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年华》三十而萝莉

8、第八章

　　那天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了微妙变化。李锦文照常在路口等沈耀华，所得却是那人视而不见的目光。李锦文看着他从眼前漠然走过，想上前，又怕再次惹恼了他。于是便一步步跟在身后，看他清瘦坚硬的脊背透过白衬衣勾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弧。

　　李锦文知道自己嘴笨，许多东西不知怎样表达，甚至连一些很平常的情绪也鲜少有过，例如生气。他像块海绵，总能源源不断吸收外界的信号，却无法做出与之相对的反应。那些冷言冷语和伤人的态度对他来说毫无杀伤力，一颗心通透到从无防备，以致他从小到大都像个异类。

　　而那条狭窄孤独的路上，从来只有沈耀华站在他身边。

　　“沈耀华...”惴惴不安追过去，因为着急，李锦文的两腮急得通红，“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我改，”

　　原本如风的步履顿了一顿，沈耀华转头看他，“同学们讨厌的人是我，你别和我在一块儿他们就会理你了，也会有女生喜欢你，”傻大个，你总不能永远只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你是好人，干嘛讨厌你，”李锦文压根绕不过弯，在他眼里沈耀华就算打人也是有原因的，他做了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是他，一切不可理喻便都理所当然了。

　　风一阵阵刮过，沙子扑进眼里，沈耀华低头用力揉了几下，眼眶泛红，“我一点儿都不好，你别和我说话了，”转身快步离开，不做丝毫停顿。他目标明确，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有能力摆脱这个所谓的家以前，忍下去，总能等到机会。

　　不知是几岁，沈耀华在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铁路线，抑或捧着地图看得入迷。那些五彩的地名像斑斓星辰，吸引他朝它们靠近，哪里都好，只是想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这些李锦文永远不会懂，他没有城府的笑容像短暂阳光，虽然灿烂，却只能驱散一时的阴霾。待他每次站在门口和沈耀华道别，阖上房门以后，沈耀华却必须再次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让淡漠麻木的空气堵住呼吸和思考。

　　身后的人锲而不舍，步步紧跟。沈耀华莫名烦躁，停下脚步狠狠吼道，“李锦文！不要跟着我！”却对上那人通红双眼，像只委屈的大兔子，一下刺进心里。

　　“奶奶说让我多陪陪你，”李锦文吸了吸鼻子，“你爸妈不要你，我要，”

　　原来这蠢蛋什么都知道，沈耀华抬头望天，握紧的双拳缓缓松开，几步走过去，解下书包递给他，“帮我背，”

　　李锦文破涕为笑，一肩一个稳稳挎好。满大街的梧桐落了一地，踩上去嚓嚓响，许多孩子擦身而过，灿金阳光穿透缝隙洒在身上，明黄一片。

　　因为他俩固执的形影不离，班主任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号令，把沈耀华调去和李锦文同桌，意在近墨者黑，他俩要黑就黑吧。当然位置极其不好，四组最后一排，紧挨着垃圾筐，也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以此表示这个原本有希望成为校园之星的男孩儿就此沦落冷宫，全因他懒散的态度和乖张的性格。

　　李锦文倒挺乐呵，每天上课前都替沈耀华摆好课本和文具。沈耀华的矮个头导致视线常被前排的人挡到，李锦文就把黑板上的板书规规整整抄了下来，再借他照着誊写。

　　第一次期末考，沈耀华位居凤头。从班主任手里接过成绩通知单时，台下一片寂静，直到第二名的同学上台，才又响起热烈掌声。沈耀华把单子塞进书包，对这不公平的反应没有丝毫不悦，他习惯了被人遗忘和忽视，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早已学会不把希望寄托于别人，所有快乐和痛苦都不想由外人左右。

　　或许...也有例外。

　　“沈耀华！你太厉害了！”李锦文神采飞扬，被夸赞的人眼神忽闪一下，伸手去拿李锦文的成绩单。八门课，上九十分的只有语文，物理险些不及格。

　　躲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沈耀华抬手敲了敲李锦文的头，“你下回要努力，这点儿分连职高都上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念职高！”李锦文大笑，

　　“......真的？”沈耀华胸口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李锦文羞赧的低下头，“我成绩不好，也不想离开奶奶，她年纪大了，我得照顾她。读职高也不错啊，学费很便宜，还能离家近点儿，”

