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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酸辣羊肚儿汤 ...


  •   “这个老赵头儿在平康坊做生意很多年了,我第一次在他的摊子上吃羊杂的时候他还是个中年汉子呢。我跟你说他家的酸辣羊肚儿汤可是一绝,我每次喝了酒都喜欢去他摊子来上一碗,他家的羊肚洗得干净,一点腥膻之气都没有,一碗下肚,出一身汗,将酒气都发出来,便一点宿醉的感觉都没有了,神思清明,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什么事都不耽误……”

      杨骎走在青杳身侧,神清气爽、兴高采烈地聊着夜宵的话题,他洗净了身上的血迹,换了干净衣裳,看起来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了。

      青杳在杨骎的陪伴下走出抱月楼的正门,天色虽然还暗着,但是天际已经泛出了鱼肚白,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上元灯节彻夜狂欢的人们早就陆续归家,因此哪怕是平康坊,在这个时辰也有了一丝冷清。

      “我单知道你喜欢吃羊肉,那么羊杂吃不吃得惯呢?咱们一道去喝一碗酸辣羊肚儿汤吧?驱一驱寒气!”

      杨骎伸手握住了青杳的手腕,他的手是温热的,动作很温柔,语气也很温柔,很有耐心地在询问青杳的意见。

      只是青杳有些疲累后的心不在焉。

      “下次吧,”青杳慢慢地把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抽出来,“下次一定。”

      杨骎却立刻伸出双手,隔着青杳的袖子反握住了她的手,微微躬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她的灵魂。

      “别下次,就这次,好不好?”杨骎的拇指微微地揉了揉青杳的虎口,几乎带上了一点恳求,“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正当青杳既不知该答应,也不知该怎么拒绝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舅舅!”

      杨骎立刻就回头了,青杳趁机抽手而立,后退两步,站在了他的身后侧,尽全力地看上去和他毫不相干。

      一个相貌清秀,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踏着晨露,张开双臂向着杨骎跑过来,青杳一眼就认出她是在骊山冬狩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安澜公主。

      “舅舅!”

      安澜公主李涛涛扑进了杨骎的怀里,满怀委屈地哭出声来。

      “舅舅我好害怕呀……”

      她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也是用小孩子的方式去哭,哭得毫不在乎周遭环境和他人的眼光,似乎她的委屈是这天地间的头等大事,非得等她哭完这一遭,太阳才许升起来,天才可以亮。

      街角驶过来一辆马车,坐在前室驱车的长寿郎车还没有停稳就跳下来,看到安澜公主搂着杨骎的脖子,几乎挂在他的身上哭,才露出略略安心的眼神,拉开车门,太子从车里钻出来,起初还带一些犹犹豫豫的,最后也凑到杨骎的跟前去了。

      安澜公主李涛涛哭得像个花猫脸一样,咕咕哝哝地跟杨骎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又伸手拍打她的太子哥哥一下,太子挨了妹妹的打,也不敢还手,但就那么垂手而立,微微颔首,他身形像雏鹰一样挺拔,清隽的侧脸有三分杨骎的影子,也是个长睫毛高鼻梁的长相。

      杨骎左右两手各拉着一个倒霉孩子避开人群往抱月楼旁边的巷子里走去,青杳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她看了看天色,还得有半个时辰车马行才开门做生意,思忖她要到哪里去打发一会儿辰光,然后雇辆车回通济坊的家里去呢?

      要不,去喝一碗酸辣羊肚儿汤吧?

      长寿郎正在清点整晚在抱月楼中执行任务的太学生员。

      青杳无意抬起头,对上了人群中的一双眼睛,一双她太想要看见,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到的眼睛。

      罗戟拨开同伴,几乎难以置信地走到青杳的面前。

      她明明穿的是一领月白色的长袍,可是此刻袍子上却染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望之触目惊心。

      罗戟非常紧张地检查青杳的胳膊腿,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受伤了吗?伤在哪里?疼不疼,快给我看看。”

      青杳一言不发,单只是摇头。

      罗戟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适合嘘寒问暖的场合,身后还有同学同伴们看着,他拉着青杳走到抱月楼旁边的巷子里。

      巷子的深处,杨骎正在教训孩子。

      他抬起腿一脚揣在太子的屁股上,踹得太子身子向前一个趔趄,却不敢躲,更不敢顶嘴。

      杨骎一边踹一边说:“李瀛你可以啊,长本事了,胆子大到敢带妹妹来这种地方!”

