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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惑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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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古来多富户。
坐落在浙城平原腹地的溪镇,河流纵横交汇、水陆路四通八达,更是富民商贾聚居之地。
一连数月的暴雨使这个原本繁荣的小镇变得落魄不堪。
然而许是得益于这里的居民并不都靠天吃饭且大多家底丰厚,小镇抵御灾害的能力比人们预想的要强得多。
水患过后,街头巷尾里传出的哭嚎声没几日便只剩零星。
在商会会长顾逢源的带领下,居民们很快收拾起悲伤,齐心勠力地重整家园。
水里捞尸的、疏通河道的,地上清理残枝的、修缮房屋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只是很快,修缮房屋的师傅就发现宗祠顶上被砸出一个破洞。
年过五旬的泥瓦匠指着房梁连连摇头:“这我修不了,房梁断啦。”
消息传到顾府的时候,顾逢源正在整理受灾商户的名册。
他蹙着眉,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叔。”顾逢源索性撂下手里的名册。
侧立在一旁的管家立即恭敬道:“大爷,您有什么吩咐?”
“这梁柱,你知不知道谁能修。”
“嗯……倒是有一个。”李管家犹豫道。
“谁?”
“陈伯纶。”
“此人现在何处?”
“孙庄。”
顾逢源到底明白了李管家刚刚的话里为什么带着犹豫。
他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孙庄,离咱们这儿可有十里地呢。”
“是啊。不过不光是这个问题。”李管家叹口气继续道,“这位陈小师傅……可不太好请啊……”
顾逢源愣了半晌,没搞明白管家话里的不好请是什么意思。
受灾的商户们快要将顾府的门槛踩破,他也懒得在这些事情上分心,便大手一挥对管家道:“不好请就多花点银子。”
“是。”
传闻中不太好请的陈伯纶此时正在客栈里被媒婆们“围攻”。
自他旅居孙庄以来,这几乎成了常态。
一来,年方二十五的陈伯纶生得浓眉凤眼,精壮的身躯配上小麦肤色,是典型的北方男人长相,在一众江南小娘子中间颇受欢迎。
二来,时人选婿,一看重手艺、人品,二才看中身材、样貌。
偏偏比起样貌,陈伯纶的手艺更招人青眼——十里八村的乡民,但凡见过他木匠手艺的,没有不说好的。
是以陈伯纶成了这方圆十里员外乡绅们招婿的上上之选。
“陈小师傅,你看你……这么多闺女,就没一个看上眼的?”
“是啊是啊……这田员外说了,只要您同意,蓉城那间木器坊……”
“哎呀,一间木器坊,田员外未免也太小器了吧。陈小师傅,您看看咱们徐家,徐老爷说了,只要您娶了大姐儿,咱徐家的田庄,铺子随您挑。”
“哼。徐家大姐儿,那模样身段,也配!”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陈小师傅哎,您倒是开口说个话呀。”
陈伯纶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说什么。”
“您……”此话一出,惹得一众媒婆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胆大的出声问了句:“您是不是……是不是不想入赘啊。”
“嗤……”陈伯纶笑出声来:“是,我不想入赘。”
“那也不是没有办法……”依旧有媒婆不死心。
“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娶妻。诸位都知道,我除了宿在这间客栈,还会宿在哪里吗。”
“哪个男人不偷腥,我觉得徐家大姐儿不会在意……”
“各位老爷员外家里的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女儿,还是不要在我身上耽误了。”
“这话怎么说的……”
陈伯纶耐心告罄,摆摆手朝门外走去:“我要去听曲儿了,就不留各位吃饭了。”
顾府李管家登门时见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陈伯纶被一群婆姨拉着袖子扯着胳膊。
他有些头皮发麻,却还是上前道:“敢问……这位是陈师傅吗?”
