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斯万

28、二十七

　　邵卫文下午回家的时候，杨业正听着裴子焕滔滔不绝的聊着一些有的没的。
　　邵卫文站在庭院的巨大落地窗外，看着杨业坐在沙发上，嘴角难得勾着一个温柔的弧度，眼里有些出其不意的神情。
　　今天是他生平第一次与邵卫言真正红了眼。
　　邵卫言承认了自己在他去珠城期间找过杨业的事实。除了暗示杨业他的弟弟早晚要继承家业与名门联姻一事，其他的事她都没有提。
　　可邵卫文早就被激怒了心智。
　　从知道杨业被人带走的那一刻起，邵卫文就像一只发了疯的野蛮怪兽，只要是与杨业有关的事，他根本无法清醒克制情绪。
　　邵卫言在听说杨业的事后，满脸震惊愁容，一失往日端庄仪态质问邵卫文是不是怀疑这件事是她做的。
　　邵卫文没有否认。
　　杨业事发，他对谁都要无意中伤，但凡在此期间接触过杨业的人无一幸免。他唯一剩下的最后理智与宽纵只有在见到杨业时才会袒露，其他或多或少对杨业造成伤害的人，几乎都成为了邵卫文的公敌。
　　他心中比谁都清楚，若是没有他，杨业不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可人总是这样，不想承认自己的过失时，总要将责任推卸给别人。
　　邵卫文觉得自己实在太累，累的患得患失，累的几近崩溃。他此时此刻恨不能立刻上前去好好抱抱杨业，吻遍他身上每寸肌肤，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需要他。
　　可杨业接纳所有人，却说什么都不肯接纳自己。
　　听见开门声，杨业缓缓转过头。与邵卫文对视时嘴角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淡下。
　　闵外皓端着一碗汤踏着琐碎的小碎步跳着脚走到杨业跟前。
　　“烫死了……”闵外皓把汤碗放在桌上，“这是大邵特意嘱咐阿姨给你煨的乳鸽汤，快趁热喝吧。”
　　杨业笑了一下，又回过头看了看门口的邵卫文。闵外皓和裴子焕这才注意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了。
　　邵卫文换上鞋，把手里的外套搁在沙发靠背上，然后坐过去到杨业身边，舀了一小勺认真的帮他吹着汤面上的热气，用上唇试了下汤的温度可以入口，才语气温柔的对着杨业，“不烫了，喝一点吧。”
　　杨业心里一颤。他低头看了看汤匙里煨到乳白色的液体，愣了愣。
　　邵卫文见杨业的样子，习惯性的妥协，“你要是现在不想喝，就放一会再……”
　　杨业不等他把话说完，嘴唇便凑了上，喝了下去。
　　邵卫文一愣。这些日子尽管他对杨业饮食注意的再细心到位，但杨业从不肯他喂。有时杨业食欲不振，吃的东西尽数吐出去，邵卫文在一旁急的不像话，哄着骗着要喂他吃几口清粥，杨业都挥手差点打翻。
　　他不知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他去高兴的，如果放在以前，有人叫他喂自己吃两口东西，他怕是要把碗扔在一边再回一句“爱吃不吃。”
　　邵卫文得到回应，他内心激动的快要裂开，但闵外皓找来的这个碗底实在不隔热，邵卫文把在碗底的手指被烫的发痛。可他不想把碗放下，怕一放下就打破着这份难得温馨，怕一放下杨业便多想不肯再吃了。
　　于是他忍着烫，又舀起一勺，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一个喂，一个吃，全程没有一句交流，闵外皓和裴子焕在一边看的出神，空气中弥漫着难得的祥和。
　　眼见着大半碗汤见底，邵卫文忽然发觉手指也没什么知觉了。不知道是汤慢慢见底，热气都蒸腾了，还是被烫的麻木感觉不到痛了。邵卫文再把汤匙递过去时，杨业侧了侧脸。
　　邵卫文知道杨业喝不下了，但好在他还能喝掉这么多，已经比前一天进步很大了。
　　杨业额前布上细密的汗珠。邵卫文把碗放在桌上，看着杨业的样子，轻声问，“胃又不舒服了？”
　　邵卫文伸手便探进杨业毛衣里面，贴着他胃部的位置替他揉了起来。
　　杨业开始有点不自在的挣了两下，见邵卫文动作笃定，铁了心要帮他顺顺胃中的不适，便抓着邵卫文手，表情有点别扭，“没有不舒服，喝汤喝的热了。”
　　邵卫文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我先上楼换衣服，你们继续聊，”邵卫文站起身来，对着耗子无奈的笑了笑，“晚上留在这吃吧，我觉得有你们两个在，杨业还能多吃一点。”
　　说完便朝楼上走。
　　杨业看着邵卫文的背影，眼底短暂的温和下来。闵外皓注意到他睫毛微微颤动，想必是有所动容。
　　也难怪杨业会动容。这些日子以来，邵卫文整天做的这些，连他一个外人看了都恨不得要标榜一番，更别提一直亲身经历的当事者。
　　如今他也开始慢慢的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的关窍了。
　　一开始邵卫文叫自己去调查杨业，完完全全是为了与老爷子作对。邵卫文这些年在外面玩的再野却也没碰过男人，之前不是没有男孩对他表示过好感，邵卫文连理都不理，根本都不给他们任何靠近自己的机会。
