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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金和玉,佛与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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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一把夺过青杳正要张嘴去咬的糕饼:“别吃了!你不会真的要跟那个万年县主去突厥吧?”
青杳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若有所思道:“人家现在是隆真公主。”
“我管她什么主,”姚氏柳眉倒竖,“你难道还真跟着她去突厥那种地方!”
青杳理所当然地表示:“明早就要启程动身了,圣旨上有我的名字,这难道还有假?”
姚氏跟开了锅似的大呼小叫起来。
“公主去给突厥可汗当阏氏,我做侧妃,不是挺好吗,可汗一高兴说不定还赏赐五百匹牛羊,到时候让使臣赶回来,您跟我爹一人一半。”
姚氏伸手抽了一下青杳的脖子:“这是开玩笑的事吗?突厥那是什么地方!又不是东都,说去就去了,真的没办法吗?不得不去吗?”
“那当初不也是娘您让我跟着万年县主吗?她嫁给谁我就跟着嫁给谁,怎么现在您又反悔了?正话反话都叫您给说了。”
姚氏颓然地坐在榻上:“娘当时……那不是想叫你高攀杨国舅吗?你可倒好!尽往错的路子上使劲,杨国舅没搂着……你个没用的东西!”
青杳和姚氏的对话被鸿胪寺派来的人给打断了。
“顾大人在呢?”来人是鸿胪寺的掌固,负责衙署一应陈设和迎来送往的杂事,“杨大人派下官来给府上送朝廷赏赐的一应物事。”
“有劳了。”
青杳指引着掌固把赏赐的东西往姚氏的茶铺子里搬运放好,东西都是好东西,衣食住行所需要的都有。青杳签字画押表示已经如数收到,姚氏留掌固在茶铺喝盏茶歇歇脚再走,掌固抱拳婉谢了,说还有下一家要送,于是姚氏忙忙装了一盒茶糕点心让掌固拿着路上用,青杳也打点了辛苦费,掌固客客气气地收了,抱拳与青杳道谢告辞。
姚氏此时方知青杳是被鸿胪寺选中了跟着和亲的使团一起前往突厥出一趟送嫁的公差,并非有去无还。
“你个讨债鬼,吓死娘了啊!”姚氏又拍了一下青杳的后背,“去多长时间?”
青杳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路途远,少说也得三个月吧,不过回来应该能够官升半级,公主也是看在过往与我的旧交情,帮我争取了这个名额。”
姚氏“哼”了一声,一边点对礼单上的物品一边说:“她要是真心疼你跟在她身边跑前跑后的辛苦,就应该赶在她现在说话还算数的时候给你做主选一门好亲事,叫你没有后顾之忧才是。颠颠地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又有什么用?”
青杳手指碾碎红色的花生衣,觉得跟姚氏永远说不通。
那一夜,真如海问青杳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突厥的时候,青杳着实愣了一下。
“你我相识一场,此一别远隔千重,恐后会无期,请你加入使团送我远嫁走一趟,你肯不肯呢?”
其实,哪怕没有什么官升半级,真如海开了这样的口,青杳也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更何况,去看看大漠风光也不错啊。”
青杳点头以表赞同,她从未出过长安,这一出便是这么远的地方,毕竟曾经向往当一个边塞诗人,她对辽远西域心中亦是有向往。
“我只是为公主不甘,”青杳盯着两人之间煮酒的小炉子,火苗一舔一舔的,似和她一样有欲语还休之势,“为什么非得是你?”
真如海沉默了须臾,轻声道:“只能是我,必须是我,不得不是我。”
青杳不忿:“是杨骎在帝后面前说了什么吧!”
真如海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青杳,那目光非常温柔,表情也很平和:“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今天晚了,改日我与你细说吧。”
“能够对曾经的枕边人做出这样的事情,”青杳冷笑一声,“好深的心机和手段。”
“子腾确实在这件事里没少忙活,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真如海看着青杳笑,“我是自愿的,这是我欠子腾的。”
事到如今,是不是自愿的都不重要了。
“您不欠他什么!”青杳气急败坏地几乎要拍桌子,“您什么也不欠他的!一段婚姻走不下去又不是您的错!凭什么您来承担后果!他怎么不和亲去!”
正想到这儿,姚氏忽然凑近了,神秘兮兮地说:“哎,杳娘啊,娘问你,这些东西都是杨大人让给送来的?”
青杳一点头:“我爹那边也有一份一模一样的。”
姚氏收不住嘴角的笑意:“杨大人早上可还托人送来了一封红包呢,我打开一看,乖乖,一百两银子!”
青杳没给反应。
姚氏一戳青杳的肋骨,差点给她戳的一蹦跶。
“要我说,杨大人心里还是有你!”
