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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少年情事老来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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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汤里撒一撮葱花,香气和鲜气就溢出来了。
“突厥人说这是吃盐碱地上的草长的羊,没有膻味儿,快尝尝。”
青杳看了看碗里的羊肉,又看了看真如海,伸手握起了筷子却没有动。
“我以为你跑了,为什么不跑?”
真如海一笑,竟带上了些青杳从未见过的俏皮神色:“跑了,没跑掉。”
青杳一抬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是不是杨骎从中作梗?”
“你干嘛总把他往坏里想?”真如海摇了摇头,“是本来要带我跑的小伙子,变卦了。”
此言一出,两个女人相对脉脉无语了许久。
青杳刚才跑马受了惊吓吸了冷风,此刻胃里就闷闷地痛起来,于是默不作声地一勺一勺喝羊肉汤,汤滚烫地一路流进胃里,却像流入了冰洞子,不见起色。
倒是真如海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跟杨骎怎么认识的?”
青杳放下碗去看真如海,她的神色带着悲戚的喜悦,是个大彻大悟的样子,让青杳看了心头一酸。
那是龙德三年的事,那一年真如海将满十五岁,她生长在山绵水软的余杭郡,生平第一次来长安。身为大长公主和江南大氏族洪家家主的独女,也到了议亲的岁数了,而她的亲事可不能随便定,她不仅有高贵的李氏皇族血统,继承了母姓,她背后还有洪氏家族富可敌国的财富,当真是富贵双全,谁娶了真如海,进可封侯拜相,退能富甲一方。倘使不是因为血缘实在太近,她合该是要嫁入皇家的。
真如海出生在六月半的西湖畔,那一日晴空万里,暑热难耐,一位得道高僧帮她批了命格,是个“日丽中天,金辉灿烂”的格局,有专权之贵,敌国之富。美中不足是生为了女子,虽然富贵不缺,但会了凤阁寡宿,是个“孤鸾”命,有出尘脱俗之运。于是这位法号为大川禅师的高僧为这个女婴取名“真如海”,典出“法性真如海,无量功德藏”,希望她有再多的烦恼困惑都可以像大海一样蕴之藏之,不受苦厄。于是有佛缘的真如海自懂事起就追随大川禅师学画,在秀丽的西子湖畔和禅意深深的灵隐寺度过了她人生的前十五年。
遵循大川禅师的寄语,真如海的“孤鸾”要与远方之人婚配方可解,又以属马和属狗的与她属虎最为相配,大长公主与驸马夫妇自此留了心,谨遵着这三条“戒律”带着他们金尊玉贵的女儿北上来到了长安。
在长安和东都眼花缭乱的世家子弟里,大长公主和齐国夫人杨氏一见投契,惊人地发现真如海和杨骎正是罕见般配的一对佳偶。
真如海属虎,年长她八岁的杨骎正好属马;他们的出生地一南一北,恰合了远方之人的异路;哪怕是杨骎此前已经和离过两次都没有让大长公主过于介怀,因为齐国夫人解释了里面的原委——一次是给有救命之恩的世交之女孙解童女厄化煞,彼时两个孩子都没满十岁,法事做完后就欢欢喜喜地和离了,此后各自婚配全无阻碍;另一次倒是真成婚,十六岁那年娶的是甲子科探花郎的妹妹,因着他和探花郎是同科的进士,想着人家的妹妹怎么着也得是才华馥比仙,又是先帝赐的婚,谁知婚后才知夫人大字不识一个,无才便是德。他倒是很想和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夫人好好相处,但人家嫌这位小郎君不上道,夜里没事不是教她念书就是让她写字,新娘子实在受不了这份苦,没过一年就主动提出和离了。大长公主反倒因此松了一口气,杨骎这坎坷的婚途于自家的真如海而言未必是一桩坏事,正是异路当中的异路,开头艰难,往后就顺遂了。
更重要的是,这桩婚姻不单是两个年轻人的结合,更是帝国根基最深、权势最煊赫的四大家族——关陇李氏、辽东董氏、弘农杨氏、钱塘洪氏的联姻。这桩婚事是如此重要,连早年就和离、现下早已各自婚嫁的齐国夫人和时任安东都护府大都督的董公董阔都罕见地一起登门拜访了大长公主夫妇,见到了真如海。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秘而不宣地有效推进着,只等着最后圣上松口亲自赐婚,而两家都认为这是早晚的事情,因为这桩联姻是如此的般配和完美,没有人可以因为任何原因而反对。
初到长安的真如海感到很失望,因为这里连个像样的才子都见不到。
她的那副《山川海岳图》在曲江楼挂了半个月,却始终没有等来一位知音。
这副画中不见山海、却以山海为名的画作是真如海给长安的一个见面礼,她隐去了自己的名讳,免得让人说她是在沽名钓誉。
她时不时就要到曲江楼去走一走,看人来人往。看画的人多,解读的人也多,真正看出名堂的却没有,这让真如海觉得,长安城,不过如此。
“呀!你跑哪去啦?”
