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阙辞》腻腻肥

6、矛盾升级

　　最近教坊内忙得不可开交，这不，为的就是一个半月后隆重的上巳节。据说此次上巳节，圣人不仅要赐宴曲江亭，还会在彩霞亭、紫云阁、承天门等楼阁殿台摆开“金钱会”，让宫中侍女抛撒金钱。每逢盛会，长安的左教坊，东都的右教坊，宫中的内教坊皆在宴席演乐名单之上，既是合作，也是相互检验彼此技艺水准的公开竞争。因此，几家教坊都非常看重，对于名单上的人选亦是挑挑拣拣，慎重不已。
　　曹善才一连多日被叫去商讨选曲、选舞等事宜，成日忙得不可开交，这几日都是穆善才过来给阿禾他们指导技艺。穆善才不似曹善才抓得紧，一个时辰讲技艺，半个时辰给她们休息，通常也与学子们闲聊一二。
　　“九曲流觞乃上巳节常有。”穆善才摇着手中的折扇悠悠道，一眼扫去许多人已开始面露难色，更想笑了：“所以平日里才让你们多读诗书，不然腹中哪有点墨呐。”
　　“九曲流觞何难？不过是吟诗作对罢了。”许锦岚出了声：“善才，今年说是有竞渡，消息可真？”她心中那点开心是藏不住了，她想着九曲流觞时边奏琵琶边作诗，定会吸引住三郎的视线，然后她再顺势约着三郎一同去看竞渡，岂不美哉？
　　“七分保真，尚未可知。”穆善才答道。
　　阿禾自小只听说过上巳宴会空前绝后、万人空巷的场面，但还未亲眼见过呢。幼时还想偷偷去看被阿娘制止了，说是人太多，怕危险。毕竟人鱼混杂的，拐子在那天也可活跃了。
　　“阿禾，我打算这几日去买点新衣裳新首饰，你去么？”裴清秋偷偷问了阿禾，阿禾摇了摇头，她现在存银不多，大多用在琵琶养护上，自己只能省吃俭用买些零嘴吃，其他的是不敢奢望了。
　　单蕊坐在阿禾左前方，此刻也背过身问阿禾：“万一你当选了，可不得买些新首饰拾掇拾掇自己么？说不定就跟自己如意郎君看对眼了呢。”
　　阿禾瞪大了眼睛：“什么如意郎君，莫要胡说！”又有点小小的遗憾：“往年皆是学两年以上的才能当选，我才学了半年，怕是不够格儿了。不如那日我们约着去曲江边上祓禊去灾，祈愿我们几个新的一年顺顺利利？”
　　单蕊叹了一口气：“怕是不行了，我阿耶虽然官职不大，但也得赴曲江宴，我阿娘得拉着我去家眷那边呢。”顺便还想给她物色一个好郎君，待她及笄之后就嫁去。一想到这里就头痛，阿娘又不是不知道她心悦陈三郎。
　　阿禾见单蕊脸色难看得紧，不敢再说了。裴清秋却是给了阿禾一个眼色：“无事，我们仨先这般约好吧。届时你忙完再来寻我俩便是了。”单蕊勉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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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单第二日就出了，贴在了教坊门口的布告栏上，来福今日恰巧扫着前院，他大字不识几个，一扫布告栏上只觉密密麻麻的就犯晕乎。可有几个字他倒是挺有印象的，之前阿禾寻他的时候还郑重给他介绍了呢。
　　“陆.....青.....禾......”这名儿还怪眼熟儿的，等等，这不跟之前阿禾介绍自己名字那三字长得一模一样么？陆青禾，阿禾。咦？
　　“这是什么榜呐？”难道阿禾成了女秀才？来福好奇问了问周边的小厮侍女。那小厮利落回答：“上巳节的名单呐。”
　　上巳节！这可是了不得的名单呐！来福一听眼都发光了，把扫帚丢给了小厮：“你先帮我扫着，我马上回来。”一溜烟儿去找阿禾了。
　　“阿禾，阿禾！你选上啦！”此时阿禾正准备去厨房端吃食，她见来福上气不接下气的：“什么选上了？”
　　来福弯着腰儿半天起不来，好半晌缓和了些，他才扬起脑袋：“上巳节，你选上了。”
　　啊！阿禾先是愣了愣，而后巨大的狂喜席卷而来：“真的？”来福点点头：“真的，那榜上就写着你名儿呢。”
　　阿禾也顾不上去厨房吃饭了，急匆匆就往前院走去，寻着那榜单从头看到尾，在最后看到了陆青禾几个字。她真的被选上了！可是她才学了半年，不会让教坊出丑吧？一瞬间，她脸上表情复杂，有惊喜，有担心，有向往，有萎靡......来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禾，这是好事，你莫想太多。”