青杳看着姚氏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娘想通了,正好,之前有隆真公主拦在前头,你再怎么出头拔尖也只能当个侍妾,现在可不一样了,她这个拦路虎一走,你跟国舅爷之间再无阻碍,杳娘啊,你把脑子给我放清楚一点,这一路来回是多好的机会啊,人生难得几回搏,你一咬牙一争气,也挣得个国舅爷的正头夫人当当!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不等青杳反应,姚氏喋喋不休地继续分析:“你说,国舅要是心里没你,干嘛给你送这些东西,还往家里送钱?你现在是人生的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给我犯糊涂,人呐,是上九霄还是下地狱,都是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娘有预感,你这辈子是一定会上青云的,就看接下来三个月了!”
姚氏一边自我感动着,一边自以为是地给青杳支着路上如何魅惑杨国舅的招数,青杳神魂早已飞到天外,没有跟姚氏明说,这些钱物都是朝廷赏赐的,每个随行的官员都有,而且一定要送到出行人的父母妻儿手上,为的就是告诉即将远行的低阶官员,你的家人都在朝廷的掌握中,不要脑子一糊涂就被策反买通叛国,否则就会连坐整个家族。
是笼络,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作为使团随行的官员,青杳还得了二百两朝廷贴补的银子,她一分两半,分别给了父母两边,跟杨骎根本没什么关系。
但是跟姚氏怎么说得通呢?
说不通,干脆就不说了。
这次出使,所有随行官员都给了三天的假,明日一早便要动身,青杳以要去鸿胪寺销假以及收拾行装为由,从姚氏的茶铺子里告辞。
刚出了鸿胪寺的衙署,迎面就看到了罗戟。
青杳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想要逃跑的冲动。
倒是罗戟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你总也不来找我,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说着自自然然地从青杳手里接过了书匣,和姚氏非要塞给她路上吃的点心。
“我送你。”
双手一解放,青杳更不知道把它们往哪里搁才好,只能跟着罗戟登车。
上了车,相对而坐,四目相顾,青杳眼神总是闪烁着想躲避,但躲无可躲。她有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把她唬成了一个胆小鬼。
“咱们俩之间的规矩,是不是也该改改了?”
罗戟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青杳一懵,“嗯”地疑惑了一声。
“从前,你说只许你去找我,不许我来主动找你。”
青杳眨了眨眼睛,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立下的规矩。
“今天我做回主,从今往后,这个规矩不做数了。我想见你了,就来见你。”
罗戟说完微微垂了一下眼睛,很快抬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青杳:“当然,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只是我不这么做,一个月跟你都见不上一面。”
青杳的心是乱的,脑子是慌的,只能惯性地答一句:“我不记得了……好多以前的事。”
“不记得不要紧,”罗戟一双眼紧盯着青杳,“我们还有以后,会有很多新的回忆。”
那一天,青杳问杨骎“他”是谁,青杳知道她和杨骎之间有一个“他”。
但青杳心里知道,罗戟就是那个“他”,他就是那个“谁”。
她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但是她记不得具体细节和情境;
他当然也知道,但是为了不使她为难,他就一直没有提。
青杳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罗戟了。
藏着、躲着、忙起来,或许还能在脑后短短地搁置一阵子,一旦闲下来,她就要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马车到底是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青杳的家里。
进了门,都不必青杳开口,罗戟轻车熟路地帮她安顿收拾,青杳游手好闲地坐着,感觉自己倒像个客人。
“我给学宫、东宫和鸿胪寺都上了书,想跟着一起出使突厥,但他们都没答应,给我驳回来了。”
罗戟还捎带手地给青杳洗了一盆瓜果端到她面前,又挺慈爱地抚了抚她头顶的头发,似乎是把她当做了一个很小的小孩子,大人干活的时候得给孩子找点吃的东西,不然孩子要闹无聊的。
安顿收拾停当了,罗戟这才在青杳对面坐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四四方方的护身符来:“我一大早去归元寺给你求的,你这回要出一个太远的远门了,我不能跟着去,心里放心不下。”
罗戟向前一俯身,把护身符挂到青杳的脖子上:“里面有个小金佛,我请大师开了光,能保佑你一路平平安安。”
青杳低头看了看这个红色的小小福袋,里面有一张油纸包裹着的黄色符纸,符纸里包着个小小弥勒佛,金光璀璨。
“谢谢,”青杳把护身符收进衣服里去,她现在脖子上热闹得很,金的玉的,叮呤当啷,“有心了。”
罗戟看她对自己如此客气,不似往日亲昵,心里有一点怅惘,只是不露于面。
“还有这个,你收着,”罗戟往青杳手里塞了一把银票,“给你换了一些面值小的,路途远总能用得上。”
青杳看了看被塞进手里叠成一摞整整齐齐的银票,一共有五百两之多。
“你哪来这么多钱?”
