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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不言心声 ...

  •   咸亭侯谢尚于历阳(在后世的安徽省)去世后,遗体由他的愛妾宋祎护送回京城建康。谢尚的爵位则由他过继的堂侄谢康承袭。谢康这一年虚岁才十二,仍需要堂婶袁女正养育。

      谢尚的遗孀袁女正身边除了康儿以外,也有她将近十五年前领养的娘家堂侄袁崧。当年虚岁仅仅五岁的袁崧目前刚刚及冠,在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的中央官员)郗昙手下从事文书工作,但依旧住在咸亭侯府。

      此外,谢尚的三个女儿固然皆已出嫁,却在为先父奔丧之际,私下约好了三人都要征求公婆同意,尽量轮流回娘家,多陪伴母亲。于是,葬礼过后,咸亭侯府常有回门的女儿。这三个女儿虽只有长女谢僧要真正是袁女正所出,但次女谢僧韶以为自己也是嫡女,而么女谢僧妙的生母琼叶原本是袁女正的陪嫁丫鬟,难怪她们三人都跟袁女正很亲。

      谢家三姐妹都有孩子。每次她们带着孩子归宁,袁女正就享有孙辈绕膝的欢腾乐趣。同时,身为姨娘的宋祎虽也还住在咸亭侯府,谢家三姐妹却从不去向她打声招呼。在她们三人心目中,宋祎始终是害得父母长期分居的狐狸精。尽管谢僧韶实为宋祎所生,但既不知实情,就同样敌视宋祎。

      每当谢僧韶带着年幼的儿子殷顗来到咸亭侯府,宋祎都难免想要见见亲生女儿和外孙。偏偏,宋祎在咸亭侯府分到的小院子已成为谢家三姐妹一致拒绝涉足之地,谢僧韶从不带顗儿到这边来,宋祎也不好意思自行到袁女正那边去。

      唯有在谢僧韶为了要跟从小依恋的母亲袁女正长谈,而吩咐仆婢把顗儿带到后花园去玩耍之时,宋祎得以悄悄溜到通往后院的廻廊上,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看顗儿酷似谢尚的小脸…

      在谢尚的外孙们之中,殷顗是长得最像谢尚的一个,难免最受谢尚偏愛。谢尚生前抱过顗儿许多次,也曾试图要把怀中的顗儿交给宋祎抱一抱,但总被僧韶抢过去抱走了。僧韶虽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斥骂宋祎“坏女人”,但对宋祎态度非常冷漠,显出了沉默的敌意,也伤透了宋祎的心。

      宋祎明白,这就是袁女正所要的报复。袁女正早就预料到了负责边防的谢尚多半不会长寿,因此一直期待谢尚离世之后,宋祎孑然一身的日子。在谢尚带着宋祎远赴外地那些岁月,袁女正内心再寂寞孤苦,也强自竭力撑着,有时候生病了,也决不肯让自己病入膏肓,正是一心要活过谢尚,也活过宋祎,活到本身儿孙满堂,而宋祎无人关怀的暮年…

      目前看来,袁女正的愿望似乎很有可能实现。宋祎迁回咸亭侯府的生活颇为孤寂,每天深居简出。除了仆婢们每天过来打扫、送饭以外,就只有表字桥孙的袁崧会踏进宋祎的小院子。袁崧既曾与堂姑父谢尚通信多年,又已然成年懂事,自能了解谢尚当初收纳宋祎为妾的来龙去脉,也就很同情宋祎。袁崧总会趁着堂姑袁女正身旁围绕着她女儿和外孙,独自到宋祎这边来嘘寒问暖一番,总算带给了宋祎些许人间温情。

      不过,半年多以后,刚过了升平二年(西元358年)的陰曆新年,袁崧就離京了。这是因为袁崧的上司郗昙奉命调往徐州担任军司(监军的官职),所以袁崧随行。

      本来,袁崧到外地去任职,理当要到阴历年底才会回家过年。不料,袁崧竟在阴历八月底回到了咸亭侯府。

      宋祎得知时,听仆婢们说袁公子已经回来两天了。宋祎不禁疑惑:桥孙怎会还没来问候呢?宋祎正在怔忡之间,就有一名丫鬟前来请宋姨娘去见夫人。

      自从谢尚把宋祎带进门以来,袁女正一向对宋祎不理不睬,这一天却忽然要见宋祎,难免令宋祎无比讶异。更惊人的是,相差十四岁但望似年龄相仿的两人在花厅照面时,袁女正竟对宋祎喊出了将近二十九年没称呼过的“阿妃姐”!

