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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求生路 ...

  •   桌上灯燃了许久,灯罩里的蜡烛已消了大半,顶部形成的凹陷聚起一小池蜡液,在烛火触及时炸出烛花,滋滋作响。这屋内四处点着蜡烛和油灯,门窗却紧闭着,烟熏缭绕逼得柳言快不能呼吸。

      柳言端坐在桌旁已经一个时辰了,满屋的灯火将盛装的他映得光彩照人。他脸上敷粉,口点胭脂,眉若远黛,双颊绯红。头戴镶金玉冠,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身着碧色锦袍,胸前绣着大片白色梅花纹样,腰佩白玉带,勒得上身紧致纤长。整个人既精致又风雅,像个工艺精湛的瓷人儿,屋内摆放的琉璃金樽、珊瑚玉雕,竟都不如他璀璨吸睛。

      这美丽的瓷人儿眉心微蹙,心内慌乱不已。他反复看向桌面,那桌上除了果品茶具外,还有一块掌心大小的金子打造的方牌,躺在铺着锦布的木盘上。那金牌牌面上,刻着“解忧”二字,这是他在霖香阁的挂牌。

      柳言此刻身处的,是西南布政使姜益渊的卧房。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间屋子。他见姜家父子次数不少,大多都在霖香阁或者姜府前院的正厅,而姜益渊的卧房,他只来过一次,那一次还是在柳言十七岁的时候。

      柳言清楚姜家父子爱迟到的习惯,但在这间熟悉的卧房里,时间越是流逝,恐惧就越深。

      叩叩叩。

      短促敲击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柳言立即起身低头行礼,目光紧盯着自己的鞋面,不发声,也不抬头。屋外进来一阵微风,将蜡烛和油灯的气味儿消散了些许,也吹得柳言汗毛直竖。随着“咿呀”一声,门被重新关起。那人越过屏风走近柳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坐。”

      柳言仍旧低头合着手行礼,待到姜益渊入坐榻上再道:“先生,坐吧。”柳言方才平身回坐。

      姜益渊身着一件单薄浴袍,衣襟半开露出胸膛,脚踩木屐,浑身热气。头发用玉簪粗略盘起,发根还坠着水珠,他手拿浴巾擦拭着脖颈,是刚沐浴完的模样。见柳言远远坐在屏风后的圆桌旁,便对柳言道:“不妨到这边坐,不必拘礼。”

      “是。”

      柳言缓步到姜益渊身旁,侧着身子稍稍面向他坐下,二人中间隔着张矮桌,颔首垂眸,等着他发话。姜益渊擦拭完头上的水珠,将浴巾叠放在身旁,笑着说:“这几日头风频发,夜里凉,刚沐浴完怕风吹着,所以让他们把门窗都关紧了。先生双颊嫣红,许是闷着了。”

      柳言抬头,对上姜益渊的目光。

      姜益渊年近古稀双鬓泛白,脸上皱纹纵横,耷拉的眼皮底下藏着一双锐利而浑浊眼睛,苍劲的胡须和枯瘦的身形给他平添了几分老骥伏枥的沧桑。平静时不怒自威,微笑起来却是温柔慈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柳言,亲和的面容配上关切的话语,旁人见了都会觉得他慈爱亲民,但柳言深知这人是万万配不得这四个字的。那双眼睛里边,尽是欲望和算计。

      柳言被他看得暗暗发怵,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微笑,道:“解忧无碍,大人身体要紧。”

      姜益渊看出柳言在强装镇定,便收回目光,望向圆桌上的金牌,道:“这牌子是庄红梅让你带来的吧?她总是有无数个心眼子,从没使在正处上。我何曾说要摘这牌子?哈......”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先生不必紧张,比起其他的,我更看重先生的才情。”

      “蒙大人厚爱。这都是妈妈对大人的敬意。”解忧道。

      摘金。霖香阁挂了牌的便不再是清倌人,而红倌人则在挂牌之后跟着牌子日日夜夜流转到不同的人手中。这牌子原属上一任霖香阁头牌“雪蝶”,雪蝶身陨后柳言上位,才依照规矩将牌子重新锻炼,刻上他的名号。

