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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断章·立夏白银 ...

  •   断章•立夏白银

      1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八月无处可归。
      已近了秋天,北漠仍然酷热。
      暑气自四面八方蒸蒸涌来,以宁静浩瀚之姿。
      粗棉的质感黏附在肌肤上,被汗水浸得湿透后,有了意外的畅快感觉。
      帐篷外,有人哼歌,唱了两句,断了,然后再接上。

      ……故人出阳关,瑟瑟秋风千里,偏那儿绿杨堪系马。

      在无风的午后,以悲凉之声,翻动着焦灼的空气,几乎可以听见歌声在这样炎热的空气中摩擦而后干燥,无声无息地枯萎。
      立夏在褥子上翻了个身,喃喃骂了一句,又想睡去。手臂向着光线透入的方向展开,在上臂接近肩膀的地方,一个漂亮的“七”字若隐若现。
      那是他的编号。

      肩膀猛然被人卡住,而后,一个身躯重重压上来。
      “去你的!小寒,你想干嘛?!”立夏不耐地骂一句,随手往背上那人身上拍去。
      那人轻笑一声,瞬间跳起,躲开他的手,又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而后那修长矫健的身躯就在立夏身边躺了下来。
      他侧过头,以乌黑的眼珠看着立夏,含笑不语。
      “看什么看?”立夏嘟囔。
      “哎,你没听见么?白露在唱歌。”
      “我他xx的当然听到了。”立夏没好气地嘀咕,“说不定明天就死了,让老子消停地睡个觉不行啊?!”
      “你他xx的就想着你自己。”小寒带着满不在乎的懒散笑容,模仿着立夏的话,“说不定明天就死了,让白露消停地唱个曲儿不行啊?!”
      立夏一时无话可说。

      他们是“廿四节气”。
      ——二十四个人,二十四个以节气为名的人。二十四个年轻的、身手矫健的、没有未来的杂种。
      当初收养这些胡汉杂交的孤儿,并且训练他们成为一流高手的老爹已经不在了。然而,他们每年还是会回到这流觞谷中,作一次痛饮的聚会。
      这是他们的窝,几乎也是他们这群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根的人的家园。
      而今,这家园已被血弄污,他们自己的血。
      在今年聚会之时,他们一进入流觞谷,就被早已埋伏在两翼的前燕大军袭击。
      若是普通的军队,廿四节气就算不敌,也可以凭着幻术与遁术脱逃。然而,这些障眼法对这次的敌人,完全失效!
      由国主慕容玮的兄弟,有“罗刹”之称的慕容欢带领的这支军队,亦有罗刹军的别称。据传入中原的佛经所云,罗刹,本是西方的恶鬼。立夏本以为这称呼是形容罗刹军的残暴冷酷,直等他们和罗刹军交战之后,他才明白,这支军队,真的是由厉鬼组成。
      裹在冷硬的铁甲中的,是更冷硬的死物。即使他们如何奋力拼杀,对方也丝毫不受阻碍地,踏过一具又一具廿四节气的成员的尸体。
      他们徒劳地对着这群来自死之国的幽灵挥动武器,然而,武器几乎不能伤害对方。
      只有对着这些来历不明的恶鬼心脏部位重击,那些被盔甲包裹的死物才会颓然倒下,归于尘土。
      因为这个缘故,大大削弱了廿四节气的战斗力。
      “因为有人给它们种入了‘魂’,就种在心脏部位——”他们中精于符咒的清明,在首战之后如是说,“给予它们二次的生命。而这新的生命没有痛觉,没有恐惧,是任何将领都梦寐以求的战士。”
      “它们在生前可能是前燕战死的士兵,也可能是和前燕战斗的前秦的士兵,甚至可能是死于战乱的平凡农夫或牧民。”小寒淡淡说,“我现在明白,前燕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崛起,横行天下。”
      “明白又如何?”立夏烦躁地问,“我们当中,可能已经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去告诉天下这个事实。”
      小寒嗤笑。
      “你以为,天下人不知道?”他斜睨着立夏,好整以暇地说,“我们在什么时代?人命如草,田园荒芜,让人震惊的,又何止这么一支死灵组成的罗刹军!”

