣了入殓师，化妆后的尸体遗容整洁，他见过一面，并不恐怖，殡仪馆中吊唁的人很多，更是昼夜通明。

　　办公室已经吵了一下午，哭闹怒骂皆有，听高祺说，是宋宝清的亲戚在闹，要公司给个说法，老郭的做法更是匪夷所思，他不想着配合警察调查真相，居然在警方来人前想把事情压下去，作为失足落水自杀提出赔钱私了，甚至还想当天就把尸体拉火葬场烧掉。

　　不过，宋家人死活不同意，没多久警察就来了，立案调查，把人给拉市里去做尸检去了。
　　项目上的人轮番去做了笔录，姜寄望也不例外。

　　但警察口风严密，未对外公开之前他们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办公室八卦小分队没一个知道内情，出了这么大的事又如坐针毡，思来想去项目唯一可能提前获知进展的就是老郭。
　　第二天下午，姜寄望全无睡觉或是玩手机的心思，当池忆去工地干活之后，在办公室里像陀螺一样徘徊。

　　老郭关了门正在跟人讲电话，他把耳朵支过去偷听，却发现内容似乎跟命案没关系。

　　“……你是说钢材真的少了？”
　　“是，上次检查我们部长亲自去库房盘点的，确实缺了不少，你知道他是造价出身，年轻的时候一直跟项目，了解得很，整改单马上就要下来了，你必须要配合给个交代，我这不是了解到库管是你小姨子，才提前给你说一声。”

　　“你们怀疑田小婷啊？”老郭的声音骤然拔高，路边的电线都有人为了那点铜去偷，工地上倒卖材料也并不少见，真和田小婷有关，那他这个任人唯亲的经理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退一万步，和他小姨子没关系，至少也得担个监管不力。
　　摊上这事，最好的结果就是揪出罪魁祸首。

　　对面沉默了片刻，老郭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正待探一探公司的口风，看能不能内部消化的时候，电话那头扔出了一记重磅炸弹：“放心，不是田小婷，我们怀疑是……宋宝清。”

　　“什么？宋宝……”
　　办公室里突然陷入死寂，老郭往外扫了一眼。

　　那一眼太凌厉，姜寄望不敢冒头，担心自己被发现，往后退了一小步，踩到一团倒硬不软的东西上。
　　！
　　他霍然回头，发现小丁和杨晓磊竟然也在听墙角，而自己踩到的正是杨晓磊的脚。杨晓磊要叫，他和小丁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以至于三人都漏听了一部分，只听见断断续续几个字：

　　“……清单……少了……签字……”

　　姜寄望憋着一口气，小丁和杨晓磊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心里猛地烧起一团火，掉头就跑，走的时候还使劲拉他：“老郭出来了，别愣着！”
　　看他还傻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再管他。

　　工长办公室的门被一脚踹开，小丁气都没喘匀，就张着嘴巴开始喊：“你们知道我听到什么了吗，宋工他居然……”
　　老郭带着姜寄望出现在门口，用力地咳嗽两声：“事情还没查清楚，嘴巴都给我严实点，警方还没有通报警情，项目部要是再出事，你以为你们跑得掉？”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粗重的呼吸，众人都憋着一股劲，有想要为宋宝清背书的，也有替项目部未来担心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有诚惶诚恐感到岌岌可危的。

　　姜寄望失魂落魄走进去，走到椅子上坐下，老郭正对大家“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抬头，就看到杨晓磊欲言又止，眼窝泛青，似乎也有点走神，若不是不在状态，刚才偷听他也不会被姜寄望踩一脚。

　　即便再三告诫，然而关于偷盗钢材的事情仍在隐秘的发酵，直到警察带来了尸检结果和新的进展——
　　宋宝清的死排除他杀。

　　尸体的胃里检测出酒精，暂时无法判定他是主动跳河还是酒后失足落河，因为下过雨，现场已经没有多余的痕迹，就算有，被姜寄望和池忆一通乱踩，也没有了。
　　此外，小河沟并不在崔家镇，工地以及项目部三点连线的路上，也没人能解释他为什么会走到那里去，不过对于醉鬼，不能解释的事情太多了，而附近又没有监控。

　　然而警察还没有定案，也没有认定自杀，项目上却陆续传出宋宝清偷盗钢材败露畏罪自杀的流言，并有人捅到警察的面前。
　　老郭焦头烂额。
　　池忆安慰姜寄望，要相信警察，但他自己依然眉头紧锁。

　　关于勤哥被警方叫去问询的情况，姜寄望是在第三天的傍晚知道的。

　　崔家镇临近新开发区，除了他们这样的房建，政府招标的公共设施也奇多，小丁因为经常要缴税收款，还要处理水电费电信服务费的缴纳和报销，几个群里都有他的身影。
　　渣土那帮人在这附近过分嚣张跋扈，许多人对他们敢怒不敢言，一见他倒霉，群里很快有了消息。