      这金牌“摘一次”就是千万银两的买卖,西南少有人能出得了这等价钱,即使出得了,也会被庄红梅设下身份高低的门槛:好东西,总是要宝贝着使用,胡乱送出去,才是真糟践了。因而,摘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庄红梅与姜益渊是旧相识,只要是他夜里召了柳言,无论是什么事,庄红梅都会让柳言带上牌子,算是做人情。

      “她那点敬意,不提也罢。”姜益渊摆了摆手,“今夜叫先生过来,不过是有件趣事想讲给你听听。你也一定觉得有趣。”

      趣事?柳言心中疑虑顿起,不知道姜益渊想说什么“趣事”,却也预感来者不善。他微微屈身道:“解忧愿闻其详。”

      姜益渊捋着胡须:“先生可知道已逝的嘉宁公主——姬承欢?”转头见解忧抿嘴不语,便笑着继续道:“呵呵,你年轻,怕是不了解,我说与你听。”

      “这嘉宁公主在皇子中排行第五,与四公主姬承晟同为先帝和先皇后嫡出。两位公主在陵安是出了名的善抚琴能作曲啊,当初天下谁不赞一声'碧玉双环,风华绝代'......可惜二者后来竟都没落下个好结果,四公主就不提了,逆贼而已死得其所。可叹嘉宁公主是先帝剩下的唯一一个女儿,也是当今陛下仅剩的皇姐,没成想病死在先帝驾崩那年年初,还撇下了才刚9岁的独子。唉,实在令人惋惜.......”姜益渊摇头哀叹,作出十分悲悯的模样。

      “不过后来听闻,这小公子得了母亲真传,自小聪明可爱,也是弹得一手好琴呐!老夫虽不曾见过,但据说这位公子颇具公主遗风,长大后更是才貌双全。本来这小公子长到十八岁,陛下是要给他封个爵位的,谁知一场大火竟把他和父亲一同烧死了!真是天意弄人,世事无常......知道这事儿的没一个不痛心疾首叹其可怜啊,听说有位与之私交甚好的侯门公子因此大病一场,还悲痛过度落下了呆病,常常犯痴,错认了路人当作是已逝的小公子,抱着那人当街就哭啊喊啊闹得人尽皆知。想来这二人此前应是亲密无间的知己挚友了。人死不能复生,好在这位侯门公子后来治好了这呆病,成人后更是大有作为,名震四方......”

      姜益渊突然停下转头看向柳言,似是惊喜于某件奇事,作怪的对柳言问道:“先生可知,这位侯门公子是何许人也?”

      柳言被这一问愣了神,他对先帝几位皇子的事迹略有耳闻,这都是在他出生前的事了,何况他从未去过陵安。但从姜益渊的描述里,他品出几分今夜真正的用意,心里有了答案,眼珠一转佯装正在猜想,而后答道:“我猜,这位侯门公子,叫严信。”

      姜益渊显然对柳言的答案没有任何意外,但他有意与柳言打趣,便摇头叹道:“解忧啊,太聪明了。我不过今早才打听到的消息,你这就猜出来了让我怎么往下讲呢?”他说着,转身从身后靠枕下,拿出一柄卷轴,解开上边的束带,在桌面上展开来。

      画卷很长,解忧帮忙卷起另一边轴,姜益渊收收放放,才把不相干的卷起来,只露出他想展示的那部分。姜益渊露出的部分,是画卷的中心,这是一幅皇宫内的宴饮图,却不是正宴宫宴,像是私下相聚的家宴。

      “这中间的是当今太后和陛下,在旁的是严信。这下边弹琴的,便是那位已逝的公子——叫楚昭华。”姜益渊手指在画面上摩挲,介绍道,“严信的继母王氏与嘉宁公主是闺中密友,常来常往所以严信与楚昭华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二人常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关系不一般呐。”

      画中,楚昭华穿着一身月白广袖大袍,半束着头发,面带笑容双手抚琴,衣袂飘飘。人物虽画得小,却也能看出他“风雅俊俏,超逸出尘”,在整个画面里尤为突出显眼。

      “事出紧急,没能寻到别的画像,只有这一幅了。”姜益渊说罢便将画卷收起放回身后,又补充道,“昨日听贤儿说起,那严信在席面上对先生很是热情,不仅问了年龄,还问了俗名——说先生颇像他的一位'故人'呢。”

      柳言坐正,避开姜益渊的目光,抬头笑道:“我不过是勾栏瓦舍里的残花败柳,最下等的奴仆,如何能与皇室宗亲相提并论呢?是严总督吃醉酒,看错了。”他明白姜益渊话有所指,便直言回应,有“回绝”的意思。

