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斯万

32、三十一

　　吴文见邵卫文从邵家出来时，脸上又是那般冷峻表情。每次他从邵家出来，都是一样的情绪，无一例外。
　　邵卫文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尽是刚才邵家老宅的满地狼藉与邵震生狰狞嘴脸。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从邵家脱身了。
　　一切都如自己最初所想一模一样。今后邵家没有邵卫文这个人。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未来里，多了一个他真心想要守护的人。
　　想到这里，邵卫文竟勾起嘴角不自觉的笑了。他恨不能立刻出现在杨业面前，把那个柔软的人揽进怀里，告诉他今后的日子，自己会慢慢陪他走。
　　邵卫文把茶山的事情交代给吴文，让他明天立刻去溪川一趟把后续事情处理完，这几天他就会带着杨业一起走。
　　回家时，杨业正在沙发里蜷着。面前的电视里正放着一部老电影。
　　邵卫文等不及换下鞋子，冲到杨业身边，跪在杨业面前一把便将人拥进怀里。
　　杨业找回精神，低下头看到邵卫文正埋在自己怀里。
　　“回来了？”杨业努力扯出一个笑。
　　“等不及要回来见你。”
　　邵卫感受到杨业温柔的揉着自己的头发，抬起眼，好看的脸上尽是宠溺，“杨业，如果现在我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愿意在我身边吗？”
　　杨业直视着邵卫文的双眼，他觉得此刻眼前的人是那样的陌生。
　　他想听到自己如何回答呢？他邵卫文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了呢？他有茶山，他有无数不动产，他有那么多为了爱他不择手段的人，他还有徐圣希。
　　杨业想，他是想过来告诉自己他被邵家赶出来了，让自己知难而退，主动离开他吧。
　　杨业的眼神里像是流淌着一壶陈年老酒，“我无数次都在幻想，和某个人坐在落地窗前，听蝉鸣，听鸟语，闻花香，看月色。小酌怡情，思考未来，规划人生，谈谈我们要攒些钱去哪里旅行，看尽世间风景，抽没抽过的烟，和没喝过的酒，顺便看看别的城市的月亮是不是像海城的月亮一样圆……”
　　邵卫文看着杨业好看的侧脸，心里忍不住化成一片，“那你遇到这样的人了吗？”
　　“遇到了。”
　　邵卫文心里一紧，满眼柔情。
　　“我们也会谈天说地，我们也曾相容相抗。我的人生计划里一直都有他，因为我清楚自己的心，我是真的很爱他。”
　　杨业顿了顿，看向邵卫文，“可他总是伤害我，他相信我的真心，但他也利用我的真心，他吃定我会离不开他，肆意挥霍我的感受……”
　　杨业话锋一转，听得邵卫文心痛。他知道杨业实在有太多的委屈，心里已经忍不住想要控诉。
　　邵卫文抱住杨业，“对不起，我曾经……确实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
　　“你听我把话说完，”杨业攥住邵卫文手腕，眼睛出神的望向窗外，“他真的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在这一点上，我没有说谎。”
　　邵卫文一怔，略带吃惊的看向杨业，“他知道我喜欢海，也知道我需要名分，他会顾忌我的感受，无论是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最起码他愿意将我这样不堪的人示众，告诉他身边的人，他是属于我的……
　　“他可以包容我的骄纵，也可以把我放在身边哄，他愿意为我做他从不曾为别人做的任何事……
　　“或许最初他并不是真心爱我，但最起码他能为了我的情绪替我着想，他会在我做噩梦的时候安抚我的情绪，他可以一夜不睡观察我的状态，他可以为了我把公司的事放在手边以我为主，尽管夜半惊醒，他都会在我枕边给我温暖的怀抱……
　　“他也为我吃醋生妒，吼我嗔我不注意身体，也会按照我的习惯夜夜关灯，尽管他不喜欢黑暗，他会耐心的迎合我的情绪……你说这样的人，我怎能不爱他呢……
　　“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变了……
　　“他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但我有时候会想，一个人就算是装也不会装那么久，更何况他是一个不擅于伪装自己的人，他的喜怒都写在脸上，所以我想，他之前爱我的时候不是装出来的，而他对我不好的时候，可能是真的不想再对我好了吧？
　　“于是他做了许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情……”
　　杨业抬起头，他看见邵卫文眼眶发红愣在那里良久，满面不敢相信的样子，便微微笑了起来，“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我还应该原谅他吗？”
　　邵卫文喉咙翻动，他觉得杨业状态不对，可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回答时嗓音暗哑略带讨哄的意味，“不要原谅他……”