      罗刹军所过之处,大地皆饱浸鲜血。
      这次也一样。
      大军以万钧巨象碾压渺小蚂蚁的姿态,向着流觞谷内的廿四节气压下。甫一交战,他们就折损了十一人。此时罗刹军却忽然退兵,屯军于两侧山上。
      廿四节气余下的人里派出二人探路,当夜,这两人失去的身躯的头颅就被高高悬挂在慕容欢的军帐前,而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则带着一身怵目惊心的伤痕,自高处“骨碌碌”滚落廿四节气剩余的人脚下。
      第二天,罗刹军再次进军,在斩杀他们五人后,再次退兵,悠然于高处俯瞰着这群仅存者的挣扎。
      此时,廿四节气在流觞谷内,还剩七人。
      老三惊蛰,老五清明,老七立夏,排行十一的小暑,排行十五的白露,排行二十二的冬至,和排行二十三的小寒。

      2
      帐篷后传来沉闷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铁锨敲在干燥的土地上的声音。
      立夏侧耳听着。这有节奏的声音,和白露的歌声,竟然奇妙地应合起来。
      他的下颌支在自己手上,眉毛向着额角挑起来,聆听的时候,眼睛也显出聆听的姿态,明净安详,要非常非常仔细地看进去,才能看到他眼底的伤痛。
      “在挖坑吧。”小寒懒懒地笑,“昨天死了好几个兄弟呢。”
      他扳着手指头数着。
      “立冬,芒种,大暑……还有,夏至。”
      立夏默然点头。
      这每一个名字,都在他心底剐了一刀似的,疼痛难忍。
      尤其是最后那一个。
      夏至,他们大家爱惜的,廿四节气唯一的女性,多年来为了行动方便而绞断长发,比男子更勇烈,比男子更敢拼,比男子更悍不畏死。
      ……她一直都想要一把,据说可以用很久很久都不坏的,漂亮的黄杨木梳。

      他翻了个身,凑近了帐篷后侧,伸手拨开帐篷底部的毛料遮挡,向外看去。
      因为整个脑袋贴在地面的缘故,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土,被铁锨扬起来,而后落下。
      又一具躯体被抛入土坑。从浸满血液,扭曲变形的盔甲上,还可以看到纵横的裂口。
      立夏知道,曾经有冷硬的金属,从这些裂口刺入,刺穿他兄弟的躯体,让他们变成如今躺在黄土中,冰冷的块肉。
      立夏不敢想象,亲手埋葬自己的兄弟是什么感觉。他宁可躲在帐篷里睡觉,而把这个难题留给看起来坚强的惊蛰。
      耳侧传来麻痒痒的感觉。
      是小寒抱紧了他的肩,在他耳边呵气。
      立夏挥挥手,不耐地赶开他。
      小寒一侧首,躲开他的爪子,也把眼睛凑近了帐篷的缝隙,向外张了半天,忽然叹气。
      “当年老爹,为什么要在这塞北苦寒之地,造什么曲水流觞呢?”
      立夏也看出去。
      越过扬起又落下的黄土。
      越过以无言的僵硬姿态堆垛着的尸首。
      越过在烟尘里,色泽暗红的草坡。
      在远远的,高高的坡地上,前燕罗刹军的帐篷群下面,是一道流水,几处亭榭。
      流水不大,却曲折甚多,以恬静优雅的姿态,自亭榭之间穿流过。
      立夏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在这流水间嬉闹。老爹说这是曲水流觞,还试图向他们灌输这种“几个人分散坐开等待上游漂下的酒杯顺便吟诗作画”的行为的优美,但是每次都以这群小子偷走他的藏酒打翻他的砚台并且在曲水流觞中打水仗而告终。
      那些飞溅的水花,珠玉一般闪亮晶莹,熏然的酒香,浓烈上了头。
      但是现在这曲水流觞中,流淌着的,是血。
      兄弟的血,敌人的血,不分你我地在水流中染出道道嫣红。

