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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蜡翼 ...

  •   08

      阳光从窗帘的一线缝隙间透出,如同钟面上的时针,缓缓移动。

      空气中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轻响和偶尔的翻书。那根橘亮的指针不知何时挪动过来,横在书页间。

      「伊卡鲁斯和父亲用黄蜡固定羽毛,做成巨大的翅膀,用以逃出克里特岛。“你要在天与地之间飞行。”起飞前,父亲叮嘱伊卡鲁斯,“不能飞得太低,海面上的水汽会沾湿羽毛,将你拽进大海;也不能飞得太高,否则翅膀上的蜡会被太阳烤化,你将失去支撑,从天空坠落。”

      ……

      从未有人达到过如此的高度,也从未有人感受过这般自由……地上的目击者万分惊讶,以为这两个展翅翱翔的生物是来自奥林匹斯的神……

      他越飞越高,想要飞向太阳……似乎阿波罗的马车已经近在眼前……」

      我的目光开始虚焦,注意力从文字转移到那一线阳光。

      键盘声停了。

      “休息一会儿,黄昏看书伤眼睛。”眼前落下阴影,是陈牧川伸手拨弄我的睫毛,“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在想,”陈牧川的触碰让我下意识闭眼,眼眶因为长时间注视光源而涌起酸涩感,“为什么伊卡鲁斯高飞而死,不是贴近大海而溺毙?阿波罗会不会在太阳马车上俯瞰伊卡鲁斯的坠亡?”

      陈牧川一愣:“宝宝……”

      我还欲再问,腿上忽地一重,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拱了拱我的腿。

      两个月大的小狗像是摆在橱窗里的毛绒玩偶,却有着真切的沉甸甸的重量。前爪搭上来,很乖地趴着,湿润的小鼻子轻嗅我手指。

      “三花找你玩呢。”

      三花是一只伯恩山犬,上周刚接到家。狗舍在荷比边境的一家私人农场,陈牧川专门跑了一趟。

      伯恩山长大后有半人高。但三花太小了,短手短脚的,要直起身才能够到我的腿。

      小动物的呼吸软软地扑在指尖。我放下书,连同那些的胡思乱想都搁在一旁,弯腰把三花抱到怀里。

      “是不是饿了?”我抱着三花往厨房走。

      陈牧川也说:“我准备晚餐。中午你就没吃多少,晚上多吃点,好不好?”

      我加快脚步,装作没听见。

      我总是没有胃口,尤其觉得荤腥难以下咽。为三花准备营养餐然后看着它大快朵颐,成了我最大的消遣。

      幼犬粮用羊奶粉泡软,加入少量益生菌。三花很快清空,正在用舌头洗食盆。

      “是不是该买个慢食碗?”我看了片刻,转头问陈牧川。

      “好,一会儿上petplace买。”陈牧川盯着餐盘,上面摆着三明治,黄瓜西红柿,煎蛋牛排在面包间夹得满当,“宴宴,再吃一块。”

      平心而论,陈牧川的厨艺很好,一半归功于留学经历,另一半是来哈勒姆之后练出来的。

      我避开陈牧川的视线,含糊道:“吃不下了。”