      又踹了一脚:“还微服!为什么不带仪仗!”

      太子忙着解释,公主也跟着对解释做出补充解释,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像两只喜鹊在吵架。杨骎扭过头来伸手指着外甥女的鼻子:“涛涛我等会儿再收拾你!”

      两个小孩子瞬间闭嘴。

      青杳和罗戟在巷子口,看着杨骎像个心累的老父亲一样背着人上演教子的戏码,便又走远了些,背过身去非礼勿视,不好看他管教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孩子。

      可是她不看他,他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不看她的。

      顾青杳站在巷子口,巷外是提着灯笼奔来跑去的太子仪仗,那灯笼的暖光投射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杨骎隔着一条窄巷短短的距离看到罗戟轻俯下身子,伸出双手捧住了顾青杳的脸,然后伸出拇指抹去了她鼻尖上的那一抹血迹。

      那是杨骎的血。

      他们低声说着谁都听不到的话,神情是那样的克制,但又是那样的亲密,任是谁都挤不进去的。

      青杳在胸口憋了很久的气终于在此刻一口一口、一抽一抽地对着罗戟散出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一股像温泉一样涌出来的眼泪。

      “我好害怕……”青杳的委屈也无处安放,却只能找个隐秘之处倾诉,“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你一直不在……”

      罗戟只能帮她轻抚后背顺气,重复着“是我不好”。

      杨骎把两个小崽子收拾明白后回过头来看顾青杳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哭得不成体统。

      可在杨骎的印象中顾青杳一直是个得体的人,几乎从不失态,哪怕是在生着病发火的时候,她也有个不倒的架势。

      可就是这样的顾青杳可以在罗戟的面前哭得毫无章法可循。

      所以,她得是多么信任罗戟,才能在他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倾泻出这样的情绪。

      杨骎在心里生出很浓很厚的嫉妒。

      后来,他们还是一起坐在了老赵头儿的羊杂摊子上,每人喝了一碗酸辣羊肚儿汤。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太子和公主已经和好,加一个突厥小王子巴沙尔,三个人凑得很近在聊天,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兴致盎然。

      少年不知愁,就连烦恼也只是一瞬的,倏尔就飞走了。

      就在天光擦亮的时候,宫里的内侍监飞马来传旨,宣杨骎立刻进宫面圣。

      众人跪下听了旨意,青杳站起身来回头望罗戟:“咱们也回吧?”

      杨骎把三个崽子塞进马车里,余光却一直盯紧了青杳,见罗戟扶着她转身要离开,立刻紧赶慢赶了几步叫住她:“杳——无咎君!”

      青杳转过身子,抬头看了杨骎一眼,没有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大人,我们先告退了。”

      杨骎从随从小路手中接过裘皮大氅,抖开罩在了青杳的身上,低着头仔细地给她把纽绊儿扣到下巴处,还拉起了兜帽:“别着凉了,我这件是干净的,你的那件染了血,我让人收拾干净给你送家去。”

      说完扬手让小路把他那辆气派的黑胡桃木马车牵来:“乘我的车回去。”

      杨骎全程对罗戟视若无睹。

      这本来就是他和顾青杳的事,他照顾他喜欢的女人,为什么偏偏要多个人在旁边看着。

      青杳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像个泥塑木胎的傀儡一样任凭杨骎忙碌地演他的独角戏。

      杨骎看着顾青杳一张失了血色的小脸在兜帽里面显得更惹人怜爱,他多想亲自送她回去,但是此刻他却不能。

      末了,他看着顾青杳的同时向罗戟吩咐:“你嫂嫂今夜受了惊吓,你妥善照顾她回去,回头我去看你……看你们。”

      他对罗戟强调了“嫂嫂”两个字,几乎是有些促狭地在试探两个人的反应。

      罗戟很明显被这个词震惊了一下,脸上流露出讶异杨骎居然知道他二人曾是叔嫂的表情。

      顾青杳则没有表情。

      她像是入了定,已不闻身周一切事。

      更像是已经跳出红尘,任杨骎怎么撩拨,也无法触动她的心弦。

      宫里派来的马车缓缓地行进在朱雀大街上,三个崽子都显出了疲累,或许是因为此刻已经不得不面对回宫以后要面对的责罚,一个个都臊眉耷眼的,全无了刚才喝羊肚儿汤交流冒险经历的高昂兴致。马车摇摇晃晃,涛涛率先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随即毫无意识地一歪身子,枕在了杨骎的腿上。

