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碧水映明月(下) ...

  •   “在下解忧,见过诸位公子。”

      解忧低身行礼,他白衣纤纤,黑发如瀑,怀里抱着把琴,这身影......这身影!严信心如鼓擂,伸长脖子侧身仰望着他,双手握拳颤抖不止。

      几乎是在解忧抬头的那一瞬间,严信突然拍案而起,半跪着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就要扑向解忧,却被逸枫死死拉住后领:“公子!公子怎么了?”严信浑身颤抖,汗毛直竖,渗出一身冷汗。逸枫将他拉回,他瘫坐于坐垫上,眼睛还是死盯着解忧,在场众人都注意到严信的反常。

      姜裕贤没见过严信如此失态,嗤笑道:“景明是没见过美人吗?竟如此失态哈哈哈!快,先生快入座景明身旁,他好细细观赏先生美貌!哈哈哈哈哈!”

      “公子!公子!”逸枫晃着严信臂膀,轻声唤他,严信都没回应,眼神还粘连在解忧身上。众人不解,这解忧是好看,但也不至于把人看傻了吧?见严信还未缓过神,解忧出声提醒:“在下素颜出席,可是吓着公子了?”

      严信这才费劲将目光从他身上剥离,举起酒壶猛灌入喉,清醒了些。他平复着呼吸和心跳,抬头再看解忧:气质虽极为相似五官却比“他”更有英气些;虽然装出一脸温顺面目和善的模样,但那双眼里透出的全是虚伪的神色,和总是待人真挚、温柔似水的“他”不一样。冷静点,这不是“他”。

      在他灌酒时解忧与吴道奎换了位置,坐在严信右侧,两人仅有几尺的距离。严信趁着解忧整理衣衫的间隙又仔细端详起他的侧颜:眉毛细长却有棱角,眼梢微微向上,鼻梁比“他”的还要高挺些,抿成一线两边向下的薄唇......啊,他不高兴了。

      感受到炽热的目光,解忧转头看向严信,面色不豫。

      在一步步确认后,严信松了口气,收回目光。解忧却不放过他:“在下容貌粗鄙,有什么值得公子细细观赏了如此之久。”

      “啊哈哈哈哈!先生生气了,我还是头回见!严景明你可真有本事啊。”姜裕贤此刻气都消了,看着他俩饶有趣味。

      “我儿,你身旁坐的是总督严信严大人。莫要失礼!”

      “庄妈妈下去!净添乱。”在姜裕贤的催赶下,庄红梅慌忙退下,走时不忘给解忧使眼色让他好好服侍严信。

      严信恢复了一开始的状态,对姜裕贤说:“我见先生颇像一位故人,因而失态了些。先生见谅,诸位也别笑话我。”吴道奎乐道:“故人?什么故人让景明兄如此失神啊?怕不是旧情人吧!”众人大笑。

      逸枫对严信的反常感到不解,虽然偶有从严信嘴里听见“故人”二字,可严信和陆仲却从未仔细说过是哪位故人,他也不曾过问。

      严信苦笑道:“故人已去,不提了。诸位喝酒罢!”不仅没有回答解忧的问题,也没有回应他的眼神,解忧只好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伯爵府席面上出了乱子,解忧不得不提前离席赶回楼里沐浴更衣,还未梳妆就被催命似的披头散发的赶过来,本就心烦,此刻还遇上个痴傻无礼的,就算是总督,他也是客气都懒得装了。

      姜裕贤觉得严信在故弄玄虚,暗暗白了一眼,对解忧道:“先生既来了,请奏一曲助兴吧,也让没见识的人开开眼。”又是这番阴阳怪气的说辞,逸枫就快忍无可忍,平日里都是陆仲陪着严信赴宴,他实在不喜傲慢无礼的人和这些弯弯绕绕的场合,若是在西北战场上,姜裕贤早该死在逸枫刀下千八百回了。

      侍从在席中央摆好矮桌,架起古琴,解忧跪坐琴前:“那便献丑了。”说罢轻轻抬手,露出纤纤玉指和半截手臂来,扫弦试音。

      解忧面容清冷,弹琴时目光如炬只在琴上,嘴唇习惯抿成一线,眉心微皱,倒显得有些稚嫩娇憨,像认真背书的少年郎。他年仅二十岁,比在座的都要年轻,皮肤白皙,身形健朗不瘦弱也不精壮,颇具英气不会让人联想到女子。平时说话温声细语,偶尔倔了也会与客人辩驳一二,这让有征服欲的客人很上瘾。

