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忘》坐忘时停

36、036

　　池忆在宿舍里背英文单词，十点钟的时候，拍门声响起。
　　他去开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扑来，迎面涌进来的还有一股难闻的酒气。

　　姜寄望手里的酒瓶已经快见底，看他通红的肌肤，在这之前不知道喝了多少，这家伙该是有多烦闷！
　　池忆把他扶了进来，去拿酒瓶子，姜寄望却抱着不放，得寸进尺地把滚烫的脸贴在他冰凉的手臂上：“你陪我喝两杯吧，他们都不肯陪我，也不要我。”

　　“没有人不要你，你不能再喝酒了。”池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他把酒交出来，酒精上头，姜寄望亢奋地在狭小的杂物间里来回走动，池忆没法再背书，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发疯，等耗干精力后，再把他架回房间。

　　但临出门时，姜寄望扒着门框耍赖不肯走，池忆没办法，只能把他扯了回去，还好他睡的是高低床，时间还不算晚，他把上铺堆放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拉灯，自己爬了上去，把姜寄望留在下面。

　　姜寄望深入梦乡，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狼嚎鬼叫的风声吵醒，睁开了眼，神经亢奋的他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
　　——这不是他的床，他的被子，也不是他的气味！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包裹着他，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看着白墙上自己的影子。
　　不同于他的宿舍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池忆睡的不知道是哪年就该被淘汰的上下床，钢架四角长满绣铁，稍微一动就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他不敢像咸鱼一样翻来翻去，怕吵到池忆，干脆坐起来，去关窗户。

　　搭出去的手摸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吓得他一激灵，本能地一巴掌扫了出去。
　　夏天从窗台跃下，趁机踩着他的手臂，撞到他怀里。姜寄望没站稳，往后连退两步，踢倒凳子，凳子撞到杂物柜，杂物柜摔在墙上，引发连锁反应。

　　最后，活动板房发出高亢的声音，隔壁几间宿舍的人大概也被妖风吵得睡不着，烦躁地敲了敲墙壁回应。

　　姜寄望屏息不敢动，悄悄转动眼珠去观察上铺的池忆，猫从他怀里跳到床上，巡视一圈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蜷缩。
　　池忆早醒了，翻了个身，过了会又翻过来，发现他还站在原地：“撞傻了？”

　　“我总觉得外面有声音，感觉像鬼在窸窸窣窣……”姜寄望表情凝重。
　　“是风声，这种铁皮活动板房风雨天就是很吵。”有前车之鉴，池忆并不当回事，他伸长手臂吊在半空，从桌子上扯了两个纸团给他：“要不你将就一下，把耳朵塞上。”

　　姜寄望没有接。
　　池忆预感他是看不上的，但眼下确实变不出隔音耳塞，于是搓了搓扔进垃圾桶，随他去。

　　姜寄望还站在那里，外面黑漆漆的，唯一的几盏灯也灭了，他又不敢出去，也看不出什么，过了会又紧张兮兮地叫池忆：“你仔细听，仔细……”

　　“应该是谁起来上厕所。”池忆闭着眼睛，耳朵里全是风声，闹哄哄的，什么都分不清，以前在山里，风穿过峡谷和树林，总是发出凄惨的哭号，他已经见惯不怪，大概是城里房屋密集，很少起大风，所以这位小少爷才那样疑神疑鬼。
　　想到这儿，他又有点心软，抬起手臂朝他招了招：“我还在这儿呢，你怕什么。”

　　没一会，他感觉到身边多了一团影子，姜寄望走到床边，静静地望着他，天上雷声不断，不时有闪电落下，整个屋子像个巨大的灯泡，钨丝要烧不烧，灯光频闪，时亮时不亮，最后，他干脆从床上下来，去窗边走了一圈，笃定地说：“你怕打雷。”
　　姜寄望：“……”

　　总这么站着也怪瘆人的，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正常人都不能承受身上持续不断的沉甸甸的目光，最后池忆在下铺坐下来，朝姜寄望招手：“过来。”姜寄望靠近一些，他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掼到床上，自己就着外侧一道躺了下来：“现在开始给我安静睡觉。”

　　姜寄望本想否认，自己只是睡不着，不是小朋友还怕打雷，不过他俩在架子床上挤着，手靠着手，脚挨着脚，他渐渐心猿意马。
　　身边的人察觉到他的僵硬，往外挪了挪。

　　单人床实在太窄，再往外，人就该滚地上。姜寄望无法，只能在他后背上揪了一把把人拉回来，努力维持平静和坦然：“我不怕，是我妈怕，我有一点想她。”
　　整个广海今夜应该都在刮风下雨吧。

　　念叨的次数多了，他竟真的生出一丝想念。
　　姜寄望把头埋在枕头里，心中安宁，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动静，池忆揉了揉他松软的头发，眼神复杂：“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怕？”

　　没有回应。
　　后半夜风停了，雷声小了，但连着被吵醒，池忆睡眠变得很浅，依稀间好像是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不自觉屏住呼吸，然而屋外又什么动静都没有，第二天一切如常。

　　一夜之后，姜寄望才发现这间杂货间环境究竟有多差，他早晨是被憋醒的，整个人拱在被子里，温度高得和赤手去蒸屉里拿包子差不多。伸手拨开被子，外面竟然也没好多少，整个人黏糊糊湿淋淋的，没有办点睡意。
　　池忆已经起床了，怕打扰他，窗帘只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有清凉的风吹进来。