　　杨业低下头，勾起嘴角笑了笑，“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呆在他身边，我一边怪他，一边又想接受他对我的好，哪怕仅仅是因为他对我的愧疚或是逢场作戏，我都不舍得放弃。”
　　杨业再抬起眼睛的时候，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
　　邵卫文嘴角抽搐了一下，跪在地上轻轻把杨业揽进怀里，“你就是……看着那么精明的人，却处处傻的可怜……”邵卫文喉咙发紧，低下头情不自禁的吻干杨业的泪，“不然这样？叫这个狗东西身败名裂？我帮你找律师。还是说你想叫他一辈子无后而终，除了你之外，他见谁都硬不起来，这辈子只肯折在你身上，我去庙里帮你挂牌，嗯？”
　　杨业听着邵卫文这哄人的话脱口而出，靠在邵卫文怀里边流泪边笑，他无法想象现在这个跪在自己身前的人，到底和录音里说话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人，“算了，我要他好，要他幸福，但我总是忍不住愚蠢的希望，他的幸福只能我给……”
　　邵卫文不知道心口热的像是被火烧起来，他太久没有得到过感情上回应，有些忘形，“你希望他能为你做些什么，你说。”
　　杨业一滞，心想到底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低着头看向邵卫文，他不想谈赔偿，谈驱逐，他不想自己的每段感情都这么悲哀，“我想重新开始生活。”
　　邵卫文抬头看着杨业老实的被圈在怀里，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杨业的嘴唇，“好……别再想那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你只需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他的事，让那个混蛋替你去做，好不好？”
　　杨业将脸埋在邵卫文怀里，没有说话。
　　他确实太累了。他真的想要开始重新生活了。他希望自己能沉沉睡去，醒来之后，眼前的生活全部变成干净崭新的，他希望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一个糟糕的噩梦。
　　邵卫文觉得自己终于如释重负，心里明朗了不少。这是这几个月来，杨业第一次真正的给了自己回应。
　　他像是个收到惊喜的小孩子，一把托起杨业，“我们回房间好好休息，明天早上起来，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好吗？”
　　杨业头抵在邵卫文肩膀上，手臂勾住邵卫文脖颈，“我不想自己睡，你陪着我。”
　　邵卫文忍不住吻住杨业嘴唇，眼泪滴在他脸上，哽着喉咙，“我不走，不走，你最乖了。我带你回去休息。”
　　邵卫文一边亲吻杨业，一边带杨业上楼。
　　杨业好像忽然开始知道回应了。
　　他紧紧攀着邵卫文脖颈，终于哭了出来。
　　邵卫文心裂开成几块，不忍再看杨业的脸，走进他们的卧房。
　　他把杨业放在床上，吻干他的泪，自己却满面狼狈的就快泣不成声。没人明白他现在心里有多么惊喜，现在杨业对他一点点的要求和回应，都像是巨大的馈赠。
　　“对不起……”
　　回应邵卫文的是杨业的亲吻。杨业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怕邵卫文再给自己一些甜头，他就真的忘了他对自己做过的所有难看的事，不计后果的原谅他。
　　邵卫文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温柔。
　　杨业发现，什么事情一旦要用“最后”来定义，竟会无端让人生出许多想要善始善终的温情来。这个词语真的很残忍。
　　他的眼泪一刻也没有停止过，邵卫文心里揪痛，从杨业回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他担心这时候太过于索取会伤到杨业，他身体本来就没调养好，整个人看上去孱弱无骨，岌岌可危。但对于眼前这个人的深情，他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克制抗拒。
　　杨业从邵卫文眼角吻到鼻尖，吻到锁骨。两具炙热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这是他们从始至终从未经历过的一场最痛苦又最激烈的床事。
　　就像是一场悲壮的献祭。
　　杨业像朵盛开的昙花般摇摇欲坠，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盛开在他坚定所爱之人眼前，后便落花逐流，弃之飘零。他始终闭着眼，动作轻缓但有力，给邵卫文一种想要把自己最后一次深深刻进身心的错觉。最后一刻，杨业忽然俯下身，哭到快要窒息。邵卫文抱着杨业颤抖的身体，恨不能把人揉进骨血里。
　　邵卫文心痛的快要不能呼吸，却不知这痛感源自于哪里。
　　他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也是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每当想起这一刻时，一生都无法平复的痛楚。
　　他竟没有理解，杨业那句“我想重新开始生活”的话里，他已经不是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