　　周遭繁乱的声音渐远，沈耀华用整整一分钟去适应无措的情绪，他从没想过会分别，即便无数次幻想逃离家乡远赴别地的时候，也替李锦文做好了打算，他觉得这个人一定会跟着他。

　　“你呢，你想考哪里，”李锦文雀跃的声音敲醒了他，

　　沈耀华僵持片刻，笃定开口，“一中，然后清华，必须是保送，”只有如此他才能承担高昂学费。

　　李锦文目瞪口呆，在这个风尘满街的小县城里从没那个孩子敢说自己要考清华，那是属于河外星系的地方，连望都望不见，更别提染指了。

　　那双极度渴望的眼睛却让他无法怀疑，李锦文笑着叹气，“你肯定能行，等你考上了我去找你...”一转身翻出地理课本，开始仔细描画北京到小城的距离。

　　沈耀华别过头，有欢腾的小鸟在枝头乱蹦，上体育课的孩子传来阵阵喧嚣。那一刻心里出奇的安静，他知道身体里某个地方在哭泣，很难受很难受。

　　放学时候又见学校那群恶霸，围做一圈在隔壁小学门口当门神，出来的孩子见了他们就绕道，惟恐避之不及。

　　李锦文挎着两个大书包，嘿嘿喘粗气，有人从他俩旁边走过，不约而同投以嘲讽的目光，沈家这小子也太嚣张了，目空一切不说，竟然还有跟班鞍前马后。沈耀华手插裤兜里，放慢脚步等着李锦文追来。“初中的书怎么比小学还多！沉死了......”李锦文哀嚎，肩上勒出一道红印。

　　“要不我自个儿背，”沈耀华探出手去，那人轻轻一避，咧嘴笑，“我都觉得沉你更不行了，我来吧，”

　　熙攘人流穿梭涌动，两人被带着往前。总觉得一抹视线紧紧跟在身后，沈耀华有些不自然地回头去看，黑脸高大身躯立在一群混混中央，正朝他望来。目光相触，沈耀华猝然冷下脸，那人却笑呵呵地抬起食指勾了勾。

　　“怎么了？”李锦文见他脸色不好，忙凑过去问，

　　“没事，”

　　沈耀华想起父母说过下午要去参加一场喜宴，这意味吃饭没着落了。“李锦文，我们过会儿再回去，你想吃什么？我请你，”省了一星期的零花钱，大概要一次花光了。

　　“馄饨！”李锦文忙不迭朝前跑，左边小巷有家店的馄饨都快馋死他了。

　　老旧瓷碗上有几条裂纹，冒着白气的汤面飘着几丝葱花，有细小的虾仁藏在里边。沈耀华舀了一个，还没放进嘴里就听李锦文嗷嗷大叫，这蠢蛋烫到舌头了。

　　“你不会慢点儿，又没人和你抢，”沈耀华白他一眼。

　　李锦文含泪无声，舌尖全麻了。尽管这样还是比沈耀华吃得快，等自个儿碗里见底时，沈耀华还剩三个。眼珠子就这么直愣愣看着，小小一碗压根不够填肚，李锦文又端起碗把汤喝光。

　　“给，”沈耀华舀了一个给他，“我吃不完，”

　　晦暗天色在小店里拉出两道低矮影子，沈耀华看着李锦文满足得拍拍肚子，微微一笑。

　　付了钱，把余下的硬币收进裤兜。却听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叫骂声，似乎还有个小子在喊救命。李锦文身子一震，跃出门槛去看，只见角落里一群人在拳打脚踢，个个下手狠辣，挨揍那个也不气馁，尖利嗓音刺得耳朵跟着发酸。

　　“是王志强！”李锦文眼尖，透过一双双大脚，准确捕捉到肉球已然接近猪头的脸。沈耀华也探身去看，果真是那小子。

　　虽然还有些害怕，李锦文却不能视而不见，“你们别打他！！！”一声警告抢先喊了出去，沈耀华没来得及阻止。

　　“李锦文——”肉球挣扎着招手，“救我...唉哟！我眼睛看不见了！”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李锦文左右为难，他没打过架，何况对方人那么多，他也没啥胜算啊。沈耀华冷眼旁观，见李锦文急得跳脚，最终拉长声音叫，“你把钱给他们就不会打你了，”

　　“我才...不给！！！”肉球哭着捂紧口袋，他铁了心宁死不从，惹得混混们又气又笑，纷纷添了几脚。

　　一个不留神，李锦文不知从哪儿找来根棍子，一副舍身取义的模样板着脸冲过去。沈耀华叹了口气，这傻子还真想去送死。瞅瞅四周，飞快跑到一辆自行车前把扔在车篓里的U型锁捡起来。

　　黑脸正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号令这场恃强凌弱的好戏，背靠着墙悠然吸烟，一动不动盯着那两个从不远处赶来救人的小子。看似骇人的武器却恫吓不了他，别说是棍子，纵然真的提着刀来他也不眨一下眼。从前跟着沈耀坤横冲直撞的时候哪里怕过，一身伤痕就是那会儿留下的，抹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