      “惨烈吧?”小寒耸肩,“它们为什么还不进攻?”
      “它们今天不进攻,只是因为……”
      他顿了顿,又接下去说:“因为慕容欢喜欢看着他的猎物,一个个慢慢死去。”
      两人都沉默下去,只有帐篷后面洒土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冷飕飕的,抽打着他们的听觉。
      “砰”的一下,大概又是哪个兄弟的尸体,被扔进土坑。

      “其实他们这样死掉还不错。”小寒翻了个身,忽然轻笑,“我们可以埋他们。明天,不知道谁来埋我们。”
      立夏默然。
      小寒也支起下颌,斜眼看着他,忽然一笑。
      “哪。这个送你。”他探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立夏。
      立夏皱眉。
      “这不是你的吴纤镜么?平时宝贝得什么似的!”
      “反正现在也没用了啊!”小寒伸个懒腰,“你不如趁着还活着,多照几次。”
      立夏默然,低头向那枚圆镜中看去。
      镜面小不盈手,可是这一低头看去,他却觉得镜面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到……把自己整个吸进去。
      他在镜里,也在镜外。
      镜外的立夏看着镜中的自己。江南水岸,青柳依依的,而他一身布衣,和一个女孩子手拉着手,缓步走在这烟柳水岸。
      那女子有一头柔亮的黑发,自肩头泻下,秀美无双。他知道那女子就要回头,而他会看见她的脸……
      那张如今躺在帐外,被死亡占领的脸!
      立夏大叫一声,将镜子摔了出去!

      “喂喂!你扔我宝贝作甚!”小寒心疼地喊着,一手接过吴纤镜,仔细检查半天,才长嘘一口气。
      吴纤镜,传自壶关以西的满月之族。
      它能让人看到心底的渴望。
      这渴望,立夏如今已不能面对。
      小寒以一种憬悟了的眼光看着他,轻声说:“你……看到夏至了?”
      立夏不语。
      小寒无言,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你呢?你又看到什么?”立夏侧首问。
      “告诉你的话,你会生气呢。”小寒咧嘴一笑,乌黑的眼睛看向立夏。
      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立夏,凑近了,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喂!”
      “嗯?”
      “我们来做吧?”

      3
      “做什么?”立夏不解其意地问。
      小寒嗤嗤地笑,右手探下去,一把抓住立夏。
      “少装糊涂,又不是没看兄弟们做过。”
      “那只是没女人的时候应应急!”立夏猛然红了脸,低叱,“你!给我放手!”
      小寒斜眼看着他,手下不停,在对方的要害部位时轻时重地磨着,一边低声说:“反正要死了,你不想试试么?”
      “滚!”立夏猛然一脚踹出去,踢在他腰眼上。
      小寒惨叫一声,向后翻身倒下。
      “什么事情!”帐篷的门猛然被人掀开。
      进来的男人有着超过常人的魁梧体型,和卷曲的虬髯。他看了眼立夏,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小寒:“你们搞什么!”
      “惊蛰哥!”小寒夸张地□□出声:“他小子,出手太重了!”
      “老子没出手。”立夏抱着胳膊站定,冷冷飞过去一个白眼,“老子只出了脚。”
      惊蛰没好气地瞪他们两眼:“你们小心点!看样子入夜会有场暴风雨。清明说罗刹军既然是死物,就容易受到雷电天气影响。到时候想办法冲出去,活一个是一个!”
      说完,狠狠把帘子摔开,低头钻出了帐篷。
      “他怎么这么大火气!”立夏咂舌。
      “你不知道么?”小寒不知何时停住了假装的□□,眼底深深的,“昨天雨水死了。他和雨水的感情,不一般啊!”
      他站起来,又嬉皮笑脸粘往立夏身上,“就像我们俩一样。”
      “你小子滚!”立夏一翻手,一把半月形的尖刃出现在手腕上,“再和老子叽歪,老子阉了你!”
      “靠!我好怕啊!”小寒夸张地叫着,一探手,抽出二尺长的细刃烟罗骨,半真半假地支在自己身前。
      两人对峙片刻,忽然一起弓腰,笑个不停。
      小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如果我们互拼身亡,不知道他几个会不会以为我们两个殉情了哇!”
      “滚!”立夏瞪眼,“我喜欢的是女人,女人!”
      两人忽然安静下来。

