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的月光》西小路

1、重逢

　　十一月的东城已经下起了雪。
　　轻轻盈盈，疏疏散散，下得并不大，车尾气一碾就化没了，路面根本积不起雪来。

　　五点左右，天幕逐渐暗下，君岚大酒店内的包厢的灯逐渐亮起。
　　0816包厢内，徐广元徐总正翻着菜单点菜，手机响了。

　　徐广元看了一眼来电，继续招呼着旁边的人点菜，直到电话将要挂断之前，他才慢悠悠地接起。
　　“徐总，还在忙吗？”电话那头是个女声。

　　“怎么了？”徐广元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把菜单递给餐桌对面的男人，“方总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都点上。”
　　方柏川抬了下手表示婉拒：“我没有忌口，徐总看着点就行。”
　　“好，好。”徐广元笑着收回手，“那再加个乳鸽，这家的乳鸽不错。”

　　电话那头的艾俪被晾在一边，她呼了口气，等着徐广元说完话的空档适时插进：“徐总，还是合同的事情，上次我们约好这周签，您看今天也周五了……”
　　“啊——最近事情多，都搞忘了。但我今天晚上已经约了方总，抽不出时间也。”

　　艾俪陪着笑了声：“那徐总您看什么时候有空呢？”
　　“什么时候有空？我后面几天要出差去，还能确定什么时候回……”徐广元沉思了一下，“要不今天晚上签？”

　　“可以啊。”艾俪一喜，朝旁边站着的周柘点了个头，“那您什么时候结束？我带着合同过来找您。”
　　徐广元笑了两声：“吃完饭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现在过来好了，一起吃个饭，随便把合同也签了。”

　　“那徐总您的位置在哪？”
　　“我是在想啊，艾总监这么忙，也不麻烦你专门过来跑一趟。这样好了，你让周大美女带着合同过来吧。”

　　艾俪翻了个白眼，然后为难地看了一眼周柘：“徐总，这个项目毕竟是我盯的，合同内容我也更熟悉一些。”
　　“怎么，周大美女比你这个总监还要忙吗？没空过来送份合同？那我也实在忙的……”

　　艾俪：“那我跟周柘一起带合同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让她一个人过来就行。”

　　艾俪对着手机做了句骂人的口型，周柘按住她的胳膊，轻轻点了下头。艾俪犹豫一下，重新陪笑回去：“那好，我——”
　　徐广元打断她：“君岚大酒店，0816包厢，让周美女赶紧来啊。”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艾俪把手机丢到办公桌上，气道：“什么人啊，不讲信用就算了，打量别人不知道他想什么呢？”
　　周柘安慰她：“没事，艾俪姐，我去一趟算了。”

　　“我怕他又对你动手动脚。上周你找借口溜了，他还惦记着呢。”艾俪的眉毛一扬，“孩子都有了的老男人，还一点不知道检点！”
　　周柘透过写字楼的窗，往外望了一眼，城市里各色的霓虹灯已经亮起，周五的道路上并不缺人。
　　她朝艾俪温温柔柔一笑，说：“我心里有数。等合同一签，我就找机会开溜。”

　　“那你小心，有事情就打我电话。”
　　“好的，那我过去了。”
　　“打车去。这算加班，打车费回头我找财务报销。”
　　“好。”

　　————

　　周柘站在君岚大酒店门口，看了一眼时间，正好是五点四十。
　　她给闺蜜林书文打了个电话：“阿文，这会在忙吗？”
　　“今天约不了哦，我在跟男朋友约会呢。”

　　周柘笑了一下，长话短说：“我要去赴个饭局，七点钟的时候你假装我男朋友给我打个电话，掩护我开溜。”
　　林书文的语气正经了些：“鸿门宴啊？需要我来接你吗？”

　　“问题不大，你好好约会。别忘了七点电话。”
　　“行。”

　　周柘挂断电话，走进大堂。她一路跟着侍应生上到八楼包厢门口，从室外夹带的风雪寒意散了不少。
　　周柘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推门进去。

　　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正中间的徐广元，笑着打了声招呼：“徐总好啊。”
　　里面的人正在闲谈说笑，听见有人进来，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过来。有人说了句：“呀！来了个美女。”

