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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终身误 ...


  •   那一年的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董公在朝堂上遭到了弹劾。

      起初只是言官小题大做地找茬,很快就演变成为成群结队的联名弹劾。

      据说奏本如雪片一般堆在先帝的案头。

      而偏偏英国公又重病沉疴,为了平息朝堂上的声浪,董公不得不暂时卸任身上所有的职务,留在长安等候接受问询和调查。

      这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了真如海和杨骎的婚事。

      不过大长公主频繁进宫,带出来的消息却足以抚慰人心,尽管董公的事情还不明朗,但是弘农杨氏和博陵侯的基业却十分稳妥,这门婚事也是以杨家为主来操办,是李杨两家的又一桩联姻。

      自从董公遭到朝堂冲击后,真如海有近半个月的时间都没见到杨骎,再见他时发现他面有忧色,真如海说了很多宽慰的话,但却不见他的情绪好转。

      分别的时候,真如海问:“你会去骊山秋狩吗?”

      杨骎的表情难以捉摸:“我?不一定。”

      “可是……”

      真如海犹疑着,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骊山秋狩是少有的可以让少年少女光明正大认识交往的场合。

      “再说吧。你等我信儿。”

      杨骎打马而去,真如海扒在酒楼的窗口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每年的骊山狩猎安排在深秋或者初冬,日子不一定,要看当年的天气。而那一年冷得晚,骊山的秋景是美不胜收的,郁郁葱葱的草木,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一层绿一层黄一层红一层白,而天是一片蓝,浸染得人的心情也很明媚,至少真如海看上去要非常明媚。

      杨骎的姐姐诚王妃对董公的事情避而不谈、讳莫如深,但也瞧出了大长公主和驸马的保留与担忧,尽其所能地给到了保证,而圣旨降下,婚期既定,这一桩婚事板上钉钉,所有人的心随着这件事的落定而安稳。

      但是真如海一直没有见到杨骎的身影。

      诚王妃相当善于察言观色和善解人意,她宽慰真如海说:“子腾因为太学的事情绊住了脚,你放心,他可是骑射的行家,一定会来的。”

      果不其然,那天真如海收到了杨骎的信,信封上没有落款,只是钤盖着那枚奔腾小马的印章,这是他和她的默契。

      信中,他邀请真如海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去草场附近的一处山丘见面。

      他和她见面向来都是单独行动,真如海牵着马,随便找了个理由,摒退了随从和侍女们,在落日夕阳下出发,孤身赴约。

      她动身早了,到得也早,在那片山丘上孤独地欣赏了一整幕日落,虽然是怀揣着兴奋的心情与情人幽会,却不知为何被这暮色染上了悲凉的心情,巨日的沉沦,夜幕的暗沉,全都悲凉得不像话。

      那一夜天色阴沉,没有星,月牙也窄得可怕,叫人不敢直视太久,现在回想,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然后,孔明灯升起来了。

      不是一盏,而是一片,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点亮了真如海的心情。

      那一夜,杨骎为真如海放了整整一千盏孔明灯,每一盏上都写着一个心愿。

      他的心愿,她的心愿,他们共同的心愿。

      他们被缓缓腾空的孔明灯包围,橙红色暖洋洋的灯火映照着他们的脸。

      杨骎把真如海拢进自己的大氅,告诉她:“你看见这些孔明灯顺着风飘去的方向了吗?我要让整个长安城都看见。”

      事后证明,确实整个长安城都看见了,成为了一桩孽缘颠扑不破的灿烂注脚。

      真如海和杨骎共乘一骑在骊山山腹中飞奔,山风扑面而来,在耳边呼啸而过,他们追着孔明灯飘走的方向追了很久,直到那些孔明灯飞得太高太远,在黑夜中化为杨骎为真如海手作的星尘。

      夜风起来了,吹动草呈一波银色的浪,远处传来孤独的狼嚎。

      杨骎解开他黑色的大氅铺在草地上,把真如海从马上抱下来轻轻地放在上面,真如海仰面朝天,看见还有零星的孔明灯在她的视野里飘啊飘。

      她伸出手去触碰那遥远而不真实的伪星,却被他把手腕摁在了耳畔。

      他和她在寒冷的夜里用爱情点燃的一捧火将对方和自己合二为一了,十指相扣的时候,真如海相信他和她已经骨中有骨、肉中有肉、血中有血。

      任什么也再无法将她二人分开。

      因为有天地为他们见证,山神倾听了他们的心跳和低语,并且回应以呼啸的风声。

      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候,真如海踮起脚尖为他拈去了头发里沾上的一根枯草。

      “令尊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太担心了,”真如海现在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是他的夫人,那么就有责任和义务为他分担忧虑和宽心,“董公在安东都护府的政绩有目共睹,不会有事的。”