      不对。

      帐外,白露的歌声猛然切断。
      立夏看着小寒,小寒看着立夏,而后视线一起移向帐篷出口。
      立夏立刻翻身,闪向门口,小寒跟过去,两人身形交错,停在出口两端,顿了顿,立刻掀帘而出。
      眼前猛然一花。
      午后的阳光如此绚烂,劈头盖脑地洒下来。两人一时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是他们的神经在瞬间已经绷紧,紧到只要再加一点点力度,就会绷断的程度!
      声音!
      猛然出现的,利箭破空的声音充斥耳内!
      立夏猛然睁眼。
      漫天箭雨。
      一瞬间甚至有错觉,这突兀出现的箭支,是从太阳里射出来的。
      立夏知道,当然不是。
      他的眼角余光扫向两侧。
      自流觞谷两翼高处忽然出现的铁甲兵,正以强弓猛箭对着下面的帐篷,射出铺天盖地的强箭。
      “退!”立夏低喝。
      小寒配合默契地跟着他闪回帐篷。
      在他们进门的最后一刻,门口站着的白露,插满了箭枝的身躯颓然倒下。

      白露是他们中长相最清秀,最江南,最不适合大漠的一个。
      嗓子好,一手弯刀也玩得漂亮。
      精通符咒,布阵,陷阱之术。
      生平的理想是,到江南去,做一个走街串巷的说书人。

      他们退入帐中时,惊蛰腋下挟着冬至,清明手里抱着雨水,从另一侧也闪进帐中。
      ——雨水?!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立夏悚然地看着清明将雨水的尸体推到地上,自己坐下来喘息。
      雨水的尸身前,也插满箭支。
      惊蛰注意到他的眼神,淡淡说:“我还来不及埋他,敌人就来了。我把他丢给清明,当盾牌用。”
      立夏猛然觉得一阵尖锐短促的刺痛,不合时宜地刺穿他的内心。
      “小暑呢?!”小寒忽然问。
      清明喘息着,简短地说:“死了。”
      立夏和小寒面面相觑。
      “还好这些帐篷是当年老爹找了鲜卑族的工匠高手,糅练多次制造的,可以挡得箭支,可怕的不是弓箭,而是弓箭之后的进攻。”
      “罗刹军习惯用弓箭开道,然后以骑兵冲阵,步兵殿后。”清明向上翻了翻眼睛,“等这箭雨一停,就是我们的死期了。”
      几天交战下来,他们已经摸清了罗刹军的路数。
      众人一时都沉默无话,只听着箭支抽在帐篷顶上的声音。
      那就像是无数呼啸着的冤魂。