　　周柘的脸型流畅，五官舒展，是很明艳耐看的长相。她这会儿穿了件白色的羊绒大衣，低马尾是过来的路上随手扎的，没有刻意打扮，但微笑时显得温柔又安静。

　　徐广元站起来招了下手，跟众人介绍道：“这是山海文化的广告策划师，周大美女，不仅人长得漂亮，工作能力也相当出色。”
　　有人应好，有人拍掌。周柘只当作没看见，走到徐广元旁边，从包里掏出了准备好的合同：“徐总，这是……”

　　又有人进来。
　　是方柏川从洗手间回来，侍应生替他打开了包间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包间内多出来的人，脚步明显一顿。

　　周柘也看见了方柏川。
　　徐广元哈哈一笑，跟周柘介绍：“这是方舟科技的方总，年轻有为。”

　　周柘有一瞬间的走神，徐广元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是依稀记得徐广元让她跟方柏川打个招呼。
　　周柘回神时，方柏川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她对着方柏川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方总好。”

　　包间内的主吊灯亮得有些晃眼。
　　方柏川只是点了下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下，看上去对这位刚来的美女并不感兴趣。

　　“你也坐。”徐广元拍了下旁边空出来的座位。
　　周柘重新把手里的合同递出去：“徐总，合同我带来了，你现在签一下？”

　　“不急，你先坐，我们边吃边谈。服务员——”
　　周柘坐下。
　　徐广元指挥服务员给她倒了杯红酒：“外面天冷，你跑一趟也辛苦，喝点？”

　　周柘笑着婉拒：“我开车过来的，不方便。”
　　“这有什么关系，一会我送你。”
　　“不敢麻烦徐总，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方柏川拿筷子的手紧了紧。
　　徐广元把酒杯推给她：“来都来了，一起喝点，反正有男朋友来接嘛。”

　　周柘伸出手，又收回来：“徐总，我酒量不太好，怕喝了酒之后，耽误了签合同的事。要不……”
　　“是不是不给我面子，”徐广元打断她，“我也不打算让你为难，这样好了，你把这杯酒喝了，我立马把合同签掉，你可以放心了吧？”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好。”周柘笑着垂了一下眼皮，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徐广元给她鼓掌：“好好好，服务员——”
　　方柏川垂目，他的嘴拧着，脸色不算好看。

　　周柘递上合同。徐广元没接，笑道：“我看……”
　　“徐总真是贵人事忙啊，”方柏川突然开了口，语气带着点不耐烦，“要不你先把工作上的事处理掉，我们再吃饭。”
　　徐广元舔舔嘴唇，笑道：“看我被这事闹的，都冷落方总了。我马上处理完，吃饭重要。”

　　周柘极有眼色地将合同跟笔递上，徐广元快速翻了翻，签掉了合同。
　　“合作愉快，徐总。”周柘收好合同。

　　“那是肯定，”徐广元举起酒杯，看着她，“为表诚意，碰一杯吧？”
　　“好。”周柘不好驳他的面子，又喝了一杯。

　　周柘喝酒容易上脸。酒还没喝多少，脸已经熏得微红，像上了腮红似的，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生动。
　　方柏川想出去点根烟。他没有烟瘾，但这会儿却有点坐不住。

　　徐广元又让服务员给周柘倒了酒：“小周，给方总也敬一杯吧，今天我做东就是为了答谢方总。”
　　周柘看了一眼方柏川，刚打算伸手去够酒杯，就听见他开了口：“不用。”
　　“我今天不喝了，最近胃不太舒服。”他的声音依旧冷淡。

　　周柘看见他手边还立着酒杯，明明刚才他还喝过。
　　应酬间，周拓又被徐广元灌了几杯酒。期间徐广元有点动手脚的意思，周柘都默不作声地挡掉了。

　　酒杯里的酒摇摇晃晃，伴着人声，映着灯光，好不热闹。窗外的雪还在下，悄无声息间下大了些，能看见路面的行人已经打起了伞。
　　周柘感觉胃里有些灼热，她及时用手捂住嘴，有个前倾的趋势。

　　“徐总，我去趟洗手间。”
　　“好，去去。”

