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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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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
每次走进这座古老的城池的时候,他心底都有说不出的悸动。
他还年轻,眉眼飞扬笑意灿烂,可是他刀头舐血的时间,几乎和他来到人间的时间一样长。
立夏白银。
立夏是他的代号,白银是他的名。
他本来是北方著名暗杀团廿四节气的一员,二十四个以节气作代号的人。他们大多是胡汉混血的杂种,在北方是牲畜,在南方是贱民,如果不是老爹收养他们,教给他们搏击和咒术,他们无法在这乱世生存下去。
立夏尤甚。
他的眼睛与众不同。
这是个鬼魅多于活人的年代。而立夏白银生了一双能见鬼魅的彼岸之眼,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初几年,是在一个又一个奴隶贩子手里转来转去的。
没人愿意买这个孩子。
若他没有遇到小白和老爹,他的人生就会在黑暗中终结。
老爹说:“你要学会笑。”
那时候立夏还只是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却已经有了阴暗的表情。
老爹的手指指向他的嘴角:“这里。”
再点一点脸颊:“这里。”
最后,指向眼睛:“还有这里。你要学会笑。只要你能从心底笑起来,就没有不可解决的事情。”
立夏做到了。
在那些杀与被杀的日子里,他都能笑起来。
因为他学会给自己一个梦,无论现实多么残酷,只要想到他的梦,他就能笑出来。
他无数次梦见江南,梦见没有战事、人人安居乐业的建康。
直到他自己走进这座城,才发现,城还是城,他还是他,无论这城池如何富庶平静,他立夏白银,却依然需要靠着自己的单手剑,来赚取些血汗钱。
此刻他已转离城中主要道路,远离高门大户群居的地区,走入平民的陋巷。
一阵混合了芝麻、面香的气味传来。
巷底是个烧饼铺。此刻时候尚早,街上还没什么行人,饼铺门板却已开了一半。
他向四周看了看,正要走入那铺子,忽然斜刺里一个身影冲出,就要撞进他怀里。
他侧身闪过,打横走了一步,那人向前跌去,收势不住,直接跌到了地上,那是个过于瘦小的身形。
这一跤跌得狼狈。
因为跌得太急,头巾散开了,一头漆黑的美丽长发,“哗”的一声散开了,如清晨的碧蓝空气里绽开的一朵罕有的墨色花朵。
白银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那人,微笑着问:“累不累?”
那人愤愤地抬头,瞪着白银。
好漂亮的眼睛。
黑白分明,眼光如水,眼神如刀。
白银心里暗叹一声。
“姑娘,你跟着我两天了,到底要做什么?”白银耸耸肩,“一路跟踪到这里,难道想打劫我?”
女孩哼了一声:“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身手!”
“那就好。”白银挑挑眉,“我还以为你要劫财劫色咧!”
女孩怒瞪他一眼,站起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不收我进团?”
“我为什么要收你进团?”
“我身手很好,善用短刀,还通晓摄魂术,”女孩挺了挺胸,“比你找的那几个刀客能干!而且我要的酬劳也少,只要二十两银子!”
白银目光下垂,盯着她的胸部,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悠然说:“太小。”
女孩一窘,下意识抬手护住胸口,恶狠狠瞪着白银。
“我是说,你年龄太小。”白银摇头,语气幽怨,“你怎么想歪了,真不纯良!”
女孩气得跺脚:“你!”
白银忽然正色问:“你杀过人么?”
女孩一怔,摇头。
“没有杀过人,就不要做刀客。再说你身上连把像样的兵器也没有!”白银忽然低头,凑近了女孩,伸手捧起一缕头发。
“真漂亮。”
女孩一扬手,就打过去:“色狼!”
“你又误会了。”白银一伸手,就抓住她的手腕,他的脸上还在微笑,眸子里却忽然像覆盖了一层薄冰一样,透出丝丝寒意,“我的意思是,这么漂亮的长发,价值不菲啊。”
他带着笑放开长发,松开女孩的手腕,转身走向饼铺,到了门口,顿了顿,回头淡淡说:“如果你缺钱,凭着这么漂亮的头发,这么可爱的脸蛋,很容易活下去。何必要到北方,送掉自己的命!”