      三花把食盆舔得光可鉴狗,翘着尾巴跑过来。我把它抱起来,从三明治里挑出黄瓜块喂给它。

      最后还是拗不过陈牧川。我挑挑拣拣把西红柿和蛋白块卷进面包,在囫囵吞咽的过程中,一度怀念起虫族的营养液。

      陈牧川无奈:“要是能让三花的肉长在你身上就好了。”把剩在盘里的半块牛排和鸡蛋黄吃了。

      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时,陈牧川洗干净其他厨具,提着菜刀架往楼下走。

      他和房东怀特太太打过招呼,一应刀具都寄存在一楼的半开放式储物室。需要使用时去取,用完又锁回原位,坚决不让锋利物品在我面前多停留一秒钟。

      不仅如此。那夜我凌晨出走后,陈牧川搬进了我的房间。

      平静的日子如同三花的体重一般稳步向前推进。

      远离了危险的太阳,我背上的那双蜡翅规律扇动着,全无融化的迹象,似乎可以就这样顺遂地带我飞往神话中富饶而美丽的西西里岛。

      但我总在某些安逸的瞬间倏而一颤,如同睡梦中一脚踏空,惊疑飞行轨迹是否偏移。阴冷水汽缠绕着蜡翼,欲引我坠入深海。

      09

      初春,窗台上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风信子根球开始抽芽。雪铃花与番红花开满街头,被称为鲜花之城的小镇在连绵春雨中变了模样。

      屋内暖气熏人。我窝在窗前躺椅上看书,听着雨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隐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身侧停下。

      窸窸窣窣的轻响,陈牧川握住我垂落的手掖进毛毯,弯腰拾起地上的书捋平折痕,然后将什么东西摆上窗沿。

      空气中浮起一抹甜润的清香。

      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叫了陈牧川一声,也可能没有。再睁眼时,已经躺回床上。

      屋内只亮着一盏台灯,陈牧川正在敲代码。微弱的光落在窗沿,风信子旁多了一瓶鲜切紫罗兰。

      三花趴在枕边,热情地扑上来蹭我的脸。

      “……三花,”胸口一沉,我顿时清醒,只是嗓子还哑,“你又长胖好多。”

      陈牧川闻声停下打字的动作,走过来,在床沿坐下。

      “宝宝醒了?”边说话边亲。

      被狗蹭完又被人蹭。我说:“别亲了,吃一嘴毛。”

      “冤枉啊,清汤大老爷。”陈牧川把三花抱到胸前,捏住它的两只前爪,“咱儿子掉毛很少的。”

      我被他怪声怪气的腔调逗乐,脸埋回被子里闷闷地笑了一声。

      陈牧川莫名其妙也跟着笑。趁乱又亲我的耳朵。

      我很少出门,头发长久不剪,已经可以扎起来。这会儿一闹,弄得乱糟糟的。

      “你压到我头发了,”我推他,“起来。”

      我低头整理发尾,听陈牧川说:“下周有个朋友要来,是我读本科的时候隔壁美院的学弟,和我们工作室合作做过主美。他去阿姆旅游,正好请他来给我现在写的这个小游戏画图。”

      当天一大早,陈牧川去车站接朋友。我被三花闹醒,索性抱着狗坐在窗沿等客人。

      花瓶里的紫罗兰换成了一把小雏菊。三花探头探脑去摸,我担心它跌了花瓶,从中抽一支捏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逗它玩。

      正举高了那朵小雏菊逗三花,余光瞥见两道身影沿街走来。

      陈牧川正说着话,眼睛却往楼上看。隔着窗玻璃撞上我的视线,对我笑。

      他们很快走近。我把细长的花梗探出窗缝,松了手。小雏菊打着旋,在风中飘飘悠悠,往运河的方向飞,在即将飞跃一片番红花丛时,被陈牧川捕获,几片零落的细小花瓣融入微风。

      额角偎着的那片玻璃被捂热了,我把头歪向另一侧。

      对视数秒,陈牧川大步走进楼道。

      门外响起脚步声,陈牧川奔进来,我还坐在原位,保持着靠窗摸狗的姿势没有动弹。

      他把那朵被摧残的小白花举到我面前。

      “你的花砸中我了。知道这放在古时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一个外星来的,哪里会知道。

      陈牧川正色道:“和抛绣球一个道理。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婆了。”

      是这样吗?