　　周柘弯腰起身，左手顺带着抓上包出了门。
　　她快步走到洗手台前，拧开矿泉水漱了个口，然后用自来水冲手降温。

　　桌上的菜式不差，但周柘压根没吃两口。包间里空调温度太高，加上喝酒的缘故，闷得人晕晕乎乎。
　　除了是她，有个人也几乎没怎么动筷。

　　周柘抬起脸望向镜子中的自己，这张脸与高中时期的稚嫩相比，已经相去甚远。她一眼就认出了方柏川，但不知道方柏川有没有认出自己。
　　最好没有。
　　毕竟今天，老同学相见，她却实在狼狈。

　　周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状态，打算直接回家。她刚走出洗手间，就看见了方柏川。
　　他不在里面吃饭，又跑出来做什么？

　　不管他出来是为什么，周柘都不打算打这个招呼。她决定装醉来逃避社交——这招对于周柘来说非常适用，她喝酒上脸，装醉时尤其可信。
　　周柘半眯着眼，扶着墙从方柏川面前经过，脚步看着正常，实际却有些虚浮。

　　马上就要走到电梯了——
　　“周小姐。”他喊道。
　　是回头，还是当作没听见？

　　周柘感觉到他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拼演技吧。周柘不紧不慢地回头，演出醉酒慢三拍的感觉：“啊？”
　　周柘努力眨着眼睛，试图清醒自己的意识：“是方总啊，麻烦您帮我跟徐总说一声，我不太舒服，先回家了——”
　　她说着立刻捂住了嘴。

　　方柏川皱眉，脸色并不太好看。
　　此时，电梯门打开，周柘扶着门进了电梯，却不想方柏川也跟了进来，按了一楼。
　　他去一楼干嘛？也是不想应酬，想开溜吗？

　　电梯到达一楼，周柘摸着墙壁慢慢走到大堂，方柏川就在她身后两步的位置跟着，既没动手扶她的意思，也没同她说话的迹象。
　　周柘不知道他想干嘛，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认出了自己。但如果他真是认出了自己，那他决不会像现在这样耐心地跟在自己后面。
　　方柏川讨厌周拓，高中那会人人都知道。

　　她往大堂的沙发上一坐，直接闭眼装睡——周五被迫加班应酬，喝了酒还要演戏。她实在觉得疲惫，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
　　可惜，方柏川没走。
　　周柘靠着沙发还算舒服，干脆小憩起来。

　　没一会，周柘的手机响了。周柘正想睁眼去接电话，却感受到上方投下了一阵阴影，她呼吸一窒，没再动。
　　方柏川弯腰从沙发上捡起了她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是“阿文”。

　　方柏川闭了闭眼。
　　阿文？就是她口中的男朋友。
　　方柏川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另一头的林书文听到男声，立刻警觉起来，把电话塞给旁边的男友，自己在一旁打字示意。

　　方柏川好一会没听见回复，又问了声：“喂？”
　　听筒终于传出男声：“在。你是谁？周柘人呢？”

　　“她喝醉了，在君岚大酒店的大堂。”
　　“好，我来接她……你是谁？她同事吗？”
　　“不用你管。”方柏川直接挂断了电话，没兴趣跟这个叫“阿文”的男人说话。

　　方柏川把手机放回了原处，在侧边的沙发坐了下来。他若无其事，可周柘却睡不下去了。
　　他认出她来了？
　　什么时候认出的？是洗手间外，电梯间里，还是在饭桌上？
　　所以饭桌上，是方总不想接周小姐敬的酒，还是方柏川不想接周柘敬的酒？
　　……

　　周柘极力控制着想要颤动的眼睫，但她控制不住，干脆侧身缩了缩，把自己蜷到沙发角落。
　　她半张脸埋进大衣里，剩下的叫凌乱的头发挡去。

　　方柏川忍不住皱眉。
　　他站起身来，往前台的方向走去。

　　林书文跟她男友正在附近约会，这会立刻赶过来，在大堂沙发上找到了周柘。
　　方柏川找服务员要了条毯子，正回头，就看见了下面这一幕——
　　周柘被一个女人扶起，头歪在别人肩膀上，看上去很亲密的模样。而旁边的男人捡起了她的包和手机，一脸关心地跟在后面。

　　她身边没缺过人，从始自终都没有他的位置。
　　方柏川回头，把毯子还给了服务员。
　　“先生，不用了吗？”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