“在太子身边行走,少不了有赏赐的时候,咱们现在、往后,都不必再为钱的事情犯愁了。”
青杳把银票塞回去:“我一路跟着使团走,没有什么用银子的地方,你拿回去吧。”
罗戟垂目沉声:“那件事之后,你就跟我分起彼此来了。”
“那件事”过去了,但影响一直在,青杳忘了最不该忘的,罗戟不能逼着她想起来,但……总得有个人把这件事挑明,不能总这么一路伏吟下去。
“我……”沉默了好一阵,青杳才开口,“我是这么想的,这一回去突厥,大漠戈壁的,有银子也没处使去,真的是用不上,不是在找借口推托。”
罗戟听青杳这么说,心下舒坦了一点:“从长安到玉门关,路途远着呢,总有能用到的地方。”
“那……那我肯定是要花使团的钱的!”青杳振振有词,“那既然能花公家的钱,谁要花自己的啊?”
罗戟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笑眼弯弯,让青杳失神了一瞬。
“那把这些面值小的拿着吧,”罗戟还留了一袋碎银在桌上,“散碎的的银子每件衣裳里都缝几块进去,有备无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青杳点头:“记住了。”
罗戟满意:“我给你缝?”
青杳摇头:“你的针脚太粗了。”
罗戟非得亲眼盯着青杳把银子缝好再走,青杳只好当着他的面穿针引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家常的闲话。
罗戟说他最近跟着太子在处理些政事,有些刑部的案子和户部的案子也得跟着听着看着,很长见识。
青杳一边点头,一边附和,让他挑有意思的给自己也讲讲。
“李氏宗亲里边,有一桩庶弟要娶守寡的长嫂的案子,议了一个多月了一直没有眉目。”
青杳抬起头看了罗戟一眼,又低下头去把线头剪了:“后来呢?”
“本朝也不是没有儿子娶庶母,儿媳嫁公公的先例,而且都是老李家的事,”罗戟一双眼只盯着青杳灵活的手指在衣服上腾挪,“我就想着,借贵人的势,一鼓作气,把这个事办成了。”
青杳偏头望他一眼:“把什么事办成了?”
“把《唐律·户婚》里姻亲不得婚娶嫁配,否则徒三年的条目,”罗戟从青杳的手里把针拿走,“给废止了。”
青杳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罗戟则接着说下去:“那个宗亲背后很有些势力,他自己使劲儿,剩下的都只是顺水推舟了,况且,弟娶寡嫂在大唐很多地方都随处可见,这条律本就形同虚设,不可能一一去追究,这一次正好就名正言顺地解决了,何况,若说姻亲间不能嫁娶,前日太子不也指婚了徐相的孙女?照理说,陛下和徐相也是姻亲,这条律是早晚都要废的。”
青杳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咱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
“等你从突厥回来,我就登门提亲。我们不能再等了,也不必再等了。”
喜悦来得太突然,让青杳来不及做出反应。
直到罗戟捧着她的脸,有力而又缠绵地吻下来的时候。
她的气息和他的交错,温柔而又混乱。
于是,顾青杳带着一腔踌躇满志和喜悦甜蜜,在九月初一的一大早跟随鸿胪寺送嫁隆真公主和亲突厥的队伍,准备启程。
帝后、太子、满朝文武、太学诸生全部都来大明宫的丹凤门前相送。
鼓乐齐奏,盛世气象。
全部建立在真如海一个人的牺牲之上。
每思及此,青杳便心中郁郁。
真如海是大长公主和驸马唯一的女儿,这弘大的场面,在他们那里恐怕只能酝酿成心底的悲哭。
送行的人群中,青杳还瞥见了站在皇后身后不远的苏婵。
中秋宫宴后晋封的苏美人,据说现在很得圣宠。
那一天,青杳虽然为她搭好了鹊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从鹊桥上过的,并不是苏婵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没有办法啊。
隆真公主拜别帝后,与生身父母辞行,鼓乐声大噪,吉时已到,使团启程。
九月的长安,早晚已经有了凉意,作为朝廷命官,青杳身着墨绿色官服,系着一领公中配发的黑色披风,垂手而立准备出发。
仪仗先行,然后是骑马的突厥使团,然后是鸿胪寺的大唐使团,再然后是公主的随嫁车队,最后是鸿胪寺一些殿后的人员。
鸿胪寺上下官员在车队动身前都先被上司杨骎叫到一起简单地训话了两句,例行公事,走个过场,时间很短,下令即散。
青杳的车在最后,车队绵延有二里地,她走过去得费一阵子功夫。
正要转身,杨骎迎着猎猎的秋风走近了,他和她系着一样的黑色披风,此刻被风吹得在身后膨胀起来。
他走过来,没有停留,因为他的目的不在青杳,只是在擦身而过的时候,披风和披风的边缘重合相撞的一瞬,谁也看不见里面是怎么个天地,青杳手里突然就多了个冰凉的物件。
“拿着防身,照顾好自己。”
杨骎的低语被风撞得稀碎,披风和披风相交错而过,他的人也走到了她身后几步开外。
青杳低下头,去看他塞进自己手里的这把冰凉的匕首,西域的弯刀样式,刀鞘上还镶着宝石。
她把匕首别到自己的蹀躞带上。
登车之前遥遥一望,人山人海的脑袋,哪里看得到罗戟的那一颗。
低头撩开车帘,项上的金戒和玉兔相撞,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