      “請坐吧,阿妃姐!”袁女正面無表情,淡然說道。

      宋祎点了点头,先在袁女正座位旁边小几另一侧的方凳子上坐了下来,才讷讷问道:“夫人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這算是一件喜事吧!”袁女正不疾不徐答道:“橋孫的長官郗曇大人特地派遣橋孫回京一趟,專程來接妳去下邳(亦即后世的江苏省邳州市)。”

      “去下邳?” 宋祎诧问:“为什么?”

      “郗大人幾年前見過你,很欣賞你。”袁女正酸溜溜答道:“你還真有男人緣呀!一把年紀了,還能走桃花運。郗大人對你一見難忘。既然如今,仁祖不在了,郗大人就打算接收你。”

      “不,不行!”宋禕連忙搖頭否決道:“我答應過仁祖,餘生再也不改嫁。”

      “郗大人不是不知道你對仁祖有承诺。”袁女正坦言道:“你告诉过桥孙,而桥孙已经转告了郗大人。问题是,那并没有改变郗大人的想法。郗大人还是要你。”

      “這,這未免太荒唐了!”宋禕冲口评论道:“郗大人,他今年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吧!”

      “妳應當覺得很榮幸呀!”袁女正嘲諷道:“竟然還迷得住不到四十歲的男人!”

      “夫人,”宋禕忽略袁女正的冷嘲熱諷,只顾庄重表態說道:“麻煩夫人代为婉拒郗大人!”

      “那怎麽行?”袁女正不以為然哼道:“我已經收下郗大人叫橋孫帶給我的聘金了。你別忘了,你既然是仁祖的侍妾,仁祖一旦故去了,你就歸我來管理。我有權把妳賣給別人,只是原先沒想到還會有人要買而已。你根本沒有反對的餘地!你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自尽。不過,我奉勸你不要那樣肉麻!什麽岁数的老女人了,还要殉情给谁看?再说呢,你要是还关心桥孙,就别断了他的前程!”

      “橋孫的前程?”宋禕喃喃問道。

      “郗大人是橋孫的長官,你又不是不曉得,還裝什麽傻?”袁女正不耐煩啐道:“郗大人年初刚去下邳的时候,是去做北中郎将荀羡大人的副手;这个月荀大人奉调回京,郗大人就高升为北中郎将了。桥孙能不能沾光,当然要看郗大人提不提拔了。如果你不识抬举,不肯让桥孙带你去下邳,那惹火了郗大人,只怕郗大人会迁怒于桥孙!桥孙还很年轻,从没在别人手下做过事,倘若他的第一位长官开除了他,那还会有谁要起用他?你总不想害得桥孙走投无路吧!”

      袁女正虽不免夸大其辞,所言内容却符合常情。况且,宋祎也记得郗昙粗犷的面相,而依据相由心生的常理,足以判断:郗昙八成脾气相当火爆,不太好惹…

      形势比人强!宋祎无可奈何,只有黯然嗟叹道:“请夫人别再烦恼了!我不会妨碍桥孙的前途!”

      “那就好!”袁女正點頭應道:“那你回房去收拾東西,準備明天跟桥孙去下邳。希望你明天踏出了咸亭侯府大门,就不要再回来了!”

      袁女正此言表面上轻描淡写,却让宋祎听出了隐含的痛恨。尽管袁女正早已利用宋祎的亲生女儿报了仇,但显然还是未能解恨!

