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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开东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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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二月,下午时分,城门里外人来车往,道路两旁商贩林立。脚商从远处收了土产,挑进城里沿街叫卖,农人自窖里取了冻梨,摆在筐里招揽来客。另有看茶的、卖花的、摆卦的,捏泥人的,皆聚在桥道之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一辆双驾马车疾驰而来,掠过一众摊点,将要转弯,其中一匹马忽然发起狂来,拖着马车向前横冲直撞数丈之远,将许多摊子掀翻在地,眼看便要撞到一位稚童。
“闪开!”
一声惊喝响起,便见一位少年推开稚童,飞身跃上马背,一手控住惊马,一手掌持另一匹马的缰绳,两手同时发力,竟在马车又行了三丈之后将其强行停在路边。
“多谢壮士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相谢。”
“壮士此言差矣……”
车夫跳下马车,正要下拜,便发现少年的声音不大对劲,小心看过少年正脸,歉然道:“恕小人眼拙,不曾发现恩人竟是女子之身,适才多有失言,还请姑娘恕罪。”
“女子又怎样,难道女子之身,便做不得壮士了吗?”
少年轻轻一笑,转身继续行走。她名叫祝逢春,小字东风,是淮东路安抚使祝青唯一的女儿,今天刚过了十五岁生辰。因为长辈不在,她一连招待了几日宾客,心中烦闷,索性换了短打出门闲逛。
没想到,刚出来不久,便碰上这样的大事。
她理了下袖子,耳边忽然传来哭嚎,循声走去,脚边却滚着一只冻梨,再一看,冻梨已密密麻麻滚了一地,不少梨儿已被马蹄踏成烂泥,还有一些被路人捡去。卖梨老妇一边抽泣,一边弯腰捡拾。
好容易行侠仗义一次,不想却撞了人家的摊子。祝逢春摸了下鼻尖,捡起几个递还,道:“婆婆,您不必伤心,这些坏了丢了的冻梨,我照价赔偿便是。”
“赔偿?你是从天而降救人急难的神佛,哪里用得到你赔偿。老婆子留这条命在已是万幸,又哪里敢要什么赔偿。”
“婆婆说笑了,既是我打翻了您的摊子,自然该有所表示。”
祝逢春抬手去摸钱袋,却只摸到腰刀和坠子,今日出门只为散心,竟没有带一文钱在身上。她摘下坠子想要抵债,却又有几个商贩围了过来,抬头一看,这条街已是狼藉一片,泣声、怨声、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般景象,总要有个人担责。
她收回坠子,安抚了商贩几句,转身去寻肇事的马车,所幸那车仍停在原地。她大步走过去,道:“你们的马受了惊,连累这许多无辜路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说法么?”
“自然是有的,你不要着急。”
车上之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素净端庄的面庞,祝逢春怔在原地,险些失落了坠子,还是那人轻轻一笑,道:“怎么,看到是我,便不敢说话了么?”
“母亲说笑了,我只是太过惊喜。”
祝逢春扶她下了马车,心中波澜未息。她知道母亲韩玠会在今天回来,却没想到自己刚好碰上她的马车。
“不过一月不见,你的力气便长进许多,连惊马都能控住。可惜长进的只有力气,为人处世还是孩童模样。”
“哪有,我分明已经进步了许多,只是母亲未曾发现。”
韩玠抿唇一笑,不再同她多言,走到旁边,将受惊民众一一安抚,这才抓着她的手登上马车,道:“你若有心为他们主持公道,从一开始就该让我下车。今天是遇见了我,即便没有人提起也会主动负责,若是遇见了旁人,鞭子一抽,马儿一跑,你哪里寻得到人?”
原是这样,今日若真遇上没有担当的无赖,她便只能自己垫上这份银钱,且她此刻身无分文,能用来抵债的也只有坠子和腰刀,怕是只能领着一干父老到家里支取钱财,还要留下凭据文书,以便上报府尹,令他捉拿那名无赖。
“可话说回来,母亲既然有心负责,为何没有在一开始时下车?”
“自然是因为另有要事。”
母亲看了眼身后,祝逢春这才发现,那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只木箱。得了母亲应允,她将木箱打开,小的那只,里面是十多套衣物,厚厚一叠风俗志,两对臂甲并两只护心镜;大的那只,里面竟是用茅草和麻布固定的六坛美酒。
“母亲不下车,便是检查酒坛是否破损么?”
“千里迢迢运回来的酒,若是在家门口碎了,只怕某个馋嘴猫要抱怨三天三夜。”
“母亲又取笑我,我便是贪酒,也不会误了你一片苦心。况且除了美酒,母亲还为我备了一箱生辰礼,我爱母亲都来不及,哪里会有抱怨。”
“你怎知那便是给你的生辰礼,万一是为你父亲准备的呢?”
“父亲自有他的玄铁重甲,哪里用得到这些。”
祝逢春偎到母亲身边,抱住她的胳膊,说起这几日的经历。她是开国将军的孙女,又是安抚使的女儿,一出生便受到诸方关注,所幸圣上明断,双亲爱重,她不必与人联姻,还能自小学习武艺,并在十五岁那年参军报国。
说起来,她现在已满十五,等父亲回家,便能随他一起去军营了。
只是……
她压下愤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说些胡话有什么要紧,还能当真应验了不成?