肩膀突然被身后人拍了一下,真如海回过头去,映入眼的是一张异域少女的面孔。
但是真如海却认出这少女是流亡到大唐的暹罗公主,前些日子在一场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真如海没有记住暹罗公主的名字,不过她这张富有特色的脸却叫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自幼学画的缘故,真如海对于人脸的识别和鉴赏,有她自己的一套方法和习惯。
“啊哟,对不住,”暹罗公主向真如海道歉,“我认错人啦,你跟我的朋友有点像。”
看样子,这位公主倒是没有认出真如海的身份,尽管在她们见面的那场宫宴上,真如海是绝对的主角,但真如海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在宫廷中地位边缘的异国流亡公主花费时间和精力。那天,她主要的目标对象是三皇子的王妃,也就是杨骎一母同胞的姐姐。
真如海面色如常地向着她微一点头便没有再理会这个一惊一乍的流亡公主。
一圈转下来,真如海没有见到能看出画中端倪、值得跟她聊两句的人,悻悻地准备打道回府。
一转身,又看见了那个流亡公主,这一次她身边还挎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应该就是她所说的“朋友”。真如海百无聊赖,于是便留神看了一眼那个所谓跟自己“有点像”的少女,细瘦条条的黄毛丫头,五官看着都没长开的样子,除了跟自己一样穿了一条丁香色的裙子,简直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真如海从小就是个美而自知的人,她幼时是个美貌的仙童,长大后也美得先人一步,当同龄的少女身量虽然长起来却还是顶着一张娃娃脸的时候,真如海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明眸皓齿,尽管还未满及笄,但是看上去已经是十六七岁艳若桃李的好颜色。再看一眼那个黄毛丫头,真如海觉得跟这种人“有点像”简直掉价,她是个相当骄傲的人,也向来有自傲的资本,此时此刻就有点不高兴。
流亡公主说汉话遣词造句的语序和口音很特别,就很难让人不留意她在说什么,她拉着那个黄毛丫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悄悄话来,一会儿是汉话,一会儿又是叫人听不懂的语言,真如海猜测应该是暹罗语,没想到这个黄毛丫头还能说些滴里嘟噜的异国话,估摸着家里是鸿胪寺的出身。
“你看出什么来吗?”
“看不懂,我就是看个热闹。你知道的啊,我连绘画课的作业都是路过的老师帮忙打的线稿,不然根本不能合格呢。这么高深的画,我肯定是看不懂啦……”
真如海听了这两个小丫头像是女学的学生,又听她们这毫无内涵的对话,简直都要摇头翻白眼了。
两个小丫头手拉着手叽叽喳喳地猜测了两句那位路过的老师是谁,然后又说要去东市哪家铺子里去吃甜汤,很是没有正事地一起嘻嘻哈哈走了。
一想到在两学兼着个闲职的杨骎还煞有介事地给自己写信,邀请真如海去给女学讲授两堂画技的课,再一看女学的生员这么没有水平,真如海真是一点兴致都没有,去了也不过对牛弹琴罢了。
真如海转身欲走,忽听身侧一人说道:“这画寻常看也不过就是寻常罢了,在雨里看说不定能看出几分意思。”
就是这句话,让真如海顿住了脚步。
那时的真如海不可能想到她跟那个人会有后来那么多的牵绊。
回忆起来,那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那句话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但那却是一个偶然的也是必然的瞬间。
真如海循着话语声看到了说话的人。
一个很英俊的青年,身姿像一柄长剑。在南方这样的高个子少见,真如海就没控制住地看了一眼,又多看了一眼。
他只穿了一领黑色的圆领袍,袍子的样式很简单,但是领口和袖口却是很讲究的手绣葡萄花纹,很不显山不露水的打扮,看不出出身,但又是很不凡的,因为这样的身姿、这样的穿着还有蹀躞带上那块墨玉的玉佩都让他通身的气派和身周很格格不入,但是是好的那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那种格格不入,叫人简直无法对他视而不见。
真如海觉得他有资格跟自己交谈两句,于是主动问:“你刚才是在和我说话吗?”
青年把目光从画上收回来一瞬,看了一下真如海以示礼貌,然后立刻又回到画中去了。
“我本来没有在和任何人说话,不过,既然你听到了,那就算是在和你说吧。”
这话简直回得莫名其妙,真如海无法容忍遇到了一个比她还要骄傲的人,于是反讥道:“你经常这样旁若无人地说话吗?还是你喜欢自言自语?像个傻子一样?”
那个人这回彻底把目光从画上收束回来,毫不客气地打量这个出言不逊的小美人,丝毫不相让地耸了耸肩帮:“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你经常这样和陌生男子搭话吗?像个没有教养的蛮女一样?”
真如海被激怒了。
在此刻之前,没有人敢跟她这么说话!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沿着曲江楼的楼梯下去了。
真如海站在楼上遥遥地喊:“你给我站住!”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堂而皇之地忤逆过她。
但是那个人不出意外地并没有站住,真如海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气性,真的就追了下去,真的像一个没有教养的蛮女。
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怎么了,像是被小鬼附身了一样,她的行动、她的话语全都不受自己控制,命运像是一只手,在她的身后,推一把、又一把、再推一把,把她推到了那个青年的面前。
“你刚刚说这画寻常是什么意思?”
青年已经翻身跨上了一匹黑色的骏马,居高临下,让真如海觉得自己没来由地矮了。
“寻常,就是一般、很普通的意思。”
“我知道寻常的意思!”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青年用缰绳轻轻地勒住似乎随时都要蹿出去的骏马,“我以为你是蛮女,听不懂寻常的意思才解释给你听的。”
真如海从小到大,被人称作美女、仙女、神女,却从来没人敢称她作蛮女!
“你这个……”
真如海尚没有想出还击的词语,那青年笑了,笑容很是明朗如泉。
“你看过会昌寺后山崖洞的《白骨罔像本愿图》吗?”
真如海不想承认自己没有看过。
“想看的话记得月圆之夜去看,白天看不出名堂来,那幅画才叫做很不寻常!”
他纵马在长安的街道上飞驰,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出风驰电掣。
真如海在衣袖里捏紧拳头,她心里想:“这个人,真的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