      “何必自谦呢,先生琴艺精湛,比得过大内的乐师。只论才貌,如何比不得楚昭华,只是出身不同。”

      “出身有着云泥之别,若是珍重对方,又怎会容忍一介卑贱伎子沾染分毫呢,东施效颦,只恐令人生厌......何况他至今未娶,想是用情至深,楚公子的地位怕是旁人不能撼动的。”柳言道。

      “哈哈哈哈哈!”姜益渊忽然拍桌大笑,“你以为严景明是什么君子么?再珍重对方,这些年也没少和陵安公子哥们混迹在勾栏瓦舍里头。大将军大总督又如何,不过是个沉溺花楼、见异思迁的酒囊饭袋——倒是昨夜醉酒归府后,嘴里不停念着楚昭华的名字,先生是着实惹出他一番愁肠啊。”

      柳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姜益渊抬手打住,姜益渊收起笑容,正色道:“再有三日,御史就要开始巡查我西南各州府的有司衙门了。两位御史闭门不出,只有严信与我儿见上了一面,但他再恭顺,到底是太后派下来的。大局未定,还是要再探探,再熟络熟络,给点甜头,才能把握这条狗有没有认清主子,会不会乱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人想要我怎么做呢?”柳言不愿再拐弯抹角的聊,便直接言明拒绝的理由,“朝廷派他来护巡剿匪,总不好日日往霖香阁里钻。他是武将,身边又有得力的侍卫,想从他身上挖点什么机密,难如登天。若是大人派暗探都没办法做到的事,解忧又如何能为大人排忧解难?”

      姜益渊凑近了,神色笃定地看着柳言,沉声道:“我要你去他身侧,做他的枕边人,为我盯着他——凡事总是要去做了才知道有无可能,你在他身边待着,总有机会的。”他终于表明了今夜召见柳言的真正目的。

      不可。此事绝对不可!柳言心想。

      他曾不得已为姜家做了许多事,但不同于此,严信是什么人?阴晴不定,臭名昭著。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猛兽,为朝廷四处镇压流民的恶狗!他的身侧哪里是那么好站定的?姜益渊的用意如此明显,严信只会更提防柳言。万一二者道不同,姜益渊想借刀杀人怎么办?且不谈有多难下手,若是败了柳言便是第一个受死......他还有悦儿,绝不能趟这趟浑水。

      柳言忙劝道:“大人三思啊,太后虽指派他下巡,可严总督来了半月一直托病没有任何举动,不仅赴宴了,对大人和公子也很是敬重,想来已有归顺之意,又何必多加试探呢?只怕他不满大人在他身边投放眼线,起了疑心与大人嫌隙更深......”

      姜益渊冷笑道:“哼,你怎知朝中局势?皇帝久病,太后独断,正是多事之秋。太后不顾劝谏非要再派御史下巡,指派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让他来。我大哥厌恶严氏父子,始终不肯脱口让他袭爵,大侄又夺了他在西北的军权,这几年什么脏事烂事,内阁也都交给北原军去做了,叫他如何不生恨?又怎会轻易放过敲打姜氏的机会。敬重?谁又看得出真假。”

      “既是如此,更不能行此险招。万一那严信以此为证,参大人贿赂下巡御史,得不偿失啊。解忧柔弱无能如何能胜任这等要事?绝非上策,不如派些武功高强的暗探盯着更为稳妥......”见姜益渊脸色难看,柳言越往下讲声音越低。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反抗姜益渊,不清楚是否能成功,更害怕激怒了他。

      姜益渊没看他,只是沉默片刻后问:“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愿意?”

      柳言感受到姜益渊已有怒意,急忙掩饰道:“我不过......不过是觉得此事不妥。大人还是——”

      “悦儿还好吗?”

      柳言像是被这句话一下攥住了心脏,扼紧了喉咙。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答道:“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

      姜益渊全然收起原先慈爱热情的模样,眼神阴鸷用极为冷漠的语气道:“我听闻,她前些日子在望楼大街上受人欺负,竟是严信出手相救......”

      柳言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半张着嘴不发一言。

      姜益渊继续道:“这倒要谢谢他了。雪蝶虽做不了我姜家的媳妇儿,但悦儿到底是我外孙,不能认祖归宗也就罢了,怎么还叫人当街欺负了呢?”

