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安迪

2、〇二

　　一个是刻意接纳的意兴遄飞，一个是骤逢知音的惊喜交加，相差十余岁的两个人走进精巧的庄园后花园，频频呼酒，倾盖如故。
　　“刚才少兄台念的诗，意境高远之至。不过，国难深重，河山待复，在下痴长几岁，却还是更心折时人辛稼轩的长短句……”几杯酒下去，岳飞笑不出来，只觉胸中一腔块垒，有个懂得人可以倾吐，悲愤有个去处，说不出的熨贴。
　　抱拳一声“告罪”，跳到小小□□，拔剑缓缓起舞，同时微吟：“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莆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看这剑光霍霍中英姿飒爽的身影，白山黑水间向来惜英雄、重英雄的马背民族血脉开始沸腾。
　　刚想跳起来欢呼，忽然想到，此刻最体现自己不白来一趟宋境的做法，是赢得岳飞信任，不费大金国一兵一卒，轻松杀掉一个国家的劲敌。
　　按捺住性子，击节应和：“我倒想起稼轩公另一曲，更适合岳兄——事无两样人心别，问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江山如故，千村寥落。幸而听见严少兄这句话……民心如此，终有一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说到尽兴处，拔剑四顾，仰天长啸。
　　心一惊跳。
　　严澹小心翼翼问：“岳将军有没有想过，两国能重开贸易，小弟家的生计可望缓缓恢复。如果再打仗，这日子……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有什么罪？”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在一腔热血却粗豪的兄弟中沉默良久，终于能有人听得懂自己的抱负，岳飞不由侃侃而谈：“边疆的老百姓受苦了，却不是因为洗雪靖康之耻，而是因为金国铁蹄肆虐，索要巨额赔偿，年年月月侵削我国库实力。百姓无辜，二帝蒙尘……虽然岳飞处江湖之远，也知道范文正公说的话。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严澹突然不想再简单取悦这男人。
　　也许，是因为那过早变成苍灰色的发鬓；也许，是因为伴随豪情与长啸，潸然偷零的一滴英雄泪。突然很想很想告诉他，我们未必注定是敌人：“当年大宋和大辽年年月月打仗，金国联合大宋，灭辽也就是8年前的是。转眼间，金国得了大辽的疆土，同盟变成敌人……从来没有万年不变的基业，一千年以后，宋国在那里，金国又在哪里？豪杰热血沸腾，苦的，不过是区区小民。”
　　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岳飞惊呆了：这纤弱的身体里面，怎么有这么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么深邃的思想？
　　迷惘间，听见清朗的声音还侃侃而谈：“春秋时，周天子臣下说‘孔子东夷之人’，秦国也只是蛮夷之邦。汉唐至今，开疆拓土，胡人同化，南人北人的血脉正朔，已经难说得很。岳兄豪雄过人，难道除了战场，没有建功立业之地？”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由微微慨叹，“严兄高明，发人所未见。两国之间的交往，只有利害，没有是非。岳飞一介武夫，只懂这腔热血，要为国为民——敢危害苍生好好过日子的，管他是寇还是戎，不过效死报家国。”
　　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对皇室一腔忠义，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容易察觉的裂痕。
　　为保卫国家披征尘，在所甘愿。为救两个俘虏皇帝回来圆国家的面子，而把千千万万百姓重新投入战火，是不是真是那么崇高的事业，值得为它征战为它流血，为它牺牲英年将士的性命？

　　“岳兄累了，不如……”严澹袖中小小的纸包攥紧又放松，剧毒粉末终究没有撒进酒里，已经一身汗。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谈笑间取这个男人的性命。
　　“我们不如抵足而眠，畅谈竟夜？”岳飞没有说出口，第二天他就要深入金国疆界探查敌情，转战疆场的人，性命不是自己的，芸芸人海中能够相遇，能够聊得投机，不过是一夜的缘分。
　　这样清润如玉的人品……厮杀半生，不就是为让这样的人可以安生念书做学问，好好过太平日子吗？
　　想到这里，自己都不知道，望着对方的眼睛，自己嘴角居然是一丝苍凉而满足的笑意。

　　岳飞千里奔波的人，躺下没多久，已经沉沉睡去。
　　严澹一夜都没有合眼。
　　悄悄依靠在宽厚的怀中，看着鼻息均匀、眉目舒展的疲倦面孔，心突然揪紧了。纤长的指静静拂过他的眉，他的唇，心突然跳得很快很快。
　　“我念过你写的词，岳飞。我来宋国，就是好奇，南人在铁蹄下软弱极了，怎么还会有这样铮铮铁骨的词——我从小发誓要用汉文化焕发大金国的文治武功，谙熟汉人的书，知道有些词，是灵魂写的，假不来……真高兴，我们居然能这么近。”
　　想偷偷吻一下那紧紧抿着、沉睡中依然刚毅的唇，但，他没有。
　　他小心翼翼让自己被圈进了怀中……尽管对方并不知觉。
　　明明身边就是温热的躯体，心中却一片悲凉。
　　对自己国家忠心耿耿的热血男儿，和大金国太子完颜亶之间最亲密的距离，也只能是这样了吧？

　　清晨起来，岳飞发现主人严公子已经出门了。
　　含笑相送的管家礼貌周至地解释，主人接到家书，父亲急招他去临安。严公子孝顺，不敢逗留，天没亮已经出发。
　　缓缓走过昨夜欢饮畅谈的小院落，闻着清新的淡淡草香，恍然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