说完,他再不看女孩一眼,直接走进了屋里。
女孩被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清晨的阳光自青色的屋檐上洒下来,照在她的长发上。那乌黑柔亮的长发,散开着垂落下去,长度竟可及到脚踝,色泽如墨,光泽如玉,举世无双。
2
白银一走进饼铺,埋首在社台前劳作的男子立刻闷声说:“烧饼马上就好,赤豆糕要再等半个时辰。”
白银双手交叉胸前,向门框上斜斜一靠,静静看着那男子,不出一声。
那男子又用擀面杖压了两张饼子,没听到回应,这才抬起头来。
男子大约三十左右,一张平实的面孔,粘着些面粉。他看到靠在门上的立夏,愣了愣。
“是你?”
白银看着他,慢慢的,嘴角弯上去:“冬至。”
男子和他互相凝视着,浑不觉手上的粉从指缝漏下,扑簌簌落了一身。
他随手将擀面杖抛在一旁,扑过来,将白银紧紧抱在怀中:“立夏,我的兄弟!”
白银立刻伸手回拥着他。
两人纵声大笑。
白银笑到一半,喉咙猛然被什么哽住,一股热流火辣辣激上来,刺得眼睛生疼。
冬至的臂膀,依然那么壮硕有力。
他们紧紧拥抱着,仿佛时间浩荡,大漠茫茫,这中间的数年都无迹可寻,他们依然是纵马草原傲啸北方,亲如手足的廿四节气中的两个,他们的寂寞与豪情,从未消失过一样。
一个相貌平凡的布衣妇人自内屋出来,一边絮絮的念叨:“阿楚啊,怎么还不开市?”
待看清了屋内的两个男人,她的脸顿时沉下去,双手叉腰发出一声河东狮吼:“你们两个在搞什么?!”
“原来你们是结拜兄弟啊?”妇人已经恢复了一幅温良谦恭让的姿态,不停地往白银面前的饼子上添着酱料,“怪不得,我家阿楚平时不理人的,今儿个却……”
白银双手左右开弓,忙不迭地向嘴里塞着面饼,不忘挤出两句:“大嫂……这饼,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妇人看着白银,越看越爱。自家男人竟然有个这么俊秀的结拜兄弟,这下在街坊里自己脸上也有光了,说不定还能撮合门好亲事……
“唔,我是说,”白银又添了两根葱,卷起来咔嚓咔嚓猛咬,“能不能让我带个十斤八斤的回去?”
妇人的脸顿时黑了黑。
一直沉默着的冬至,忽然开口:“你先进房去。”
“为什么?”妇人抗议,“你们说话,我不能听?”
“叫你进去你就进去!”冬至低喝。
妇人从未见过自家男人这种模样,只好站起来,不甘不愿地进屋了。
余下的两人沉默着,只有白银咀嚼的声音响在屋内。
“你吃饼子的方式,倒还是一派胡人作风。”冬至忽然说。
白银放下饼子,伸了个懒腰。这一伸展,立刻显出他修长挺拔的体形,如暗夜中的猎豹,在慵懒中蕴含着刀锋般锐利的杀伤力。
“虽然我是个杂种,不过,也不见得就喜欢胡人。只是胡人简便的生活方式特别适合我。”他带着笑意看向对方,“你不也一样么,冬至?”
冬至静默片刻,缓缓说:“我现在不是冬至。”
白银带着笑,静静看着他,等他说完。
“我只是糕饼师傅季阿楚。”冬至沉声说,“娶妻,卖饼,还想要两个孩子。”
白银点头。
“我明白。”他轻声说,“我很羡慕你。”
他站起,拍拍下摆。
“我不该来打扰你,”他露齿一笑,“我走了。这次若能活着回来,说不定我会在你隔壁开个包子铺什么的。”
冬至看着他,问:“这次你要做什么事?”
“护送个盒子去长安。”白银皱眉,“本来觉得难度不大,可今天还未渡江,就有人死了。我需要更强的帮手,才来找你。”
“获利可丰厚?”