　　后来与杨业接触下来，闵外皓也见过邵卫文许多妥协和情绪被迫随着杨业波动的时刻，但这种状态在他之前的某些床伴儿身上也不是没发生过，无非就是对一些不够臣服于他的时刻感到恼怒，但常常这种情绪转瞬即逝，惹他生气了他便换一个玩，反正他身边从不缺人。但对于杨业，他这种情绪波动持续的时间要更长，而且难以控制。
　　他只当是还没到制衡老爷子的关键节点，所以不得不忍着发作。
　　可后来他渐渐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要说他在意，可杨业是个男人，要说他不在意，但他对杨业的包容和放纵是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过的。
　　他记得邵卫文之前有一个相处的最久的床伴儿，那个女孩跟了邵卫文将近两年的时间，但邵卫文从不让她去公司，也从不示人，惹他不开心了他便像对待那些人一样，冷落处理，等着她来主动低头道歉，但他一直没换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她已经乖顺到让邵卫文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没有理由换人。
　　而在杨业这里，邵卫文动辄便被戏弄讽刺，有时脾气上来冷言冷语也是常事，杨业更是骄纵的敢冷落邵卫文一个礼拜，只有他说要不要，没有邵卫文说给不给的机会。他从未见过邵卫文又这般心甘情愿被人触动情绪，牵着鼻子走的时候。
　　其实在闵外皓看来，在邵卫文去珠城之前，两个人的关系完全足以制衡邵家，但邵卫文迟迟没有动作，闵外皓想他或许是有自己的理由。
　　而发生这次的事之后，邵卫文的做法更是不言而喻。他对杨业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几近达到了病态的标准，闵外皓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但他又实在无法开口去问。
　　闵外皓想着，阿姨走了过来。
　　“杨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我现在去准备饭菜吗？”
　　闵外皓回了神，看了看杨业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没听到阿姨的话，“饿了吗？饿的话就先让阿姨准备着。”
　　杨业反应了一下，嘴角冲阿姨扯出一个慌乱的笑，然后点点头，“好的，谢谢。”
　　“业哥，你是不是不舒服？”裴子焕见杨业也有点不太对，抓着杨业的手用了点力。
　　“没……”其实杨业是发现邵卫文已经上去很久了，平时他回家都是换好衣服就下来，前后不超过10分钟。
　　“哎呀，这个碗……这个碗是我去超市采购的时候买东西赠送的，隔热效果非常不好，杨先生刚才用它喝汤了？”
　　杨业听着阿姨的话愣了一下，然后让闵外皓和裴子焕先待一会，转身朝楼上走。
　　敲了两声门，邵卫文的脸出现在门里面。他穿着睡裤，上身没有穿衣服，他皮肤很白，裸露的肌群线条分明，杨业下意识躲避了下眼神。
　　“啊……我还没来得及换睡衣，我现在去。”
　　邵卫文怕杨业觉得不方便，转身要进去，却被杨业一把抓住手腕。
　　“怎么了？”
　　“手，我看一看。”
　　邵卫文没听懂。
　　杨业自顾自的去摊邵卫文的手掌，见他白皙的三个手指肚上赫然一条粉红的印记，亮晶晶，应该是刚涂了药膏。
　　杨业皱了皱眉，“擦了什么药？”
　　邵卫文低下头笑了一下，“不碍事的，别担心。”
　　“过来，”杨业牵着邵卫文的手，看见药箱还放在地上，他翻了一下，烫伤膏被压在最底层，“你用什么涂的伤口？”
　　“我就随便涂了点薄荷药膏，凉的，就感觉不那么疼了。”
　　杨业心里窜上一股气，把邵卫文拉坐在地上，用酒精湿巾将他手指消了毒，然后去处一个医用棉棒，蘸着烫伤膏涂在他手指上。他动作温柔细致，邵卫文盯着杨业低垂的睫毛，微微愣神，忽然眼眶发酸，不等人涂好药，便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他温热的鼻息扑在杨业颈间，痒痒的。
　　“我现在觉得……能被你关心，原来是一件这么高兴的事……”
　　杨业听着邵卫文哽在喉咙的声音，喃喃的，有点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他心头一酸，离开那人的怀抱，扳过邵卫文的脸，“下次不要做这样的事情。我们不要为了彼此去伤害自己，那样不对。”
　　邵卫文怔了一下。杨业还是不愿意原谅他，他做过太多那种为了邵卫文伤害自己的事，他现在不愿意再为了他委屈自己了。
　　“我没觉得在伤害自己，”邵卫文咬了咬牙，“我只是觉得，能为你做些什么，反倒安心些……”
　　“证明真心的方式不一定非要以伤害自己为前提，”杨业冷静的有点不像话，“况且……”
　　邵卫文见杨业话说了一半，抬起眼睛，随后又低沉了眼角，觉得会听到些更伤人的话。
　　“况且，我也不怪你了。”
　　邵卫文如获大释般猛然抬头，“真的吗？”
　　“我想过了，这样纠缠下去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所以我打算试着放下了。也是放过自己。”