“你又是哪家的?”一个媒婆没好气地问道。
“溪镇,顾家。”
“这什么顾家真是好不讲究,居然派一个老头来提亲。”另一个媒婆抢白道。
李管家被噎了一下,十分不悦:“提什么亲。我是来代我家大爷请陈师傅去顾氏修缮祠堂的。”
离开孙庄是陈伯纶此刻正求之不得的,是以他即刻便带着师兄田二跟了李管家往溪镇去。
感激李管家救自己于水火,陈伯纶这祠堂修缮得十分尽心力。
田二却整日怏怏:“我说师弟,你到底咋想的啊。”
“什么怎么想。”陈伯纶有些无奈。
“就那……徐姑娘,陈姑娘还有李姑娘……什么的……”
“打住。我对她们没有任何想法。你要是看上谁,放手去追就行了,别来烦我。”
“不是……你怎么油盐不进呢你。”田二哀怨道。
陈伯纶白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转身敲了敲梁上的木头:“龙骨完好,斜承重断了两根。套索给我。”
“成。接好了。”田二利落地将套索扔给房顶上的陈伯纶。
陈伯纶接过套索,走到斜承重断裂处,然后用套索拴住断木的两头,并用拆解锤将木头敲下来:“行了,往下接。”
“砰”地一声,承重梁稳稳落到地上。
田二从袖口拿出皮卷尺粗粗丈量:“长约八尺七,宽约一尺半。”
“嗯。取料去吧。”
“成。”
“等等!喂!田二……”陈伯纶轻敲了敲另一根木梁,发现声音不对。
敲击声略微有些钝,应当是有虫蛀。
他想叫田二再带些煤油和白蜡回来,以便将缺口补上。
谁知那厮跟没长耳朵似的只知道闷头小跑,直跑到没影了。
“这小子,跑得倒挺快。”陈伯纶无奈道。
他朝田二跑远的方向望去,远处大块的绯云盈满天幕,天幕下是泛着麟波的湖水。
“落日飞霞,秋水长天,原是这样的景象。”
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陈伯纶一多半给了北方的故乡,还剩一半,给了时而荒芜、时而惨烈的战场。
他何曾见过,又或者说何曾有时间体悟过这样的场景——这是一幅将静谧和热烈渲在一起的自然之画,令人心神激荡。
就这样吧,也挺好的。陈伯纶自嘲地笑笑。
屋顶上陈伯纶正兀自感叹自己白活了的前二十年,冷不丁听到有人在墙下问:“敢问,这里是溪镇吗?”
声如林籁,这四个字一下便撞到陈伯纶的耳朵里。
“是。这里是溪镇。”
“多谢。”
陈伯纶看向那人,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些出神。
眼前的男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着一身蓝色长衫,身前绑着个布包,面容清瘦疲惫,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
陈伯纶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他们都能将自己打理得十分妥帖。
他对这人有点好奇了。
正准备开口再寒暄两句,忽地那人怀里的包袱动了一下,还发出嘤呀的声响。
“林传家,溪镇到了,我们到了。”蓝衣青年对怀里的小人说道。
林传家是青年怀里孩子的名字。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哪是什么布包,那分明是一个装着婴孩的襁褓。
更令陈伯纶感到惊讶的是,青年的身后还跟着一辆架着棺材的驴车。
“真是个奇怪的人,怀里抱着个婴儿,身后还拖着口棺材……棺材?”
饶是陈伯纶这个半路出家的大锯匠都能看出——这口棺绝非凡品。
人都道天下棺材七尺三。
而眼前这口棺,精工细作自不必说,绝的是棺前那笔字。
那是一个用阴刻法凿出、并以金漆覆上的“奠”字,盈盈蹁跹,婉若游龙。
不肖细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却有那不识相的货惯喜欢摧兰折玉。
本已跑远的田二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嘴里还唠叨着:“怎么了师弟,你喊我干……我去!这棺材……好货啊!”
等陈伯纶反应过来时,田二的狗爪已经拍上了那口红木棺。
“田二!”他大喝一声,倒把田二下一跳。
但田二此人向来没心没肺,他收回手悻悻地问道:“你叫我回来干什么?”
“老角梁有虫蛀,你取料的时候顺便带点煤油和白蜡过来。”
“成,知道了!”
田二摆摆手又跑远了。
陈伯纶从屋顶跳下,走到蓝衣青年面前:“对不住啊,我这兄弟有点冒失。”
“无妨。”蓝衣青年答,语气好似一潭古井,平静无波。
这日,陈伯纶看到余晖下的青年长身而立,他的胸前怀抱着新生,身后拖拽着死亡。
这一个人,这一幅景,这一辈子,陈伯纶经久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