　　阿禾回过神：“来福，谢谢你同我讲。我是高兴坏了。”骗人！来福瘪了瘪嘴，也不拆穿阿禾，去寻扫帚扫院子了。
　　陆青禾只习了半年就入了上巳节名单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教坊，羡慕的，嫉妒的，大部分人也不敢站出来质疑，因为怕被善才教训。可许锦岚不一样，她倒是不在意名单的事，即使她们这个身份的当选，大概率也是不会去的。哪有贵女同乐伶为伍，当众献艺，让人笑掉大牙。但她一贯与阿禾不对付，听到消息之后就给自家的贴身婢女使了眼色，吩咐了几句。
　　栀儿站得近，自是听到了，开口阻止：“许家小娘子，这怕是不妥吧。”许锦岚横了她一眼：“你上次同三郎说话，我还未追究你。你现在还给你那好妹妹出头，你真以为自己身份了得？”
　　栀儿清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咬了咬嘴唇：“上次是三郎问路，我并非有意.....”
　　“哟，还三郎三郎的叫呢？你莫不是打着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念头接近三郎吧？给我跪下！”许锦岚恶声恶气地道，栀儿两眼通红，“扑通”一声跪下，不敢有反抗。
　　教坊地段优越，内有秀安湖，湖的源头也不知在哪，估摸着是山上流下，流往曲江，湖水清且深，为了增添一些风味，倒是在湖中栽了荷花，盛夏时节入目皆是粉白的荷花与翠绿的荷叶交相辉映，许多人也爱来此乘凉赏荷。不过此时还未入夏，湖中空泛。许锦岚站在亭中，望着湖水一声不吭，突然露出一个笑容：“若是再被我逮到你跟三郎纠缠不清，你就给我去湖里把脑子泡清醒了。”
　　栀儿瑟缩了一下，埋着头，谁也看不清她的脸。
　　另外一边，阿禾在前院坐了好一会儿，彻底回神之后才慢悠悠往房间方向走。有一人抱着一黑布抱着的东西撞了她一下，急急说了声对不住。阿禾没多想，到房门前掏钥匙才见锁根本没锁上。自己粗心忘了么？阿禾一时也摸不准，进门环视一周，好像也没怎样。不对，电光石火间，阿禾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不对劲，她的琵琶不见了！
　　阿禾忙把床铺一圈都翻过，平日里她就放在靠床的小蒲团上，一推门就能见着的。那个奇怪的人么？阿禾闭眼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撞她那个，用黑布裹着，可那个形状，是琵琶！
　　她着急忙慌地出了门，往方才与那个人相撞的地方跑去。有人问她：“小娘子，曹善才在何处？”阿禾跟没听见似的，撞了他一下，只顾着往前走。
　　留那人一脸疑惑在原地：“阿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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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锦岚，你敢！”阿禾遥遥地只看见许锦岚站在亭子上，手中握着她的琵琶，顾不了其他，连忙着急大喊。许锦岚还冲阿禾笑了笑，随即就毫不留情地将琵琶丢进了水里。琵琶身轻，在水中浮起，随着水波微微荡漾，飘向湖中央。
　　阿禾视线模糊了一下，又眨眨眼睛将涌上来的热意压了下去，一刹那间不敢置信和悲痛的情绪涌上心头，一字一顿地问：“你凭什么，扔我的琵琶？”
　　许锦岚接了婢子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指，慢条斯理地说：“呀，这种脏东西确实不该我亲自扔的。陆青禾，我看你接下来拿什么去练上巳节曲谱？”
　　那是关夫子送她的琵琶，又旧又破，但是从一开头就在陪伴她啊。有时觉得累了，看着这琵琶仿佛就能听见夫子对她的安慰和鼓励。可是现在，弦槽，弦轴皆断，破碎不堪。
　　“你莫不要以为我好欺辱。”阿禾红着眼，愤怒冲垮了理智，冲上去就揪住了许锦岚的头发。陶锦常常叮嘱阿禾：“蛮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关夫子常常教导阿禾：“女子应当贤淑有礼，凡事多让几分。”她同陶锦说阿禾知道了，同关夫子说阿禾谨记。现在，她心里只对自己说：“阿禾，她扔了你的琵琶，你要抓花她的脸！”
