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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一夜鱼龙舞(下) ...


  •   杨骎也端着酒杯扭过头来,眉毛拧着,目光如电,看得青杳浑身老大不自在。

      “是我不好,”碧秋云先是巧笑着坐直了身子,然后招呼侍僮来收拾这倒地的杯盘狼藉,“是我太心急了,吓到了这位小郎君,让大家见笑了!”

      有碧秋云解围,席间的关注点立刻就从青杳转到了她的身上,有个身形硕大的胡人说碧秋云是到了三十如狼的年纪,见着清秀的小郎君就忍不住下手,惹得席间哈哈大笑起来,碧秋云嗔怪地抱怨了两句,然后走过去拉着那位胡人一口气灌了他好几杯酒。

      待碧秋云风情万种地回来时,手脚轻快的侍僮已经收拾好了青杳面前的案几,酒菜也布上了新的,青杳觉得有点对不住碧秋云,又见这种场合许多投怀送抱和春风一度的欢笑模样,很是不习惯。青杳嫌弃杨骎是花花公子,更不喜这样的场合,但是囿于位阶差异既不能明说也不能反抗。但说实话她相当后悔今天来了这里。如果不是因为罗戟不在长安,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是上元灯节,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青杳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她只是太害怕孤独了,所以她才来到最热闹的地方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结果就落到了此时此刻这待不住也走不了的尴尬境地,心下觉得有些惘然,于是便站起身来,想出去透口气。

      杨骎没有回头,只是看到了顾青杳起身的影子,便问:“干什么去?”

      “解手。”

      杨骎这才转过身来,将顾青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轻声叹了口气,作势欲起:“我陪你去。”

      青杳往后退了一步,心想自己又不是小孩,难道撒泡尿还得要大人带着!

      仍是碧秋云伸手在杨骎的肩膀上按了按,然后温柔地说:“这么一屋子人还需要杨公子照应呢,还是我带小郎君去吧。”

      说着牵着青杳的袖子,引着她走出了摘星阁。

      “郎君怎么称呼呢?”碧秋云一边在前面走,一边笑着扭头问青杳。

      “我姓顾。”

      青杳活像个头一回逛青楼的嫩雏(其实本来就是),双手笼在袖子里放在身前,然后跟着碧秋云,时不时因为好奇心左顾右盼一番。这摘星阁乃是一处大厅堂样的屋子,周围还有许多间雅室,门或开或关的,里面的情形也都大同小异,自诩风流多情的公子们和投怀送抱的美人们交相辉映,让她想到白乐天的那句“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来。

      “这边客用的溷藩有时碰到那种喝吐了的浑虫弄得可腌臜了,顾郎君是清洁体面的人,我带你去我用的地方。”

      碧秋云说着一扭身子闪的不见人影,青杳因为走神去看揽月楼方向吐火的表演,一眼没有跟上,便在复杂的地形中迷了方向,原地转悠了两圈,直到碧秋云折回来,牵着青杳的袖子带她又拐了几道,走到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口,轻轻将木门折了三折,露出了里面一个像衣柜似的空间。

      “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给你守着。”

      青杳跨过木门槛,碧秋云在外面把雕花木门又折上了,门里面有一个花蕊形状的小黄铜锁扣,青杳顺手把锁扣挂上了。

      这个空间虽然从外面看只有衣柜大小,但是内里大有乾坤,角落处有一只红木的恭桶,解手完毕,只要轻轻拨开恭桶后侧的暗栓,便有长流水冲干净污秽,再加上有常燃的熏香,因此不会有一丝异味。青杳系好裤带,紧挨着门口的是一只洗手台,长柄木勺在台边水缸沿倒扣着,台上还用精致的琉璃盒子装着皂豆,青杳净了手,墙壁上还挂着淞江棉布制成的手巾,厚而绵软,最是吸水。

      只是解了个手,青杳觉得自己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她想这平康坊里做到最顶级的秋娘像碧秋云这样的,大约过得也就和公主娘娘差不多了。

      出得门来,碧秋云盈盈向着青杳一笑:“里面闷得人头疼,咱们去透透气?”