      但杨骎却并没有对真如海的宽慰之语做出任何回应。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良久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山间的夜呵气成霜,真如海想自己大概是错觉,因为她觉得杨骎此刻的语气比山间夜里的温度还要冷。

      “不要延误了婚期,”真如海故作成熟地嘱咐,其实她心里没底,“圣旨上择定了十月初八,记得吧?”

      他一点头:“知道,爷爷病的太久了,也是想给他老人家冲冲喜。”

      分别是艰难的,但好在只是一个月而已,然后就是长相厮守。

      杨骎紧紧地拥抱了真如海,就像想要把她勒进自己的身体里。

      “跟我走吧,”他双臂又加了点力气,“跟我一起走吧。”

      真如海这一夜的悲凉心情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舒缓,她在杨骎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回应了他这个孩子气的要求。

      “大婚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杨骎环着真如海的手臂一点点松了力道。

      反而是真如海用双臂揽住杨骎勒了他一下,然后在他耳畔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

      说完,她立刻转身跑回了自己帐子的方向,她受不了分离的痛苦,她宁肯在数日子当中等待重逢之日的到来。

      那一年的十月初八是个上佳吉日,长安城里有好几对嫁娶,最盛大最煊赫的自然是万年县主李真如海下嫁博陵侯和英国公之孙、太学的学监杨骎。

      真如海的心情是喜悦而又甜蜜的,自那日骊山分别已有一月之久,重逢自然是值得期待的,而且还是在大婚的日子。

      她等待这一天像是等待了一千年。

      从天明到黄昏,她像是又等了一千年。

      真如海暗暗腹诽,古人为什么要把婚礼安排成昏礼呢?她简直迫不及待地把脑袋上这块红盖头给掀了。

      她迫不及待地迈入新生活。

      可是真的当盖头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的时候,真如海愣住了。

      这一愣,又像是等了一千年。

      真如海看着眼前这个做新郎官打扮的男子,问:“你是谁?”

      新郎官似乎也被这一问给问得一愣,不过他只是微微一滞,然后很有风度地微笑了:“我是杨骎。县主以后叫我子腾吧。”

      老实讲,他淡淡的笑容是很得体的,但真如海看着他的脸和他的笑,不寒而栗。

      他说他是杨骎,可他不是杨骎,至少不是真如海认识的杨骎。

      “等等,”故事听到这里,青杳用筷子头轻轻拨了一下碗里早已冷却的羊汤的油脂,“你说这个新郎官不是杨骎?”

      真如海从回忆中抽身而出,轻轻地说:“这个新郎官是杨骎。”

      青杳疑惑了:“那那个和你一起看画、一起逛街、一起放孔明灯的……是谁?”

      真如海苦笑了一下:“另有其人。”

      与此同时,董骙一把薅住了杨骎的领子,把他薅到自己的面前,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

      他咬牙切齿地对着杨骎挤出一句:“她当初对着我喊的可是你的名字!”

      杨骎毫不示弱地攥住董骙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加上了力气,迫得董骙因吃痛松开了他的领口。

      “就因为她认错了人,你就骗了她一辈子!”

      董骙漫不经心地一笑,是个不在乎的模样:“她把弟弟认成了哥哥,我将错就错一下怎么了?说到底是她自找的,她凭什么认为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那我是什么?我算什么!”

      “你本可以告诉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杨骎直视董骙的双眼,“如果你不是因为懦弱和不自信,那就是你本质上就是一个坏种!”

      顾青杳听得目瞪口呆。

      白天见到的那个奇怪的流氓坏胚,居然是杨骎同父异母的弟弟。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说我欠杨骎了吧?”

