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先生》悲伤芒果

6、第六章、万事开头难（上）

　　“先生！”

　　柳言倏地睁开双眼，浑身冷汗，眼泪浸湿了双鬓，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四肢僵硬颤抖。见头顶是霖香阁寝室的帷帐，身旁是侍奉自己的仆从小董，才认定自己已彻底从梦中醒来。

　　“先生可算醒了，方才一直抽搐着呜咽不停，怎么喊都喊不醒，可吓死我了......您没事吧？”小董勾起帷幔，将柳言扶坐起来，给他倒了杯水又用帕子擦拭着他额头上的冷汗。

　　柳言仰头饮尽后拦下小董的手，喉咙沙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时。先生要再睡会儿吗？”小董问。

　　柳言见窗外天已微亮，便道：“不必了。准备梳洗吧。”

　　小董应声退下，到房外唤人作准备。

　　柳言倚靠在床柱上平复着呼吸，想闭目养神却又不敢，他害怕闭上双眼那梦中场景会再次浮现。已经许久不曾梦见这些故人往事了，想是昨日事多，一时不得放松才会如此。柳言想着，从被褥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花布老虎来，将它抵在怀中一下一下摸着虎头。

　　柳言梳洗后简单用了早饭，便命仆从套上车马准备出门。他没有乘平日里出行专用的那辆双马华盖大车，只套了辆单匹小马容得下一人独坐的车子，由小董牵着，从后院驶出。

　　-----------------

　　马车慢行至望楼大街，拐进巷里停在一间小宅院门口。柳言拉着门环轻轻扣动门板，三四下后方听得门内来人回应。

　　“来了来了。”门被左右拉开，开门人正是若玉，她叼着个包子，见是柳言，忙取下包子用手抹了把嘴道：“先、先生早，嬷嬷在蒸包子......先生要吃吗？”

　　柳言笑着摇摇头，与小董从马车上取下三四个包袱，一起进门去。刚走进院子里，就有个小身影喊着“爹爹”扑向柳言，让他险些站不稳。柳言腾出右手来，摸了摸正抱住他大腿的女孩儿的头，柔声道：“悦儿想我吗？”

　　悦儿磨蹭着柳言的衣服，抬头嘿嘿笑道：“悦儿可想爹爹了！”

　　正说着，走出来位老妇人，身上围着灶裙，满手面粉，笑着向柳言行礼道：“先生来得可巧，老身在做包子呢！先生也吃些吧。”柳言回礼，被他们簇拥着进屋。

　　此处是柳言几年前置办下的私宅，供悦儿和康嬷嬷居住。宅子不大，除主厅伙房外共有厢房三间和一方小庭院，院里种着棵木棉树，树下有石桌石凳，现下几人正围着石桌用早饭。

　　康嬷嬷做了满满两大笼包子，有肉馅儿的有包糖的，还磨了热豆浆，若玉与悦儿就着豆浆啃包子，没一会儿就干掉一笼，嬷嬷见了很是欢喜。柳言与小董已吃过早饭，就只是在旁坐着。

　　用完早饭几人移步至厢房里习字，柳言绑了襻膊，提笔写了十个大字作样，让悦儿和若玉照着描写，自己在旁纠正提点。写了一会儿忽见康嬷嬷在屋外招手请柳言出去，她将柳言引至院中，对柳言说：“先生，老身有话要对先生讲。”见康嬷嬷面色严肃，柳言则招呼她坐下详谈。

　　康嬷嬷斟酌再三后对柳言道：“先生，老身知道先生平日里事多繁忙本不应该让先生为这些琐事困扰的......可老身不得不说，先生还是别让悦儿上学了吧。”

　　此言一出，柳言心下便了然几分，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满眼忧愁看着康嬷嬷，康嬷嬷知道柳言为难，叹气继续道：“唉。这已是第三回了，前两家私塾是如何退学的先生清楚，换成如今这家到底是一样的结果。别的老身或许能忍，可悦儿受人欺凌我是绝对忍不下的！即便是悦儿能忍，难道先生就忍心吗？若只是不想让悦儿像老身一样当个睁眼瞎，如今她也能识文断字了自是不必再学；若想让她博学多才，大可请个教书的先生来家里单独教授。老身知道先生不差这个钱，既如此又何苦让这孩子去那又远又破的私塾里受那群村野孩童的欺负呢？”康嬷嬷边说边重重拍打着石桌面，情急了竟飙出泪来，掏出帕子低头啜泣。

　　柳言他何尝猜不到悦儿遭受了什么，无非是自己没有娘亲，父亲又是有名的娼妓因而饱受议论排斥。为着这些，柳言先后为她换了两次私塾。先前在稍好些的私塾里被公子小姐们排挤，换了一家又遭到夫子频繁无故贬斥，如今送到了极为偏远破小的地方上学，竟还要为着身世受人欺凌。