      青杳觉得碧秋云夜夜都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怎么会觉得头疼?应该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才特地这么说的,因此点点头,跟着碧秋云绕着摘星阁走了一会儿,走到了一处向上的木制楼梯处,拾级而上,钻过一扇矮矮的小门,竟来到了这摘星阁房顶的露台上。

      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和刚刚燃烧完烟火的硝烟气息让青杳的头脑立刻清凌凌起来。

      “这里夏天的时候也会有饮宴的,你抬头看!”

      青杳顺着碧秋云的手指抬头,今夜长安夜空晴朗,满天繁星,手可摘星辰,是谓摘星阁。

      出来的时候青杳没有披大氅,因此站得久了也觉出些许寒意,可是她看碧秋云穿的还是云纱的大袖衫,在这满天星耀下、夜风瑟瑟中衣袂飘飘的样子,倒是很有仙子的气度。

      “回去吧,你穿的太少了,会生病的。”青杳客客气气地说。

      碧秋云上前拉过青杳的手,令人意外的是,碧秋云的手干燥而温暖,丝毫不像是冷的样子,反倒是青杳的手没有一丝热气儿。碧秋云拉着青杳站到露台的栏杆处,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平康坊的夜景,就连不远处的朱雀大街上的花灯阵也尽收眼底,青杳踮着脚尖贪看不止,早已将夜色寒凉抛于脑后。

      “你的手怎么冰凉?年纪轻轻的没有血气可不是好事,”碧秋云松开青杳的手,“陪我在这待一会儿就放你回去,你要是冻病了,杨大人会心疼的。”

      青杳被她这句话说得收回目光,碧秋云的脸在夜色的烘托中忽明忽暗,让青杳无从判断她的喜悲。

      “我们……我跟杨大人不是那种关系。”青杳轻声淡淡地说。

      “哦?”碧秋云带着笑意,“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

      青杳看着她明知故问的样子,觉得自己认真解释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于是言简意赅道:“他是我的上司,我替他干活的。”

      碧秋云转过身子趴在栏杆上,侧面对着青杳:“我也是替他干活的呀,不妨事的。”

      青杳不知如何回应,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碧秋云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既替他干活,也做他的红颜知己,这样不好吗?”

      碧秋云转过脸来,一双秋瞳似的双目盯着青杳:“他是个有趣的人,跟他在一起很快活。”

      青杳不知道她这个“快活”是否意有所指,但自己对成为杨骎众多红颜知己中的一员毫无兴趣。

      “我十七岁就认识他了,”碧秋云像是在对青杳回忆过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个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他的父亲还没有出事,那时他是整个长安城最尊贵体面的世家公子,连那些皇子王爷见了他都要自惭形秽地抬不起头来,你知道当时想和他春风一度的女人有多少吗?多少秋娘凭栏倚望,只盼能得到他一眼垂青。”

      青杳无聊得拔起指尖的倒刺,她对一个人到中年的风流纨绔年少时的旖旎韵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碧秋云似乎觉察出青杳的心不在焉,突然换上了饶有兴味的口吻:“你知道那天你在门口的时候,他为什么重重地把门关上了吗?”

      话题牵涉到自己,青杳就没法置若罔闻了,看着碧秋云荧荧烁烁的眼神,她无可无不可地问了句:“是他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碧秋云并没有回答青杳的问题,而是顺着她刚才的话自问自答:“关上门以后,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慌乱、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当时我就好奇,站在门外的你得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啊。”

      碧秋云把目光转到青杳脸上,夜风吹动了青杳脑后的发带,显得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隽意味。以碧秋云阅人无数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位自称姓顾的娘子显然不能算是有多么美,但是她自有一股令人过目难以忘怀的气韵,这种气韵超越了性别,使她竟有了些遗世独立的超脱之姿。