      而对于杨骎来说,他的烦恼正从此刻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打起全副精神来,准备面对接下来陛下的责问。

      原本上元灯节安排抱月楼的这一切为的是见到魏强,可是魏强不仅没有露面,而且下落不明;就更不要提杨骎打算从魏强那里套出来的情报了。

      徐相出现在抱月楼,而且还当众被刺杀受了伤,虽然杨骎知道这是徐相自己安排的一出苦肉计,但这个宴会、这个饭局是他组的,他这个主人难逃罪责,而他也只能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遑论太子和公主也双双出现在抱月楼,尽管谢天谢地两人均无大碍,但是他们的出现也标志着杨骎的情报系统漏的像个筛子,搞砸了这一遭,杨骎想象得到会是龙颜大怒的结果。

      搬起石头本想砸徐相,结果石头没搬来,还闪了自己的腰。

      碧秋云,杨骎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个令他头痛的名字,这一次,杨骎可以说是败于她手。

      根据碧秋云临终前说的几句话,杨骎不怎么费事就拼凑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全部真相——

      他和碧秋云相识于年少,那时她是长安城红极一时的头牌秋娘,而他则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风流公子,在那个年头,他们的相识几乎是一种必然,那时他们都很年轻,也很单纯,过着不知愁也不知老的日子,长安城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少年少女。

      后来杨骎上了战场,当他从战场拖着一条伤腿再回到长安的时候,碧秋云也刚刚度过她人生的巅峰,正在缓慢地滑向一条漫长的下坡路,安静地等待凋零和溃败。两个失意人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重逢,当然有很多旧可以叙,有很多共同的故人可以聊,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从彼此的身上回忆起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那个自己。

      回到长安的杨骎是个富贵闲人,他在长安和洛阳两地往来,一边养伤一边利用自己这些年交游广泛的基础建立自己的情报网络和站点,这个工作很费功夫,也很费钱,巧的是,他两样都不缺。

      起初杨骎的目的只是建立一条他和被流放交趾的父亲的通信渠道,但随着这条渠道的打通,杨骎发现可以做的事越来越多,相当于本来就是无心插柳做着玩的一件事,最后竟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事业。

      于是杨骎出钱又出力地帮助碧秋云成为了抱月楼的主人,并且选定她成为自己这条情报网在整个长安的中转枢纽。同时,杨骎把这张情报网的存在和运作模式毫无私藏保留地告诉了他的姐夫,当今圣上。

      杨骎已经足够富贵也足够有权势,这个东西交给朝廷绝对比留在他自己手中安全。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再加上母亲和博陵侯这一脉的宗族,加上弘农杨氏八百年的积淀,杨骎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圣上的旨意是让杨骎用好这条渠道,目的在于分去徐相的权力,待一切水到渠成后推翻徐相。

      比如这一次,前鸿胪寺卿魏强的叛逃就是很好的机会,如果杨骎能够掌握他的话,就等于掌握了徐相很多秘辛,毕竟魏强是徐相一手提拔,当他们还穿一条裤子的时候,他替徐相干了不少脏活。

      可是,碧秋云……

      杨骎是个很能够通情达理的人,所以他认为严格说来,碧秋云并不完全算是背叛了他。

      作为魏强的情妇,碧秋云只是在魏强的授意下同时联系了杨骎和徐相两方,狡猾的魏强想看看哪边开出的条件更好。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徐相先一步掌握了他们的私生女,用孩子来胁迫母亲,碧秋云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她打开了摘星阁天台上的门,放徐相的刺客进来,搅乱了杨骎布置好的整个局面,而魏强也许与她早有约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现,或者他只会在生还的胜者确定后出现,眼下这个不输不赢的局面,魏强肯定早就远遁了,再想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碧秋云以自己为桥梁,渡了魏强一条生路。

      这是爱吗?

      抑或只是她为了保全孩子不得不做出的自我牺牲?

      杨骎承认自己毕竟不如徐相心狠,让他对孩子下手去威胁母亲,他做不到。

      还有……碧秋云的女儿,她临终前杨骎答应了她的,去哪儿找呢……

      马车驶入了大明宫的丹凤门,灯火通明的含元殿已经遥遥可望。

      杨骎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惩罚,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面对,别无选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酸辣羊肚儿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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