      西南不缺娇柔羸弱的小倌,因此解忧的存在反而是一股清流,他是个男人,有着不同于女子的吸引力,加上一流的琴技与精明的处世之道,在霖香阁中久居首位屹立不倒。

      那双玉手翩翩舞动于琴弦之上,琴音回响于屋内,调子沉静,绵长,像是走入山水之间,心旷神怡。

      指尖挑弦之音如携听者驻足于溪流岸边,闻水声潺潺,空灵悦耳;曲调逐渐转促,仿佛水流猛增,清澈溪水转眼浑浊不堪,是山洪来袭!掌弓指弯如爪牙一般快速拨弦,琴声顿挫,如有山石滚落,激流冲溃河岸;抚琴者左手飞快抹按,右手用力擘打,琴音如雷鸣滚滚,洪水滔滔,令人恐慌;忽而重重扫出,如闪电劈下!一切幻象被洪水淹没,归于虚无之中。余音不绝,带来一阵持久的沉静。

      一曲弹罢,解忧双手从琴上收回,抬头看向众人。众人惊愕,尚未自曲中缓过神来,吴道奎率先起身鼓掌,接着满屋掌声如雷,久不停歇。

      “先生琴艺高超,果真名不虚传啊!”

      “便是宫中琴师也无法比拟,今日也是沾了鹏飞兄的光方能听上一曲,真是要多谢鹏飞兄了!”

      公子们赞不绝口,解忧只是微笑着颔首谢过。严信却是一言不发,眉头紧皱盯着解忧,方才的疑心本已放下,可这一曲惊人令心中疑虑再生:或许这么多年了,面目有所变化也是情有可原,这高超的琴艺和这般抚琴的神态,实在太过熟悉,会不会......

      严信开口问道:“先生看着年轻,琴艺竟如此精湛,敢问先生贵庚?”

      “月初刚行完冠礼。”解忧回应道。

      二十岁,小了六岁。看着是年轻,竟小了严信六岁,可“那人”应与严信同龄,真不是“他”吗?明知希望渺茫严信仍不死心,追问道:“敢问先生本名?”

      公子们面面相觑,觉得严信是对解忧感兴趣了,竟当众追问伎人俗名。姜裕贤打量着严信的神情,心想自己比严信年长孩子都生了几个了,可严信快到而立之年却不娶妻生子,如今又对一个小倌上心,莫不是喜欢男人?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解忧抬袖,掩口轻笑作羞涩之态,接着看向严信:“在下柳言,字应然。”他虽眉头舒展眼含笑意,但那犀利的目光直直望进严信眸中,仿佛在警告严信认错人了,别再骚扰他。

      柳言,应然,皆是陌生的名字。严信收到眼神警告只得干笑着夸赞几句后,埋头喝起酒来。酒不烈喝着像白水一样没劲,见底了都解不了喉间的苦涩。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再像也不能是“他”。人走了那么久都寻不见踪影,又怎么可能平白出现在眼前,何苦为难一个小倌。严信越发觉得自己好笑,竟对着空荡的酒瓶暗自笑出声来:“呵呵......哈哈哈。”

      严信酒喝得快,下人只得不断地给他添酒上菜,动作匆匆在他眼前不停闪动,他抬眼,视线越过下人的肩膀,悄悄注视那“柳言”。醉意在眼底泛起一层水雾,隔着雾气看那抚琴之人,影影绰绰,如梦如幻,似是故人归,却又不相识,悄悄对他敬上一杯,只当以此怀之。

      公子们杯觥交错,谈笑高歌。严信醉了,不知柳言是何时退下的,也听不清姜裕贤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心里愁闷得很,摇晃着起身拜别,由逸枫搀扶着提前离席。严信艰难地下了楼,在上马车前吐了一遭,手里仍紧攥着酒瓶,最终被逸枫扛上马车。姜裕贤站在外廊上,静静看着严信的醉态,直至马车走远后才回到厢房内。

      马车慢行至府邸,严信下车又吐了一回,已经不省人事。

      陆仲出来帮扶,同下人将严信抬上寝室卧榻,又急忙差使他们去备醒酒汤和热水,他许久不见严信这样酩酊大醉,便站在廊下质问逸枫:“怎么回事啊,怎么喝成这样?你也不拦着点!”

      逸枫愣了一下,不假思索道:“是公子自己要喝的。”他是真不知道需要拦着严信喝酒。陆仲无名火冒起,面对逸枫这种只知道打打杀杀,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直性子,实在不知该说他点什么好,只能埋怨道:“你个木头!”说罢就要入内看顾严信,却被他抬手阻拦。

      陆仲瞪着他:“做什么?”逸枫面上稍显局促,顿了一下道:“故人。公子见了个叫解忧的小倌后就一直喝酒,说像一位故人。对不住,我不知道要拦着公子。”

      本以为陆仲会继续发火,但他却是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出门采买时听说过西南有个琴艺高超容貌一绝的小倌叫“解忧”,但绝不可能会是严信的那位“故人”,人都消失那么久了,怎么能变成什么青楼小倌再次出现呢?可能令严信动容,那人必是有九分的相似。

      陆仲紧张地向逸枫询问那人的模样,逸枫道:“白衣长发,面目清秀。”

      这时屋内传来严信的呢喃声:“子安——子安......”