      4
      声音骤停。
      仅仅是片刻时间,却漫长得让人无法忍受。
      立夏不由舔了舔唇。
      片刻的寂静后,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
      “来了!”清明一跃而起。
      “等。”惊蛰冷沉沉地说。
      小寒闪向帐篷一侧,自裂口向外看去。
      “清明,你下了套子?”
      “山坡上放了陷阱,里面埋了毒。山坡下弄了三层绊马索。”清明挑挑眉,颇有些得意地说,“而从山坡底到帐篷间,小暑布了九宫阵,下了风雷咒。这对那些东西还有些杀伤力。小暑对风咒和雷咒是用得最好的。”
      他的声音忽然低落下来,“我们……就是在布阵的时候,他……被射杀了。”
      帐外,罗刹军的骑兵落马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翼冲下的骑兵约有三百之众,在陷马坑和绊马索的地方跌落了好些,身穿沉重盔甲的骑兵一旦从马上掉下来,立时变了滚地葫芦,自坡上滚落下来,互相倾轧着,自黑色的铁甲间隙中,溅出血肉的碎屑。
      但死灵不会发出惨号。
      除了滚落和跌断的声音,唯一的嚎叫声来自那些跌落的马匹。
      被绊倒的马匹发出嘶鸣,向空中刨着蹄子,在滚落中折断那些细长漂亮的腿。
      人间地狱。
      剩下的骑兵已经冲到帐篷不远处。立夏甚至可以看到它们面甲下,那些深陷的眼窝内,一片漆黑。
      异变忽起!
      巨大的雷霆平地生起,带着可怖的震动,骑兵踏过的地面骤然颤抖起来。
      从立夏他们站立的地方看过去,可以看到山谷内,骑兵群里猛然刮起数十个小小的、漏斗状的飓风,带着惊心动魄的雷电,铺天盖地的呼啸声猛然响彻!
      “风雷咒!”清明叫了一声。

      雷,不在五行之内。
      然土生金,金生水,而善用金与水之力,即可召雷。
      雷咒对一般战斗杀伤力一般,但不知何故,对死物却有着出奇好的震慑力。
      善用雷咒的小暑为了修炼,曾在一月内遍掘七十二坟冢,想找出用雷来控制死体的法门。他没有找到操纵和利用尸体的法术,却意外习得了使用雷咒让死体彻底土崩瓦解的方法。
      这是个盛产死人的时代,也是个死人如活人般横行的时代。
      “它们或不知自己已死,或不甘心就此死去。”小暑曾经说,“但是,以前连僵尸和鬼魂都少见,现在却层出不穷。如果不是这个时代病了,就是我疯了。”
      他没有疯,立夏在心里说,但他死了。被这群来自彼岸的死物杀死。
      猛然间,天空“哗啦啦”一声,仿佛被瞬间撕裂般,一道好大的闪电劈了下来!
      那些死灵猛然间顿住了,像是被这闪电召去了魂魄。
      闪电过后,它们又开始进攻。
      而后,大雨倾盆。
      “今晚的暴风雨被提前引发了!”惊蛰猛然大叫,“兄弟们!冲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得赚!”
      “我是赚定了!”立夏嗤笑,月刃贴近了左腕,伸右手从背后拔出长剑。
      “这生意做得啊!”小寒大笑。
      冬至默然无声,只紧了紧拳头。
      清明手指一转,指尖已夹着张黄色符纸,凑近了唇边,低声念咒。
      又一道闪电劈下。
      五道身影向外冲出。

      5
      雨幕。
      风雷。
      人肉。
      甲胄的寒光。
      飞溅的黑血。
      立夏的眼底,交错闪过这些片断。
      那铺天盖地的雨,鞭子一样抽在他年轻而紧绷的躯干上!不知道是小暑临死前布下的风雷咒引发了异变,还是这天气本就充满了反常,应该只是下午的时间,可是暴风雨来临的天空却严严实实满是深黑色的乌云,翻腾着,扭曲着,大地一片漆黑!
      比一切夜中之夜更黑。
      如果有地狱,这就是了。
      眼睛上全是血,这漆黑一片的世界在立夏看出去,是红色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来的。
      等他自砍杀的狂乱状态中回复神智时,已在流觞谷外,一个小小的山岗上。
      从自己的背后一直延伸到谷内的,是一道由断肢残躯堆成的路。
      尘归尘,土归土,来自彼岸的死物,到底有多少回到了彼岸,又有多少还留在这边?
      深黑色的天空上有隐约的闪电,雷声轰鸣。这漫布着尸体的大地,似近还远。
      胸口和背上都很疼,他一低头就可以看见自己折断的肋骨,自胸口穿出来,现着白森森的颜色。
      还活着……
      他只剩下这个清晰的想法。
      神经依然绷得极紧,那被绞紧着被牵拉到极致的神经,给他的大脑带来剧烈的疼痛。
      有声音!
      那低微的□□虽然极弱,却仿佛给了他的神经重重一击。
      在他的耳朵分辨出那声音来自脚下不远处之前,他的身躯已仅凭着本能,弹跳起来。
      单手剑仿佛出于本身意志一般,劈开雨幕,劈开黑暗,向下斩落。
      着!
      剑刃穿过人体的感觉,带着微弱的柔软感,自剑尖一路向上,经过剑脊,穿过剑锷,透过剑柄,传到他手里。
      又一道闪电。
      “哗啦”一声,天地瞬间银白。
      闪电过后,周围一片死寂。
      立夏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