　　他迅速换上衣服，去办公室打听了一圈，昨晚并没有发生什么杀人越货，闹鬼撞鬼的事情，于是悻悻地跑去食堂吃早饭，并在路上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之所以疑神疑鬼，就是因为池忆那间房子太压抑，于是他跑去跟老郭拍桌子：“你给他换个房间！”

　　老郭正在签字，觉得他就是一惊一乍瞎折腾：“那你跟他换。”
　　姜寄望并没有打退堂鼓，并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让他过来跟我一起住。”

　　“我以为你更喜欢一个人住？”老郭意识到他来真的。
　　“我是更喜欢一个人住，但他是例外。”姜寄望正在喝牛奶，捏紧纸盒子脱口，牛奶差点从吸管里飙到对面那张胖脸上：“你快安排嘛，那房间是人住的么，看书都不方便，他过来还能监督我学习！”

　　这个小祖宗愿意，他当然没意见，听说他妈最近正在跟卓裕接洽，想要合作投资地块，老郭爽快答应：“行，我去和他说。”他当然不相信姜寄望是为了好好学习，不过是觉得这小子需要一个就近使唤的保姆，反正对他没损失，只要这小子消停不惹麻烦就行。

　　——

　　乍一听这提议，池忆的内心是犹豫的，姜寄望住他隔壁都那么事儿妈了，要是搬一个屋子那岂不是要被他烦死，自己晚上还能好好看书好好休息吗？

　　老郭在办公室里关起门和人谈，他也不想做三催四请的恶人，但谁知道姜寄望那小子扑了个空会不会往上闹腾他妈，老郭只能在心里默默为池忆捏了把汗——摊上这么个二世祖，也是倒霉！

　　姜寄望则怀着忐忑的心情，在门口反复路过，那焦急比之产房门口的新手爸爸，有过之而无不及。

　　池忆几次想要婉拒，回他那小破屋子，但是看到窗户外头时不时冒出的脑袋，他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大不了以后晚上都在办公室看书，至于睡觉，姜寄望睡着的时候还是挺乖的。

　　老郭拍板，给了他半天，让他赶紧收拾一下，别的东西他一应没碰，只带了被子床单枕头，把床简单铺了一下。

　　姜寄望假装不经意进门，假装对这件事不知情，但等他看到除了对面的床发生了一丁点变化，其他一尘不变时，他终于演不下去了：“就这点东西啊，你当我这儿是酒店讷，就每晚睡个觉？”

　　池忆：“不然呢？还要做什么？”
　　姜寄望：“你的书呢？”

　　“什么书？”
　　他稀里哗啦地把什么都交代了：“我和老郭说我是要你督促我学习所以才让你搬过来的，你不带书不是穿帮了吗！”

　　池忆点头，拖长声音：“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说你怎么突然……”
　　姜寄望别过脸，大声反驳：“不是因为这……哼，你管我！”

　　“那是因为什么，说说呗。”
　　“哎呀，那你到底搬不搬！”姜寄望心虚。

　　池忆环顾四周：“你看你房间还有能放东西的地方么。”
　　姜寄望“嘁”了一声，并没有如他所想露出为难的表情，而是立刻跳起来收拾，火速把几个箱子柜子腾空，又把自己原有的东西塞到了另外的地方：“这些都给你装衣服鞋子，行了吧。”

　　在那一瞬间，池忆的世界好像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姜寄望在门后的世界招手，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进入他的生活。

　　池忆慢慢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连表情也不由严肃起来，他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天真与诚挚，他知道姜寄望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捉弄自己，他是认真的。
　　姜寄望是认真地希望他住过来，而真正的理由和世俗的利益没有任何关系。

　　……他，他在和自己分享他所拥有的？
　　这太奇怪了，从小到大，他都只为家人付出和牺牲过，却从没有过索取，尽管长大后弟弟妹妹都很懂事，也想要帮他分担重任，但仍然没觉得什么是属于他的。

　　池忆心里浮出古怪的念头，他想要占有他，想要攫取更多，他不仅仅希望姜寄望跟自己分享，他还希望这个人能完全属于自己。

　　脑海里风暴过境，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努力克制那种令人羞愧的想法，只是在对上姜寄望的视线时，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实在没想到，这家伙会是个愿意分享的人，他一直觉得城里的独生小少爷，领地意识应该非常强才是！

　　“你快去快去快去！”姜寄望上手推他。

　　敦促之下，池忆无奈回去重新收拾，姜寄望跟去监工，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和许流丹吵架，图口舌之快，说自己是同性恋的情景，他忽然不安起来，虽然过后找补，但池忆会不会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解释？会不会误会自己别有用心？会不会以为自己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他才不情愿搬过来？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会在意他的想法？

　　“你……”姜寄望难受，开始没话找话：“就这些东西么？你还有没有别的需求？”
　　池忆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显然还没弄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况——不是，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会体贴关心人了，还问他有什么需求。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于是他试探地开口：“你不要让我跟你睡一张床就行。”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这么一说，姜寄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蹭地窜了上来，臊得慌，尴尬，心里还有点生气，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激动地吼了出来：“你是不是恐同啊，你就是歧视我，我有那么讨厌么，说得我好像变态一样！”
　　他发完脾气，摔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