      听碧秋云如此说,青杳不由得笑了一下,实事求是地坦承道:“很显然,从各种意义上来看,我都算不上是个美人。”

      碧秋云没有否认,但也未必在心中真的认同,她定定地仔细观察了一阵顾青杳的五官,然后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

      “我本来还不觉得,”碧秋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不——”碧秋云话音未落又自我否认,“不能说长得像,而是像,给人的感觉像。”

      青杳已经被这寒凉的夜风灌得微微有些发抖了,虽然知道正确答案,但是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我父亲说我长得像我的姑妈,她在我还没出生之前就死了。”青杳很敷衍地回答。

      碧秋云似是领会到了青杳的抗拒,笑了,笑里还带着两分醉意:“杨公子果然喜欢的还是她,李真如海。”

      青杳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感觉风吹得脸有点疼。

      碧秋云似乎对青杳的反应并不那么满足,接着说道:“他们两个的故事你没听说过吗?万年县主及笄生辰的那一天,他在骊山为她放了整整一千盏孔明灯,每一盏上都写着一个愿望,飘得整个长安城都看得见!”

      孔明灯?骊山?青杳模糊记得在骊山冬狩的时候好像是有人放孔明灯来着。

      青杳想象了一下夜空中飘着一千盏孔明灯的场景,觉得有一种极致的、盛大的、虚无缥缈的浪漫,像孔明灯一样,燃尽了以后什么都不剩下,留下来的只有脑海里一个美化过的、触手不可及的回忆。这倒确实像是杨骎能干出来的事。

      “万年县主是唯一一个让他伤过心的女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分开,他们原本是李家和杨家的又一桩联姻,是长安城的佳话,本该幸福而又圆满地走下去的。”

      青杳不知道该如何置评,但是她觉得像杨骎那样的纨绔,哪怕他和万年县主当年没有分开,生出旁的心思也是早晚的事,指望杨骎对感情态度忠贞?青杳觉得像天方夜谭。

      “我看的出来他对你很上心,”碧秋云幽幽地说,“很有意思,但他对每个人都是那样的,至少一开始都是那样的……”

      “喜新厌旧呗。”青杳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碧秋云笑了:“你倒是很看得开嘛。”

      青杳也不置可否地笑了,她这不能算是看得开,应该算旁观者清,只是她没多做解释。

      “也许,他想用你来刺激一下万年县主吧。”碧秋云的语气意味深长,“现在满长安城都在传他们两个要破镜重圆了。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你又如何自处呢?”

      青杳觉得碧秋云简直都多余操这个心。

      平心而论,青杳觉得自己与万年县主并不相似,而县主本人也在反复对比了两人的五官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至于杨骎利用自己或者是不利用,对青杳来说没什么所谓,自己只是替他干活挣钱,希望能拍马屁拍得他开心让自己早日升官,相互利用,仅此而已。

      从情感上来说,青杳反而更偏向相信万年县主一些,尽管那个“投名状”的事情她现在还有点拿不准万年县主的真实用意。

      青杳是真的冷了,劝碧秋云:“回去吧。”

      碧秋云站起来挽青杳的手,轻快地说:“或许我只是杞人忧天,其实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风流,单凭这一点,也足以在风月场上大杀四方了。”

      语毕,碧秋云突然意识到失言,忙向青杳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别往心里去……”

      青杳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并不觉得冒犯,只是觉得你太过奖了。”

      碧秋云狐狸媚眼一眨:“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大部分男子□□都是希望在床笫之间获得一种完全征服女人的快感,”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但是有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并且越是身居高位的,他们越喜欢被支配的感觉,只要你的手腕到位,越是打骂他们,他们便越是兴奋,那种匍匐到你的脚下痛哭流涕的样子……”

      青杳和碧秋云相互挽着手臂,听她讲了一路驯服达官贵人的“手腕”,以至于再回到摘星阁看到杨骎的时候,青杳感觉已经无法直视这个人了。

      “干什么去了,解个手去那么久?”杨骎对碧秋云有些怨怪,看青杳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关切问道:“身体不舒服?”