      柳言猛地跪下,慌道:“是、是我管教不严才叫她出门胡闹惹了祸事,严总督不过是碰巧、碰巧遇上了.......”

      姜益渊拢了拢襟口,也不着急让柳言起身,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柳言道:“碰巧......哼,你若不得空没心思照料,不如送我府上来。我看她越长大是越可爱乖巧了,正好贤儿要为两个孩子找教书先生,她过来做个伴读也好,总不至于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柳言猛地抬头,膝行向前,双手攥住姜益渊浴袍下摆,惊恐道:“不、不......大人!”

      姜益渊俯身,抬手轻抚柳言面颊,猛地捏紧他的下巴:“当初听了你的话留她一命,如今养成这样的局面还不如不留的好啊……幸而裕贤不知此事,若是知道自己在外有个如此不体面的女儿,该有多心焦,又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我留她一命你至少该送她离开延州远离姜氏,非要留在身边也就罢了,养成如今这丢人显眼的模样是故意给我看的吗?”

      柳言闻吓白了脸,涕泪俱下,他拼命摇头道:“不是、不是的!”他挣开姜益渊的手,后退半步一头磕在地上,解释道,“我只是心疼她年纪小才带在身边,以后不会了!我、我把她关在家里,不准外出!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求大人高抬贵手,求大人……”

      “孩子越发长大了,日后外头风言风语的凭你一人能保她不会遭人揣度、不会连累姜家吗?她就是姜家的一个污点,我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还被严信留意了……一个年轻小倌与花魁娘子的私生女,这花魁还差点进了姜家的门。多令人生疑啊,只要这女娃还活着就随时能被严信拿去作为扳倒我家的把柄!你不明白吗?她留不得!”

      柳言见姜益渊有杀意,失声痛哭:“不!不要!我求您……求您了……”

      “此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柳言冷汗涔涔,泪流满面,以仰望的姿态看着姜益渊:“我......我......”

      “还在犹豫什么?你若能讨他欢心,他便会放过悦儿,于我们百利无一害。严信收了我送去的伎子,不论日后如何,他都有一项贪污受贿的罪名。他不敢回绝我,只要你留下来,何愁不能见机行事?怎样都划算……”姜益渊俯视着柳言,“你别怕,我自有把握保你平安。就是出了差错......悦儿是我孙女,我也会保她一世无虞。”

      姜益渊将柳言扶起坐好,为他揩去眼角的泪水。柳言流着泪木讷地看着姜益渊。他往日里逢场作戏八面玲珑,心里有多少计谋可以为自己在各种场合独善其身,但在姜益渊面前,他没有任何选择。

      姜益渊掌握西南,掌握了柳言和悦儿的命。柳言在霖香阁隐忍多年,为的是平安将悦儿抚养长大再送她远离西南,不曾想劫难来得如此之快,他竟没有任何万全之策。

      烛火摇曳,拉长了姜益渊在地上的身影,柳言被笼罩在黑影之下。这样的场景,让他回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也是以同样的姿势跪在姜益渊身前乞求他……那后来发生的事让柳言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也是他对姜益渊最深的恐惧来源。

      他当年为悦儿求得了一条生路,不曾想今时今日,也要为了悦儿再次俯首……他可笑自己这么多年忍辱负重,暗中筹备,自以为日子很快就好过了,结果还是被人随手拿捏无处可逃。但他没有丝毫抱怨,悦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尚且苟活人世的唯一理由和慰藉,为了悦儿他怎样都行。

      是了,怎样都行。

      柳言回过神来,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对姜益渊道:“我做。大人想让我怎么做都行。只有一点,想求大人答应,若得大人首肯,应然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益渊见他痛定思痛已然应允,复又高兴起来,双手握住他肩膀欣慰笑道:“好解忧,好应然!你不必说了,我定会为你保住悦儿——”

      “不。”柳言打断姜益渊,“求大人允许悦儿仍旧跟在我身边,她实在年幼,只有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应然不敢劳烦大人亲自照料。”

      姜益渊看着他,迟疑片刻又笑道:“哈哈......好好,都行的。”

      泪水已干透,在柳言脸上留下道道泪痕,他妆面斑驳衣衫起皱,眼睛哭得红肿,却只是呆坐着,盯着那块刻着他名号的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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