　　阿禾不管不顾，身边的栀儿同许锦岚的贴身婢女在挨了两爪子之后也不敢贸然去拉她，急得婢女到处喊：“有人吗？救命。”
　　许锦岚怎么会甘心挨打？可她一个贵女，平日里去哪儿只会款款而去，她也揪阿禾的头发，也挠阿禾的脸，可是还没揪两下就挨了两巴掌，脸都麻了。她又气又恼，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身同阿禾扭打，接着“哗啦”一声，两个人脚底一空，双双掉进了湖里。
　　栀儿也大惊失色，左右看望，锁定了不远处走出来的一行人当头的那个：“三郎，快些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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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辞远接到陈景云的帖子时，还跟王宜修在胡姬酒肆喝酒呢。长安的胡姬酒肆繁多，大多都在西市。胡姬个个貌美如花，高鼻深目，为客人斟酒，唱歌舞蹈助兴，还常在门口热情揽客。江辞远和王宜修就是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因着胡姬们所着皆是贴身、轻薄的衣物，尽显身段之美，王宜修反而拘束不已，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可江辞远在此处却是悠然自得。胡姬过来为他斟酒，他还微笑示意，淡定从容。
　　“六郎，你真的是第一次来么？”王宜修无奈。
　　江辞远见王宜修这无所适从的样子，笑得不行，只拿银子给了店里的博士，让他们取一壶西市腔来，又吩咐他们不用再让胡姬过来斟酒了。用西域方法酿制出来的西市腔，价格昂贵，味道也颇为独特，集酸、甜、苦、辣、辛、鲜、涩这七味为一体。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江辞远斟了一杯念道，又同王宜修说：“宜修，大多数胡姬家中贫苦，来到长安只是迫于无奈，为了讨生活罢了。她们也就我们这个年纪，却常常遭到客人辱骂取笑看不起。但她们皆是靠自己努力赚钱，我们不自在什么，坦然相处亦是对她们的尊重。”江辞远喝了一口西市腔，下意识抿了抿嘴唇，啊，这复杂的味道。
　　王宜修叹了口气，再看在客人桌前桌后穿梭的胡姬，心里反倒没了那种别扭的心态：“六郎说得是，是我目光短浅了。”他也忧伤地准备喝口酒，结果被这味道冲得面目扭曲。
　　江辞远不置可否，见皓也紧步前来：“郎君，陈家三郎遣人给您送帖子了。说是明日一同去醉韵坊寻裴使节聊聊上巳节事宜。”
　　哪是想聊什么上巳节事宜啊？估摸着是想去见红绡姑娘吧。江辞远嗤笑，看了帖子就抛给了皓也：“告诉他不去了。”
　　“等等。”王宜修制止，也看了看帖子：“反正没啥事，凑凑热闹嘛？”他还能顺道去质问阿禾干嘛不给他写信呢，他一定要将阿禾骂得狗血淋头！
　　“你平日里不是最讨厌同那陈三郎一道么？今日转性子了？”他又似想起什么，点点头：“也成，那明日我喊你。”
　　王宜修高兴得多喝了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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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江辞远刚站到王家门口，王宜修的小仆就前来行礼：“郎君安好，我家修郎昨夜发起了高烧，今日怕是去不了了。”
　　江辞远挑了挑眉：“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起高烧了？我去看看罢。”