      陆仲顿时泄气,苦涩道:“完了。”

      ......

      霖香阁后院。

      柳言坐在庭院廊道里,倚着廊柱闭目养神,长发已用玉簪盘起,身上披着件水绿色长衫。

      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是庄红梅的侍从小佟。小佟向柳言行礼,道:“事情解决妥当了,妈妈说咱们以后不做忠顺伯府的生意了,请先生安心。”

      柳言没睁眼看他,只是轻声应道:“嗯。”小佟知道他今夜心烦,不再开口打扰,识趣地退下。

      忠顺伯爵府的长公子是柳言多年的恩客,欣赏柳言才情,常于府中举办雅集请他前去助兴同乐,以礼相待。今夜伯爵府为长公子刚足月的千金举办满月宴,柳言受邀前往,谁知宾客中竟有饮醉者大放厥词戏弄柳言,要他陪酒作乐,见他不肯便拿酒泼他。伯爷偏袒宾客,怒斥长公子邀请娼妓上正宴,为免长公子为难,柳言请罪离席。

      柳言明知身份低贱本不该赴伯府正宴,却拗不过长公子盛情邀请,这下不仅坏了霖香阁与伯府的交情,还欠下庄红梅一个人情。庄红梅做生意注重脸面,伯爵府如此作践柳言,就是在打她的脸,以后霖香阁是不会接待忠顺伯府的人了。

      柳言并不十分惋惜与伯府断绝的那点情谊,他更苦恼庄红梅会如何利用这个人情。只要是欠庄红梅的,不加倍奉还是不可能的。

      越想越苦闷,仰头长叹。

      “要剁下那人的手吗?”头顶上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柳言睁开眼,只见有个黑影从廊道屋檐上一跃而下,是个身穿夜行服的女孩儿,看着瘦小,身手却了得,从高处跳下再爬起的动作一气呵成,毫发无损。她只留了短短一束马尾扎在脖子后边,不饰钗环,笑起来散发着一股野劲儿,像只灵敏的猫。

      柳言道:“回来啦。”

      女孩儿移步到柳言身侧坐下,咧嘴笑道:“刚到。一回来就听说伯爵府的事儿了,我想先生不把那人手折断是要留着等我来呢。”柳言无奈苦笑,抬手为女孩取下挂在头上的一小片树叶,知道她又是爬后院围墙外的榕树偷偷进来的,女孩尴尬地摸了摸发顶,羞涩低头。

      她叫若玉,年纪虽比柳言要小,却是个混迹江湖的女侠。

      若玉原本是个流浪街头的孤女,被一个叫“老杨”的男人收养,之后便跟着义父“老杨”四处闯荡。老杨在道上有帮兄弟,组了个没有门面的镖局,做些其它镖局不做和不敢做的生意,父女俩前月出远门走镖,今夜才返。这二人曾受过柳言的恩,因此对柳言十分敬重,常替柳言办事,柳言也会介绍生意给他们,关系很亲密。

      “不过是个吃醉酒的,不至于断他手脚。自有庄妈妈去寻他麻烦,你不必亲去。”柳言道。

      若玉撇嘴:“切,放他一马,先生脾气可太好了。”

      柳言笑了笑,“此去顺利吗?让你习的字可会了?”

      “......顺利是顺利,字......三四个吧。”

      若玉没敢正对柳言的眼睛,柳言就知道她又偷懒了。她自小跟着老杨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老杨大字不识,若玉则除了自己的姓名便只认得壹贰叁肆,这还是靠买卖记账时记下的。但自从瞧见柳言风度翩翩、谈吐优雅又饱读诗书的模样,她也萌生了认字读书的念头。可她性子浮躁,又不喜欢书法规矩繁多,总是习几个字就忘了,反反复复。

      “走镖太累了嘛,我都提不动笔......我这几日得空!一定好好学!先生你放心我指定不偷懒,你别罚我嘛~”若玉怕柳言失望,脸上作出可怜模样看向柳言,瘪着嘴说话像个讨食的小猫。

      柳言看破这拙劣的演技,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觉得若玉耍无赖时天真可爱跟个三岁小孩似的。他笑声爽朗,红唇皓齿,眉眼灿烂的样子,与他应酬时大不相同,只有与亲近的人在一起才会如此。若玉突然噌的站起,支支吾吾道:“太、太晚了,我先回去了,等先生得、得空了我再来习字。”说完便背过身要离开。

      柳言叫住了她:“小玉。明日来我私宅吧,我再教你。”

      若玉没有转过身,边走边应答道:“好。”

      直到走回院墙边的那棵大榕树下,若玉的心跳依然没有慢下来,她双手抚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深深的呼了口气才一跃而起,攀上树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