不料到了家里,一应物事卸下,母亲竟拆了一坛酒出来,不仅提了那人的名字,还要她送酒过去。
“我不去,省得他再说些疯言疯语来咒我。”
“怎么,你和他吵架了?”
见她点头,韩玠微微皱眉,苏融和东风自小一起长大,关系比亲兄妹还要近些。加上苏融性格沉稳,凡事总要让东风三分,两人之间极少发生口角,即便偶尔龃龉,也会在不到半天的光景里说清。
吵到这番田地,在她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他说了什么,让你生气成这样?”
“他说他做了个梦,梦见我会为国捐躯,要我老老实实留在淮阴,不去军营这种是非之地。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从军准备了多久,好容易等到十五岁,他却说出这等胡话来气我,存心让我难受。”
祝逢春倚在门上,架起两条手臂,闷声道:“一时失言也就罢了,认个错我也不和他计较,可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他竟整整一天不见人影。”
平素那么明事理的人,这两日跟鬼上身一样,礼节也忘了,情分也忘了,不是说些丧气话给她找不痛快,就是把自己锁在家里怄气。
一张帕子递到面前,祝逢春怔了一瞬,道:“做什么,我又没有哭。”
“我以为你要哭,先准备着。”
“母亲!”
“依我看,你们之间定是有什么误会,找机会说开就好。刚巧这边置了新酒,你拿一坛过去,若是苏融肯低头道歉,这酒便庆贺你们和好如初;若是他不肯道歉,这酒便是送徐大娘的,你也不至失了面子。”
“我不去,凭什么他惹了我,我却要主动去找他?”
“不是让你找他,是让你探一探他的意思。你日后是要当将军的人,总该懂得以退为进礼贤下士的道理。”
韩玠取出一条麻绳,帮她把坛子捆了,留出提手递到她掌心。祝逢春看母亲动作,直起身子提上酒坛,道:“我只让他一次,他若不知悔改,我便与他割袍断义。”
从这里到苏家,一共要走两个街口,街边栽了不少柳树,此刻正枝繁叶茂,万条玉丝垂将下来,当中还缀着点点金粉,她随手折了一截,拧成口哨,吹了段时兴的小调。
往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和苏融一道踏青,到城外看青山隐水,看倦鸟归巢。
今年……
她站在苏家门前,看着手里的酒坛,心好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罢了,兴许他是有什么苦衷。祝逢春敲了下门,只一瞬功夫,苏融将门打开,他看上去有些局促,将手来回交握了两遍,道:“东风,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大娘送酒。”
祝逢春走进小院,将酒坛放到桌上,自己坐在一旁,想等他开口道歉,他却半晌不见言语,只顾盯着她看。
“看我做什么,你就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有。”
苏融自袖里摸出一只巴掌大的漆盒,递到她面前。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针脚绵密的平安符,锦缎质地、五兵纹样,虽是个小物件,却也花了不少心思。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绣了将近十日,还专门请法师开了光,日后你行军打仗,记得时时戴在身上。昨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用一个梦判定你的前程,更不该让你放弃坚持多年的志向,原谅我,好么?”
“那,你既然知道错了,为何今天一天不敢见我?”
祝逢春摩挲着平安符,心里泛起一点暖意,却把脸朝向旁边,想看他能不能说得更动听些。
苏融扣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太害怕了,怕你出事,也怕你生气,翻来覆去一整夜没有睡着,整个人都不中看了,想去找你,又怕坏了你的心情。”
闻言,她看向他的面庞,眼周果然青了不少,像一枝晶莹剔透的梨花,经了一场无名风雨,花瓣都被打落许多。他极看重自己的容颜,每次见她都要打扮半晌,现在憔悴成这般模样,虽还是那张俊逸出尘的面容,到底减了二分颜色,不愿出门也在情理之中。
“既是一夜未寝,你先回去休息吧,等养好了精神,我请你吃天香楼的阳春宴。”
“不急,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什么话,不会又要我放弃从军吧,苏融,之前的事我不和你计较,但想让我放弃从军却是万万不能。莫说你只是做了个梦,即便那是真的,我也在所不惜。死有什么可怕,我只怕……”
话未说完,她便被苏融捂了嘴巴,他动作极轻,只是虚虚碰着,指间绕着浅淡墨香,令她有片刻的失神。
苏融的手,好像也是极出挑的,骨肉匀停,肤白如玉。
想是发现了自己的失礼,苏融脸上也浮起红晕,他收回手,玩笑一般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好了,知道你不怕,可我怕,你要从军随你,只是别在我面前说那个字。”
这有什么可怕,早晚要面对的事。
祝逢春略一耸肩,把心里话咽了下去。苏融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后战死沙场,从此苏家讳言生死,作为苏家的一员,苏融不愿意听这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惜了,她本打算留一张纸条给他,写上“我若不幸,卿切勿悲伤,可于每年春日,觅佳酿一坛赠我”。
“我留你说话,是想问你,祝叔何时回来?”
“晚上或者明天早上,你找我父亲有事?”
“没什么,等他回来再说。”
苏融轻轻一笑,将她送出家门,离别时挥了挥手,朗声道:“东风,生辰快乐。”
“知道啦,明天记得找我。”
祝逢春脚步轻快,像一阵来去自由的风。苏融看着她远去,脸上笑容收敛,前世那场凛冽秋风,这一刻又呼啸起来,他捂住心口,试图在浑浊前路中寻一丝亮光。
他知道,所谓的战死沙场根本不是梦,而是六个月后,东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