      他的单手剑出自贺兰名匠之手,刃长二尺七寸,宽仅三指,刃上嵌有七颗极细小的无色宝石。
      他的兄弟们曾和他开玩笑,说这七颗石头,是为了没钱吃饭时挖下来去换馒头。
      当然不是。
      体内真气运转三十六周天,而后聚气于手腕,注入剑中,这七颗不知名的无色石就会反射弧光,带着七彩花火,迷惑人眼。
      现在它们还蕴着些许闪电的余光,而后,七道极细弱的白光,猛然在黑暗里颤抖起来,倏尔熄灭。
      这一剑,砍得很到位,充分显示出立夏作为廿四节气的一员,那高超的反应能力和准确的剑术。
      从腰际切入,切过腹部,向下拖曳着,直到盆骨,将剑下的人斜斜地一分为二。
      小寒的身体。

      在闪电的余光里,那修长的身躯断成两截,两条腿直直伸出去,伸向流觞谷的方向。
      他兄弟的身体。
      立夏猛然抽搐起来。他松手,单手剑掉在地上,翻滚着,被雨水浇打着。
      他跪倒,发出嘶哑得不似人声的哀嚎。
      这一瞬沉重如千年。
      立夏觉得有巨大的力量从深黑色的天穹上压下来,压在他身躯上,要将他的身躯碾成齑粉,深深地压入地底。
      胸口的疼痛,烈烈地燃烧起来。

      “笨蛋。”
      小寒的眸子忽然抬了抬,从他的嘴边,发出低弱的音节。
      立夏猛然扑到他身体上,慌乱地看着他。
      小寒要很努力、很努力地抬眼,才能勉强看着立夏。
      他的嘴角弯起来,现出一个艰难的笑。
      “不怪你……”他说,每个字都用尽气力,“我本来就受了重伤,要死了。”
      立夏想说话。
      比如说,你不会死的。
      比如说,我们冲出来了。
      比如说,我现在就给你治伤。
      但是他失去了语言。
      喉咙深处扭曲得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吼。
      “立夏……”
      小寒缓缓说,“这个拥抱,有点晚。”
      他闭上眼睛。
      雨水铺天盖地打下来,周围一切都陷入苍茫雨幕里,而天地间依然漆黑一片。

      是年,廿四节气佣兵团在北方覆灭。

      一号立春,使用巨斧辟天,精通驯马之术。
      死于流觞谷,被罗刹军乱马踏死。
      时年三十六岁。
      他的理想,是找到并驯服天下最好的马。

      二号雨水,善射箭,布陷阱。
      死于流觞谷外,探路时被罗刹军射杀。
      时年二十二岁。
      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猎人,养两个孩子。

      三号惊蛰,使用巨剑灵火。
      死于流觞谷外,罗刹军乱兵中。
      时年三十二岁。
      他的理想,是和雨水一起去南方。

      四号春分,善吹箭,施毒。
      被罗刹军俘虏,生死不明。
      他的理想,从来没有告诉他的兄弟。

      五号清明,善符咒。
      死于流觞谷内,以符咒布雷阵与身边士兵同归于尽。
      时年二十一岁。
      他的理想,是赚钱,然后买地。

      六号谷雨,善水咒。
      在罗刹军袭击流觞谷前外出打猎,三年后加入前秦军队,对前燕作战,力战而死。
      时年二十七岁。
      他的理想,是娶两个老婆。