      我说:“那好吧。”

      陈牧川的朋友名叫宋钰。简单介绍几句后,我回到卧室,他们在客厅谈工作。

      过了一会儿,陈牧川拿着一本线圈本进来。

      “我记得宋钰有个期末作业做了希腊神话相关主题,就问了他。宋钰说当年的草稿还留着,堆在书房也是闲置,正好带过来。”

      陈牧川说完便放下本子,推门出去了。

      我愣了片刻,翻开它。

      开头几张是被废弃的草稿,只用线条简单勾勒出轮廓雏形,画面各不相同,都是一个少年拖曳着巨大的翅膀。

      最后定型于少年坠落的背影,手足在空中无力地挥动着,融化的蜡翼被劲风摧折,尾端羽毛四散零落。

      陈牧川送走宋钰后进屋,我还盯着那副画出神,手上机械地给三花梳毛。

      “谈好了?”我回过神,合上手稿。

      “嗯。”他接过梳子,顺手抱起三花,“宋钰的画怎么样?”

      我轻声说:“很触动。”

      “创作者能互相理解。”陈牧川说,“从前项目组里美术和文案在一起讨论,我半点也听不懂。”

      我笑了笑:“我以前也画画。”

      陈牧川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想到什么,语气霎时凝重:“宴宴,你的手……”

      我摇摇头:“已经荒废很久,就算没有受伤,我也不会画了。”

      他的眉头并没有松开:“我正在联系一位复健理疗师。有个伯父家的小孩,打闹时被门差点夹断手,术后聘请这位理疗师跟进小半年,现在几乎没有后遗症。只不过他近几年渐渐隐退,我没有十足把握,所以之前没有告诉你。”

      我下意识去摸右手腕,隔着衣物,只摸到一道疤痕,“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影响日常生活。没必要麻烦。”

      “很有必要。”陈牧川说,“宝宝,你知道刚才你看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

      “眼睛很亮。但看上去又有点难过,还有点儿害怕。”他摸了摸我的眼尾,“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以告诉我吗?”

      就像江郎才尽的诗人不再亲近文字,因伤退役的运动员从此回避赛场,我怯惧一切与艺术交接的场合。

      如今我得过且过,不再执着于解释自我,与世界维持着相安无事的表象。而艺术明亮、灼热、耀目,不容许任何虚伪与矫饰。站在它面前,灵魂的苍白失色将无所遁形。

      伊卡鲁斯展开了那双人造翅膀。他在飞行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进而想要追逐太阳。

      但太阳非凡人所能企及。当他越飞越高,试图超越人类、接近众神时,那双由蜡和羽毛拼凑出的翅膀已经无法承载他。

      结果便只有陨落。

      我说:“因为它毫无用处。”

      我受到的教育……不,那些片面的知识甚至不能够称之为教育。偏远星资源有限,只能提供他们认为的最重要的课程。除了基础的文化、数理和历史课程,我的课表上只有生理课、生理课、生理课……课表成了一种价值排序。

      福利院的空气令我窒息,于是我转向色彩世界。艺术为我拓出自由呼吸的空间,也让潜意识中的阴影浸透到血液里,让我愈发孤僻;召唤我挣脱表象束缚,从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琐碎细微的事物中,追问世界以保护之名隐瞒的真相。

      而真相总是痛苦的。

      太靠近太阳,蜡翼会被融化。

      “怎么会毫无用处?所思所想构成了独特的你——不要说你没什么特殊之处。”陈牧川仿佛能预见我未说出口的话。

      他叹了口气:“宴宴,在瑞士的社区酒吧,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你。”

      “我知道,”说出这句话时,我远比自己设想的更平静,“我最讨厌那样的目光。我还知道那天你坐在邻座,一直在看我。就像现在,你也在观察我。但很奇怪……”

      我望着陈牧川,模仿他经常做的那样,轻轻一抚他的眼角,“这样的观察并不让我讨厌。”

      陈牧川的眼神专注而认真,不带有分毫狎昵。像是在读一本书,逐字逐句,一读再读。

      而后,他说:“人不是工具。宴宴,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一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蜡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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