      宋祎一方面震慑于袁女正未曾消减的恨意,另一方面却也无心去化解了。宋祎自认已承受过了袁女正复仇所造成的伤害,不算亏欠袁女正太多了。反正所有裂痕皆无法弥补,宋祎宁愿不要再对袁女正多说一句话!转念至此,宋祎就连告退的礼节也顾不得,默默迳自离去。

      同时,宋祎也暗自决定,将在郗昙面前不发一言。宋祎要以这种变异的方式来履行自己对谢尚的许诺,因为,身为侍妾的宋祎对自己的身体实在做不了主,只能任凭夫人卖给郗昙,但她至少管得住自己的心,做得到不对郗昙表达任何心声。

      宋祎打定了主意,就平心静气整理行装。次日早晨,宋祎跟着袁崧离开咸亭侯府。两人乘坐马车到长江南岸,坐船渡江,再乘上另一辆马车,加速驰往下邳。在两天一夜的旅程中,袁崧一路都很沉默,瘦长的面容于是更显出了超龄的成熟。袁崧这时候落落寡欢,多少是由于惭愧未能阻止郗大人强纳阿妃姨娘,违背了堂姑父的遗愿…

      当袁崧将宋祎带到下邳时,晚餐时间已过。袁崧直接将宋祎送到了北中郎将官邸大门口,交给了管家。管家说要请袁副官进来,吃些宵夜。然而,袁崧予以婉辞,随即离去。

      然后,管家引领宋祎走进了官邸的主卧室外间小厅。接着,一名丫鬟用托盘端来了作为宵夜的一碗青葱蛋花汤饼,还附上了可供漱口的盐水和揩齿的柳枝 。

      宋祎稍早在旅途中没吃晚餐,难免有些饿了,就把面前的宵夜吃完了。稍后,她在静静漱口揩齿之时,不禁为了即将面对郗昙,而感到忐忑...

      待会不跟郗昙说话,会不会惹得他恼羞成怒?宋祎未免疑虑,却直觉郗昙不会太生气。宋祎自知具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眼神,只消幽幽望向男人一眼,就能够让男人心软。尽管宋祎天生外双的双眼皮已经下坠成内双,近似单眼皮,以致双眼变小了些许,不再显大显亮,上下眼皮和眼角还都有不少细纹,形态未免减色,但宛如泉水的神情却一如既往。

      这正是郗昙渴望宋祎的主因。郗昙自觉火气太大,而宋祎好像清澄的水,也像甘美的酒,既能解渴,亦能浇愁…

      纵然,从郗昙初见宋祎到再见宋祎这几年之间,宋祎曾在谢尚生前最后半年多之内,天天忧虑谢尚的病情,以致白发频增,加上实际年岁已过六十大关,不得不开始用黑豆汁染发了,但郗昙发现了宋祎的发色已不再是纯天然乌黑,却并不嫌弃。这就是因为,郗昙看中的主要并不在于宋祎的皮相,而是宋祎似水又如酒的本质。

      水无龄,酒则越陈越醇。难怪郗昙这一夜走进主卧室外间小厅时,乍见几年不见的宋祎,并未失望,只有满心欢喜...

      何况,郗昙本人早生华发,他虚岁才三十九,须发却已夹杂明显的银丝。他以己度人,就仍然猜测宋祎只比自己大六七岁而已,丝毫料想不到,宋祎纵然外表像是四十五六岁,真实的虚岁却已有六十一了!优雅的宋祎在郗昙眼中,依然是岁月不败的旷世美人。

      “累不累?”郗曇望着宋禕,溫存問道。

      宋祎轻轻摇了摇头。

      “噢,你看這所官邸,雖比不上咸亭侯府氣派,也大致还过得去吧?”郗昙另起话题问道。

      宋祎稍微点了点头。

      “對了,你住在這裡,不必拘束!”郗曇又轉換話鋒,直言道:“我家夫人留在京城。你在下邳,就等于这所官邸的女主人。”

      宋祎再度点头。

      这下子,郗昙确定了宋祎是故意不回话,寻思片刻,才恍然大悟说道:“我懂了!你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强迫你违反了你对仁祖兄许下的诺言。我承认,我的做法太霸道了,也操之过急。尽管你只是仁祖兄的侍妾,不必守正妻该守的夫丧,或许我还是该等到仁祖兄的禫祭过后。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想想仁祖兄只活了五十岁,人生苦短啊!请你多多包涵吧!你暂时不跟我讲话也无妨,我不会怪你。但愿假以时日,你会对我日久生情!”

      宋祎听郗昙这番话说得很直白,也很诚恳,固然照样不予以回应,却多少受到了一些感动。然后,粗壮的郗昙伸出了粗糙的大手把坐着的宋祎拉起来拥抱,宋祎也就不觉得太反感。

      事已至此,即使推拒,又能躲到几时?宋祎想通了这一点,就怀着认命的心情,闭上了双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不言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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