      七号立夏,善单手剑,月刃琉璃。
      幸存。
      他的理想,赚钱,然后找个活泼多嘴的丫头一起去遥远的西方。

      八号小满,善行兵布阵。
      在罗刹军袭击流觞谷前外出打猎,三年后刺杀前燕国主,被当场格杀。
      时年二十七岁。
      他的理想,做官。

      九号芒种,善飞刀。
      被罗刹军俘虏,破碎的尸体被扔回流觞谷,他兄弟的帐篷前。
      时年十六岁。
      他的理想,娶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子。

      十号夏至,善长鞭。廿四节气唯一女性。
      在流觞谷内,罗刹军中,受重伤后自尽。
      时年十八岁。
      她的理想,想要一把江南产的黄杨木梳。

      十一号小暑,善风雷咒。
      在流觞谷内,被罗刹军射杀。
      时年二十二岁。
      他的理想,想赚很多钱。

      十二号大暑,善骑射。
      在流觞谷内,死于罗刹军乱兵中。
      时年二十岁。
      他的理想,到南方去,不再战斗。

      十三号立秋,善化妆、刺探。
      乱军中下落不明。
      他的理想,是变成廿四节气最厉害的人。

      十四号处暑,善变形术。
      在流觞谷内,不知罗刹军是死灵,变形术无效而被杀。
      时年十七岁。
      他的理想,做一个诗人。

      十五号白露,善弯刀,符咒,唱歌。
      被罗刹军乱箭射死。
      时年十八岁。
      他的理想,是去江南,做个走街串巷的说书人。

      十六号秋分,善炼丹,长剑。
      潜入罗刹军营帐,被发现后杀死。
      时年二十七岁。
      他的理想,长生不老。

      十七号寒露,善轻身术。
      外出求援,下落不明。
      他的理想,活下去。

      十八号霜降,善拳脚,劈裂术。
      在流觞谷内,死于滚石檑木。
      时年十六岁。
      他的理想,吃饱饭。

      十九号立冬,善绘画,幻术。
      在流觞谷内,被罗刹军乱马踏死。
      时年二十六岁。
      他的理想,收集汉代书画卷。

      二十号小雪,善弩箭,迷惑术。
      下落不明。
      他的理想,成为士族。

      二十一号大雪,善弯刀。
      在流觞谷内,被骑兵杀死。
      时年二十九岁。
      他的理想,做皇帝。

      二十二号冬至,善刺探,匿踪。
      下落不明。
      他的理想,隐居。

      二十三号小寒,善短剑,下毒。
      在流觞谷外,重伤后被立夏误杀。
      时年十八岁。
      他的理想,周游列国寻找宝藏。

      二十四号大寒,善机关。
      在流觞谷内,被罗刹军包围,力战而死。
      时年二十岁。
      他的理想,成为当世第一的机关师。

      建康城。
      酒肆内。
      光线昏暗。
      一个少年靠在桌边,桌上满满的,都是酒碗。
      劣酒冲鼻的味道弥漫了满屋。
      老板走过来收拾,顺便“砰”的一声,把又一碗酒重重放在他面前。
      少年端起碗。
      他慢慢伸手。
      上臂接近肩膀的地方,刻着个“七”字。
      他凝视着自己手上这个字,慢慢倾倒了酒碗。
      无色透明的液体,瞬间从臂上倾泻而下,顺着皮肤,淌过那个字号,滑过前臂,滑向他手中的剑刃。
      “兄弟们。”他轻声说,“喝酒了。”

      断章•立夏白银 完

      注:白露的歌,其中“绿杨堪系马”一句,出自元曲(好像是关汉卿),我是把这句词儿提前几百年先用了,笑^ ^,实在喜欢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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