　　“你别说这种话，杨业……”
　　“你别误会。我说的是放下怨恨，不是说放下你……”杨业说完又觉得话不对，无奈的皱了皱眉。
　　邵卫文脸上顷刻之间露出惊喜的表情。
　　“不是……我可能说的不明白……”杨业一时情急，再加之最近都没有好好说过话，表达情感的能力好像跟自己打结的舌头缠绕在一块，越缠越紧。
　　“你说的明白，我听懂了，”邵卫文又一把将人揽入怀中，“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我听懂了……”
　　杨业无奈，心想你听懂什么啊？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
　　他还没来的想好怎么组织好语言，便听见门口传来悠悠的声音，“邵总真是好擅于欺骗自己，避重就轻呢。”
　　两人抬头，见楼下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已经站在门口，裴子焕笑嘻嘻的看着两个人抱在一起，闵外皓则一脸鄙夷阴郁的表情，“杨先生，不要原谅这个浪荡不羁的风流公子，下来吃饭，我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杨业见着邵卫文冲过去把闵外皓掀在地上打，两人吵着骂着往对方身上招呼的架势，心里忽然生出些温馨来。

　　在邵卫文每日精心调理下，杨业的身体状况比之前好了很多。各种名贵药材煎成补汤哄杨业喝下，再加之各种食补，杨业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些。
　　早上吃过早饭，杨业主动把碗筷收拾到水槽里。
　　邵卫文走到杨业身后，轻轻环住他腰身，“干嘛做这些？会有人收拾。”
　　杨业身躯一怔，他对于突然而来的动静依旧下意识的警惕。邵卫文心里一紧，抚着杨业后背安抚了一下，“你别总怕着我，我不会伤你。”
　　说话间，湿热的气息喷洒在杨业颈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杨业还是不习惯和邵卫文过于紧密相触，他有些尴尬的挣脱了邵卫文怀抱，拉开了一点两人的距离，“整天坐着不动……我也想活动一下……”
　　邵卫文没有说话，仅仅是这样微小的抵御动作便足以让邵卫文心中不悦。他知道杨业的尽管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对过去的事有所忌惮，他没有继续靠近，站在杨业身后定定的凝视的杨业的背影。
　　眼前的人看起来比刚回来时结实了一些，但还是消瘦。家居服的领口微大，露出杨业一小段耸立的脊骨来。杨业发色本就不是纯黑色，看上去有些不太健康的发黄，显得那发尾与领口之间裸露的皮肤更加白皙，吹弹可破。
　　邵卫文不自觉的回避目光，喉咙忍不住翻动。
　　“少爷，”白叔从门外进来，刚要说话便看见厨房的两人，面色一抖，猝不及防的笑了一下，“杨……杨先生也在啊……”
　　邵卫文回过神，见白叔表情中有些隐隐的为难，皱了皱眉，“什么事？”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杨业见状将手上的泡沫冲洗掉，擦了擦手然后轻声说，“我先回卧室了。”
　　白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擦身而过的瞬间，邵卫文抓住杨业手腕，然后看向白叔，“什么事就这么说吧。”
　　“圣希少爷来了……”
　　杨业发觉邵卫文指尖明显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把手抽回来，面色平静看不出起伏，“请进来就是，我就不打扰了。”
　　“没有那个意思，”邵卫文拦住杨业去路，“我在这里，他不敢对你做什么。”
　　杨业心中冷笑。
　　邵卫文还不知道他早已从别人口中清楚徐圣希对邵卫文的感情不一般，只以为杨业是因为上次两人起冲突，觉得见面尴尬，所以避而不见。可杨业真心对着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懒得过问也不感兴趣，心下不齿之余还觉得有些别扭难忍，实在不愿意掺和其中。
　　他一想到两人心照不宣的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暗自苟且，仗着这份名存实亡的“兄弟”关系随意摆布卖弄胃里就翻腾的紧。
　　邵卫文倒是觉得，反正自己已经和邵卫言坦白两人之间关系，且立场明确，甚至连继承邵家之事他都搬出来做威胁，不管事情传没传到老爷子耳朵里，这次他必护杨业到底了。
　　邵家他都不要了，一个徐圣希在他这里更是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了。
　　“去请吧。”
　　邵卫文放下话，见白叔仍有踌躇之意，抬起头看了看白叔。
　　白叔被邵卫文看的心下发慌，好不容易找回些正常的表情，咬着牙又说了句，“来的人里，还有个叫沈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