      碧秋云伸出左右手分别拉着二人坐下:“大人,聪明的男人不要问女人这么多问题!”

      说完,给青杳使了个只有她们二人才懂的眼神,青杳想象杨骎匍匐在碧秋云脚下痛哭流涕的样子,一时打了个寒战,忙伸手去端案几上的一杯热酒,想给自己活活血、压压惊。

      歌舞不休,音乐不止,酒菜也又换上了新的一轮,青杳一边吃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点心,一边听碧秋云给她介绍这个大胡子是粟特商人在长安的首富、那个大鼻子在整个大唐有上百家胡姬酒肆、那个色目人据说是一个小国的王子,因为政变在长安流亡,但是对外的身份是一个富商……青杳一边吃一边听,一边附和着说厉害厉害了不起,一边脑子嗖嗖地飞速转动,想着怎么能跟这些有钱的胡人做做生意,不知道他们需不需要画小像?抑或他们的夫人那里有没有商机?正待向碧秋云详细打听,一个棕褐色头发,山羊胡须修剪的很漂亮的胡人端着酒壶走到了青杳面前,用带着口音的长安官话说想敬青杳一杯酒。

      青杳与这胡人素未谋面,但是出于礼貌还是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碧秋云从身后拉了拉青杳的蹀躞带,小声说:“当心点,这个人我也第一次见,不清楚什么来路,别随便喝他的酒。”

      青杳点了点头。

      其实出来前,她早有准备。虽然自恃有一点酒量,但是到这种有陌生人的陌生场合,青杳都会在领口不着痕迹地藏一块手巾,若是遇到了不得不饮酒的时候,大袖一遮,酒杯往领口一倒自然就混过去了,虽然这个法子也不算长久之计,但是顶个三五杯的功夫便可以借口去解手,总还是能支撑一阵子的。

      青杳没有急着喝酒,而是与山羊胡子先套套近乎,问他在长安可有家室,孩子几个,试图寻找到一些有利可图的商机来。赚钱,现在不仅是她顾青杳的头等大事,甚至都内化成为她的本能了。

      正聊着,杨骎从和另外一位胡商的对话中抽身而退,绕到青杳的身边,对着山羊胡子说:“这位郎君是我的朋友,她不胜酒力,我来替她喝吧。”

      青杳担心这来路不明的山羊胡子酒壶里加了不明不白的东西杨骎不知道,左右自己是倒进领口的手巾里,哪怕是毒药一杯喝了也无妨,便坚辞不受杨骎的好意,两人一番推手,一个说“这是人家敬我的酒,我不喝不合适”,另一个说“我的朋友酒量小酒瘾却大,贪杯喝醉了,还是我替她喝这一杯吧”,把那个山羊胡子的商人都绕晕乎了,到最后看着两人同时仰脖饮了一杯,这才礼貌地冲着二人笑了笑,端着酒壶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

      青杳那杯倒进了领口,但她的前途和财富还仰赖杨骎的提拔,因此很是谨慎地瞄着杨骎的脸色,生怕他口吐白沫血溅当场而亡,但是怔怔地看了半天,怎么看他都是神色如常的样子,杨骎被她一直盯着瞅得心烦,伸手捏了她的脸转向别的方向。青杳刚略略放心下来,却发现杨骎的目光忽然收紧了,叫人看了后心泛出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来。

      她刚想问他一句,杨骎却伸出手臂把青杳拨揽到了他的身后,顺着杨骎的目光,青杳发现他的视线一直锁定在此刻正迈着方正阔步,昂首挺胸走进摘星阁的一个长者。

      门口有唱名的侍僮拉长了嗓门:“徐相到——”

      这是青杳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唐第一权臣,与想象中权力滔天、锋芒毕露的形象不同,徐相从外表看上去大约六十多岁,身形偏胖,是笑眉笑眼的憨厚长相,可以说是一位相当和蔼可亲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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