　　要是放在过去，新仇旧恨交织下，姜寄望铁定要开香槟庆祝，但眼下他完全开心不起来。

　　据小丁打听到的消息，丢失的钢材就是勤哥的手下拉走的，他们站出来指认是宋宝清请他们转运的，但他们并不知道是私人盗取材料倒卖，只以为是常规回收，有白纸黑字为证。
　　总归是把一切全部推到宋宝清的身上。

　　勤哥那帮人，哪里有道义可言，姜寄望绝不相信历来正直中肯的宋宝清会和勤哥勾结，当然也绝不相信他们毫不知情的说法，所谓的白纸黑字必然是这帮人的伪造陷害。
　　保不齐是他们贼喊捉贼，借这个事找只替罪羊。

　　姜寄望茶不思饭不想，越琢磨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全副武装了一番就要去找勤哥。
　　池忆在门口堵住他：“你不要冲动，虽然排除他杀，但并不是没有疑点，何况那些签单，警方不会傻到连笔迹鉴定都不做就信他单方面的说辞。”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并不都是公平公正在运作。”姜寄望甩开他的手，目光很冷，池忆既然知道渣土的人不好惹，又怎么敢断定他们背后没有人撑腰，他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可他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

　　他冲了出去，冒着大雨跑遍了崔家镇，但都没有找到勤哥。

　　——

　　姜寄望这一烧，烧了两天，他窝在被子里，睁眼时眼睛酸酸涨涨的，一闭上眼就想起自己刚来时，宋宝清来接他，他一脸不爽，对方却一直给他赔好颜色。

　　他不能说自己深谙人性，他只是简单地觉得，宋宝清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他会给自己编地笼，哪怕明知道自己是三分钟热度也会耐心给自己讲感兴趣的知识，最重要的是，无论是高祺的分手还是镇上的洗发店八卦，他都从不非议，谈到也十分中肯。
　　他不相信，可商务经理贺彬看起来不也是个好人吗，但还做出那样道德败坏的事情。

　　姜寄望很烦，两天后的早晨，他在床上听到有两三辆车开进来的声音，一股脑爬了起来。

　　宋宝清没有结婚，父母皆已离世，在世的只有远房亲戚，这些宋家人听说了非他杀的结果，见谈判的筹码没了，又怕材料的事情影响到赔偿金，立刻接受了老郭开出的条件，能捞一笔是一笔。

　　姜寄望火大：“这些人都不问真相，只管要钱吗，他们不管老郭也不管吗？”

　　池忆和他在楼顶吹风：“工地有死人指标，尤其是针对正式员工，我听舅舅说，这一行出事，好多都是直接拿钱封口，然后拉火葬场，老郭他到现在还没考出一建，他这个项目经理还是挂的别人的证书，虽说现在对宋工他……不过一码归一码，盗窃案毕竟还没有结果，人又是在岗时死亡，要是宋家的人真鱼死网破闹出来，他也怕影响自己在公司甚至这个行业的前途。”

　　姜寄望出离愤怒，他第一次觉得钱充满罪恶，如果不是为了钱，宋宝清或许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钱，宋家人不会露出直白丑恶的嘴脸。
　　可能有什么办法呢，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站在这里说他姜寄望不稀罕钱，他只是觉得混乱。

　　随后，他摆脱池忆的手，浑浑噩噩去给宋宝清收拾遗物。

　　宋宝清对项目，已经不能完全用敬业和勤劳来形容，在姜寄望的记忆中，这两个月他基本没离开过这里，根据小丁和高祺的反应，这段时间还要往前延长。
　　……这是把项目部当成家了吗？

　　可他的宿舍里，除了四季各两件常服，旧旧补补，再没有其他，日用品全靠每月的劳保用品发放，能省则省，除了两套钓竿，与娱乐再无关联。
　　工位上更简单，除了书就是图纸，分门别类，很好收拾。姜寄望挤进卡座把东西抱出来打包捆扎，脚却踢到一块活动的铁皮。

　　是一只放在角落的铁盒。
　　打开发现也是一些手绘图纸，不过页面潦草，脏兮兮的，看起来像垃圾，可谁会把要扔的垃圾放得整整齐齐。

　　姜寄望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出什么，毕竟警察都来把宋宝清的东西检查过一遍，要是有问题，也就不会还回来。

　　他把图纸归拢后装在单独的文件盒里，桌上遗留着一张小卡片和一朵小红花，看上面手写字，像是某种慈善的反馈，铁皮盒子底层还有一些小朋友的东西，可宋宝清并没有结婚。

　　姜寄望确认公司不需要回收后，把这部分东西和日用品都打包好拿去给宋家人，对方见值不了两个钱，推说不要，还拜托他直接扔去垃圾站。
　　小丁他们都露出厌恶的眼神，但并没有站出来指责或是帮他说话，姜寄望恍然明白，除了自己这个闲人，没人会在乎，也没人会去管这种闲事，大家都很忙。

　　他撒泼似的和人大吵一架，没舍得扔，把东西都搬回了自己的宿舍，尤其是那个铁皮盒子里的东西和一些桥梁参考书。

　　姜寄望收拾完，在床上躺了一刻钟，短短十五分钟里，他有一种失真的错觉，明明暑假过后，他与这里就没有半分关系，这些人和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但他在不知不觉间投入了太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