　　这叫柳言怎么不心痛？可他也是为了让悦儿能够接触到霖香阁以外的人，能交上普通朋友学到知识，才执意让她上学，并非存心要悦儿受此无妄之灾。他身份尴尬，抚养悦儿本身是件难事，也想过把悦儿送与他人抚养会更好些，可即便他舍得，为着对悦儿生母许下的诺言，也断不敢为之。

　　“私塾这几日就先不去了，嬷嬷辛苦。容我，再思虑思虑。”柳言轻握住康嬷嬷的手安慰道。

　　康嬷嬷见柳言做不出决断，气得抽出手来：“先生，我老婆子为夫家操劳一生，到老了儿子无情不肯收留，这才出来给人家做事。幸而遇上您这么个好东家，主家小姐又礼貌乖巧，领了钱看顾好小姐是本分原不该多嘴其它的，可悦儿是我带大的我把她当亲孙女啊！这孩子可怜，出生时弱得都没力气喝奶，好容易拉扯大了如今不宝贝着反叫她去受苦我如何忍心！你可看见她手上的伤了？前天被那帮小畜生们推倒在大街上竟无人过问。饶是这样还叫她去上学，先生可真狠得下心。”康嬷嬷知道柳言不易，原不想说重话，但见他还没断了让悦儿上学的念想，实在忍无可忍。

　　柳言沉默良久，忽起身对康嬷嬷深行一礼，道：“我非自由身，无法亲自抚养悦儿，若不是嬷嬷将她视为己出关爱有加，怕是早活不成了，应然深谢嬷嬷照拂小女之恩。若非她生母临终嘱托，我定会为她寻一个更好的去处，又岂能跟着我这种人。既跟了我，我必爱她护她，怎能狠心害她？可我能保障的只有衣食住行，给不了她好的家世，若再不教她学习读书明事理，只恐耳濡目染日后要同我一样做这身不由己之人......请先生单独教授是好，只是难免孤独，我希望她能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上学交友，快快乐乐的......还望嬷嬷体谅。”

　　康嬷嬷听这肺腑之言，自是怜惜又悲哀，不由得涕泪齐下。柳言宽慰道：“嬷嬷且宽心，我会另寻一个更好的私塾。”

　　“我不退学！”悦儿突然出现在身后，二人对话不知她听去了多少。康嬷嬷赶忙擦拭眼泪，掩饰道：“没退学没退学，我们在说退鞋呢，嬷嬷买了双不合脚的鞋正要去退掉。”

　　悦儿跑向柳言，抱着他使劲摇头：“爹爹，我不退。我喜欢上学。”柳言看向康嬷嬷，康嬷嬷对他摇头示意。柳言蹲下身来，握住悦儿双手，翻看她受伤长痂的手心，道：“可悦儿在那里过得不好，爹爹嬷嬷很不放心。”

　　悦儿抽回双手掩在身后，着急道：“没有不好！悦儿在那里有朋友，夫子对我也很好。我们只是吵架了，很快就和好的。”柳言叹气道：“悦儿，书不可读迂腐了。爹爹教你与人为善有容乃大，并非要你一味忍让受欺凌。欺辱你的人，是不能做朋友的。”

　　“阿兰待我很好，悦儿喜欢她，想和她一起上学。”悦儿眼神恳切。

　　“你若再受欺负可怎么办呢？”柳言轻言轻语，生怕中伤女儿，想起楼里有位常客家也办了私塾，请求一番或许也能入学，便道：“爹爹为你换一家更好的如何？我有个朋友的孩子也在那里，你俩一道儿，还能做个伴。”

　　康嬷嬷帮腔道：“是呀，有个伴儿多好！换到没有那帮小畜生的学堂里嬷嬷就放心啦。”康嬷嬷一想到那帮孩子就气得口不择言，柳言只能干咳提醒。

　　“我不想换。阿兰很好，阿倪他们只是和我有误会，有误会解开就好了。万事开头难，只一味逃跑就和缩头乌龟没分别了！悦儿不想当缩头乌龟。”柳言看着悦儿沉默不语，心里总觉得女儿多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一味忍让。可见她如此执着，也不好再强求。

　　若玉原本只倚在门框边上静静看着，见悦儿不愿退学便插嘴道：“怕什么！明日我陪悦儿去上学，敢欺负她的我见一个抽一个！”说着挥手在空中比出扇人的姿势。

　　悦儿把头摇成拨浪鼓，示意若玉莫要再讲，又把话锋一转，拉着柳言道：“爹爹，咱们去醉仙楼买馃子好不好？悦儿许久没吃了。”

　　柳言只当她是为撇开话题才如此，便依着她道：“好，爹爹让小董去买。”

　　谁知悦儿执意要和柳言亲去，虽觉得蹊跷，但拗不过她，柳言就带着她乘车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