      青杳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尽管她认为真如海并没做错什么,整件事都是那个流氓坏胚的责任比较大。

      “说来蹊跷,我和骙郎厮混了一整个夏天,居然都没有发现一丝端倪。想来是因为我和他都不是在长安出生长大,认识的人少,认识我们的人也少,老天居然就由着我们一路错到底,非要到洞房花烛夜才揭开这个残忍的真相。”

      面对这个自称叫杨骎的新郎官,真如海的恐惧不亚于被土匪劫去当压寨夫人。

      这个杨骎和那个杨骎,简直就像一场噩梦,魇住了真如海。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她以为自己是个大人,她故作成熟,但遇到这种事,她慌乱的连一句整齐的话都说不全乎。

      年长八岁的杨骎还是镇定得多,他一句一句地问真如海,一丝一丝的分析,再加上善于丹青的真如海画下了“杨骎”的画像,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与其说是真相,倒不如说是丑闻。

      弟弟先一步占有了哥哥的未婚妻,又抛弃了她。

      一桩只要大白于天下就会置李、杨、董、洪四大家族于不堪的惊天丑闻。

      杨骎沉默了。

      真如海在镇定下来后坚决地抛出一句话:“我不能嫁给你。”

      然后立刻又抛出一句:“我要去找他!”

      杨骎手先于脑地拉住了真如海。

      因为据他所知,父亲的案子越查牵扯越深,甚至连女学一个小小的学生给长安月旦写了首风马牛不相及的诗都差点被牵强附会地连坐,而他正是因为处理此事而错过了骊山秋狩。

      为了骙郎的安全,他此刻早已经不在长安境内,而是被死士和忠仆送往海外了。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骎安慰真如海先留下来,待风声过去后再徐徐图之,他会像兄长一样待她。

      但是真如海被恐惧和震惊冲昏了头脑,连夜逃离了洞房花烛,并且无论如何都要和离。

      而这桩婚事实在牵扯太多秘闻,杨骎什么都不能解释。

      沉默,可以保护真如海,可以保护骙郎,可以保护四大家族的声望和名誉,却唯独保护不了他自己。

      他不能人道的传闻自此不胫而走。

      家族责任和君子道义的牵扯让他也无暇顾及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因为悲闻接踵而至。先是祖父英国公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撒手人寰,尸骨未寒时父亲的罪名既定,杨骎在诏狱见了他一面,父子相顾无言,很快流放交趾的旨意降下来,父子同一日启程,为父的南下流放,为子的西行往前线,自此天各一方。

      好一个轰轰烈烈的龙德三年,对于所有人来说,一切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支离破碎了。

      “无咎,你敢相信吗?那一夜放了一千盏孔明灯,许下了一千个愿望,最后竟一个也没能实现。”

      不等青杳说什么,真如海自己下定了论断:“因为对象根本就是错的。”

      “真是个混账。”青杳发出了她对董骙的评价。

      真如海指间把玩着一颗黑色的药丸:“杨骎从一个印度神婆那里弄来的假死药,本来的计划是找个合适的时机我服下这颗药丸,对突厥和大唐做出隆真公主不堪长途劳顿病死的假象,然后由他带着我远走高飞,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伤害最小的法子,两国也不会因为一个死了的公主而大动干戈。”

      “那为什么……又没有走?”

      真如海苦笑了一下:“他拒绝了。”

      她的声音像失去了灵魂般那么空洞:“他问过我好几次‘跟他走还是留下来’,只有上一次我为了大婚选择留在了长安,每一次我都选跟他走,但是这一次……”

      真如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睫毛一抖落下两行泪水:“这一次……我们永远不再是同路人了。”

      真是个混账,青杳心中止不住地咒骂,真是个混账,除此之外她都找不到别的语言来评价杨骎这个弟弟了。

      “其实,回想起来,过往十年我对他的思念不过是执念,我甚至找不到他曾爱过我的证明,他吝啬到从没有给我一件定情信物作为怀念。”

      青杳下意识地抬手去抚摸衣服里挂着的金戒圈,也就不由自主地碰到了那只玉兔。

      “他留给我的,是龙德三年的一场回忆,不比一场梦更真实多少,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遥远和模糊,即便是放了让整个长安城都看到的孔明灯又怎么样呢?只是看不见摸不着、剥心蚀骨、摧剜心肝的东西。”

      青杳现在已经洞悉了前因后果,临行前她为真如海的和亲忿忿不平,而真如海说必须是她、只能是她、不得不是她,原来背后竟存着这样的计划。

      “杨骎说他成全不了他自己,但他想成全我们,”真如海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经历,“可惜啊……这样也好,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他的无情浇灭了,一了百了。”

      青杳担心真如海抱了轻生的念头,可是所有劝慰之语话到嘴边却又显得无比苍白。

      “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做傻事的,计划有变,我无暇悲恸。”

      “计划有变?”

      真如海深深地望了青杳一眼:“我要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好好为自己的下半辈子打算一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1章 终身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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