　　居室中朱柱素壁，三面墙壁皆挂上了珍贵字画，为室内增添一丝生趣。精美花砖铺地，绘了莲花图样，上覆一大块单丝罗圆青鱼龙地衣。大方格平棊，做了复杂的手工雕花和彩绘，富丽堂皇的，案上还随意摆着几个如意云头花釉瓷，一个狐狸样式儿的“扳不倒儿”，绕过花鸟锦屏风，江辞远见着了紫绡帐里一丝力气也无的王宜修。
　　“六郎，昨晚我上吐下泻。不知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王宜修虚弱地说，连带着眼睛都黯了下去。
　　“你这体质，怕是连女子都比不上。”江辞远叹了一口气：“你好生休养吧。我过两日再来看你。”话罢，正准备离去，又被王宜修喊住。
　　“六郎，你到了坊内，若是见到了阿禾，就叮嘱她写信予我。”
　　“阿禾？谁啊？”不过说到阿荷，他倒是想起一个人了。阿荷也是个白菜名么？处处皆是。
　　“阿禾全名叫陆青禾，陆青禾.....”王宜修嘟囔了几句，就沉沉睡去了。
　　啧，小小年纪就相看娘子了，不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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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辞远耽搁了不少时间，到得也就晚了些。今日出门他也没带小仆，进门没走多久就见着有人急匆匆朝他这边来，他刚开口，人也未搭理他，撞着他肩膀就走了。但他还是一下就看清了她的脸，这不是虾蟆陵的那个阿荷么？
　　“六郎，你可让我们好等。”突如其来的说话声音打消了江辞远想追过去找阿禾的念头，他勾起嘴角回头看向几人：“各位好久不见。”
　　陈景云哈哈大笑，过来搂江辞远的肩膀：“不错，比之前结实不少，可不是那副瘦弱样子了。”江辞远不动声色避开陈景云的手，又一一同其他三位郎君打了招呼。他们分别是中书侍郎之子左澄弘，尚书左丞之子许锦轩，右散骑侍郎之子薛彦。
　　“六郎可算来了，我们刚与曹善才聊完。”薛彦笑呵呵地过去，给了江辞远肩膀一拳：“这半年去哪儿快活了？”几人中，江辞远同薛彦关系最好，他也回了薛彦一拳：“南下散散心罢了。”
　　“也不带上我。真不够兄弟。”薛彦白了江辞远一眼。
　　“你也不怕你那右散骑侍郎的阿娘把京城翻个底儿朝天呐。”薛彦不说话了，众人却一起笑了起来。
　　“天色尚早，咱们四处逛逛吧。”左澄弘提议道，一行人应了，有说有笑的往前边走。绕过长廊，有声音隐隐从秀安湖边传来。
　　“你莫不要以为我好欺辱！”江辞远对阿禾的声音是熟悉的，软糯清脆。虽隔得远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是声响如此之大，一行人也转向秀安湖那边。
　　“三郎，快些救命！”有侍女打扮的人冲着陈景云喊，江辞远目力好，先见着阿禾同一女子扭打落水，他急匆匆先跑去，湖中已没了阿禾扑腾的影子。
　　一行人中就江辞远和陈景云会凫水，几人面面相觑，陈景云说道：“先救人。”
　　“六郎！”薛彦惊呼一声，伴随着巨大的水花溅起的声音，江辞远已经跳进去了。陈景云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江辞远就搂着阿禾到了湖边，他一把将她抱起，放到干燥的地上。他先是摸了摸阿禾的鼻息和脉搏，想着《金匮要略》里的方法，按压阿禾的腹部，又开始按摩屈伸阿禾的四肢，阿禾起初毫无动静，江辞远正想着要不再按照《千金要方》里头“竹筒渡气”之法给阿禾渡点气.....阿禾却突然醒了，吐了好几口水出来。她睁着眼，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狼狈不堪，但她却拽了他的手，没有焦距地说了声：“琵琶。”随即又晕死了过去。
　　琵琶？江辞远沉默地看向了秀安湖。薛彦走来，拍了拍江辞远的肩，小声说道：“那两个侍女说这两个小娘子是为了琵琶打架的。这个小娘子的琵琶被丢进了水里。”
　　“我知晓了。郎中何时来？”得了薛彦的回答，江辞远点点头，眼神瞥向另外一头，发髻散乱，脸上尽是抓痕的许锦岚正对着陈景云和许锦轩哭泣。他似是看腻了，又回头看了看阿禾。
　　“至于么？阿荷。”他给她拨了拨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