白银转眼看着他,沉吟了一下,点头。
冬至静静站起来。
“我跟你去。”
“啊?!”白银张大嘴巴看着他。
“这饼铺几乎维持不下去了。”冬至沉声说,“阿溪她也有了身孕,我想在孩子出世前,多挣点钱。”
白银愣了一愣。
“你……有小孩了?!”
冬至抓抓头,嘿嘿笑了两声。
白银胡哨一声,跳了起来,几乎要原地翻个筋斗。他落下,抓住冬至的肩膀大力摇晃着:“哈哈!太好了!”
他立时又犹豫起来。
“你既然有了孩子……好像,应该留在家里,照顾嫂子比较好。”
冬至摇头。
“我说了,为了这个孩子,我需要钱。”
白银为难地抓头。
冬至一笑。“别犯难,难道还有我们廿四节气的兄弟,做不成的事情么?”
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冬至的眼色,忽然深了一深。
仿佛寒潭的水波,漾了一漾。
白银也笑,笑着转身。
他们廿四节气的兄弟,是只能笑而不能哭的,即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和他。
3
两人走到巷口,白银意外地停住脚步。
站在那里的人,正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盯着他。
“又是你?”白银摸摸鼻子,笑了。
正是那个长发女孩——
不对?
白银猛然瞠目结舌地看着女孩:“你的头发呢?!”
那头柔亮的长发已齐耳而断,断口参差不齐,一茬茬的短发从额角耳边伸出,在晨风中微微扬起。
现在这女孩看起来,完全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的样子了。
“你不是说,我的头发很值钱么?”女孩对着他扬了扬手。
她手底压着把精铁的匕首,锋刃反射着初晨的阳光,一阵明晃晃的。
“你用头发换的?!”白银接过匕首,看了看,不可置信地问。
女孩咬牙,点头。
她的牙齿白生生的,切在下唇上,下唇的血色隐了隐,又泛上来,白银心底忽然微微动了动。
似曾相识的动。
“你的名字?”他柔声问。
女孩抬眼,直视着他,回答:“默。”
“小默,你被骗了。”白银叹气,“你那头长发在黑市可以卖到十两,而这把匕首充其量只值五钱银子。”
小默愣住。
“你在哪里换的匕首?”
小默抬手,指向巷子另一侧的铁匠铺。
冬至冷笑:“铁匠李的确是个奸商!”
“我去找他。”白银拔脚就走。
“不要去!”
出声喊住他的,却是小默。
白银意外地回头。
“就算你去了又怎么样?我的头发不可能再长回来。”小默看着他,说。她的声音有点抖,但眼光很狠。
狠戾的狠。
那几乎不像个孩子的眼光,更不像个女孩子。
白银挑挑眉。
“那你说怎么办?”
“收我进团。”小默慢慢说,“你说过,我有漂亮长发,可爱脸蛋,卖身都可以活下去,但是我不想走那条路。现在我没有长发,有匕首。我想把我自己卖给你,卖给你的兵团,二十两。”
她的语气经过刻意的压抑,镇定而冷静,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当一个人用这种口吻说话时,她势在必得。
白银看看冬至,冬至看看白银。
冬至咳了一声,有些别扭地瞪一眼白银:“你真叫人家姑娘去……那个卖身?!”
白银抓抓后脑勺。
“为什么不可以?”
冬至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对。你以前也不会想做个卖烧饼的。”白银回敬。
冬至气得脸色发白。
白银说完,自觉有些过分,不好意思地伸指微微拧一拧眉心,走向小默。
“匕首给我。”
小默犹疑着,看看他,又看看冬至。
白银一把夺过匕首,在手心里上下抛了抛,微微一笑。
“你放心,”他说,“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团员被人欺负,想去给你换把好刀。”
小默猛然抬眼,眉目之间尽是喜色。
“你收我了?!”
白银点头。
小默欢呼一声,跳了起来,勾住白银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太好了!”
白银愣住。
冬至一直默默看着,忽然“哈”的一声笑起来。
“有趣的小姑娘!”
他向白银的肩膀狠狠杵了一下:“觉不觉得她有点像夏至?”
白银伸手擦擦脸颊,叹口气,以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就是因为像,我才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