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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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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相当低调地选择了半夜离开。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蓬芦宫的屋檐染成了温暖的金黄色时,营地里的某个帐篷,内部已经空空如也。
银墨的悄然离去,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只被当成了对自己所拥有的器量不自信的表现,虽然少部分的有心人没有将她所表现的淡然解读错误,但能减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的喜悦,却几乎让所有人的感情神经刻意忽略了女官身上出现的种种奇异现象……比如她之前进香时蓬山公的另眼相看,比如她单独一人在半夜这种危险的时候进入妖魔横行的黄海,比如她从一开始就表现的那种沉默得如同岩石般的笃定。
少了一个人也好,多了一个人也好,无论如何,在王被选出来之前,所谓的无聊举动----进香,还是得继续。
秦越异常无奈地任由女仙们继续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游街一样从伏跪的人群前走过。当环绕自己座位的帘幕终于落下的时候,某只麒麟差点流下辛酸的英雄泪。
----终于解脱了……
虽然还要忍受这漫长的折磨,但至少不用直接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升山者……尽管其中有些天赋异廪的家伙眼光灼热得几乎能够穿透这薄薄的帘子,但是相起之前那些恨不得扑上来将自己吞吃下腹的贪婪视线,已经是好上太多。
女仙看来是对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继续聊得热火朝天。
“哎呀,那些家伙还是不死心啊……”
“快看!那个南瓜又来了!”
“好像除了第一天看到的那位小姐之外,都没有什么长得比较像样的人出现了啊。”
“那可怎么办?升山的进香可是要持续好久的啊……”
“只有祈祷后面来的人里面有王的存在了……”
“今年的升山者还真是异乎寻常的多,大概是因为等了足足三十年的缘故吧?”
“听说……听说……这是因为……‘那位’几乎动员了芳国内所有有能力的来升山的人啊……”
“你说的那位……该不会是……”
“你们说的‘那位’,是不是----现在芳国的那位……月溪大人?”秦越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插进了女仙们的对话中。
一阵沉默。
女仙们面面相觑,却是没人愿意将那个禁忌的名字说出口。
“蓬山公,在蓬山,我们都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一个声音传来,异常的熟悉。
“竹霜?!”峰麟惊喜交加地回头。“你终于来啦!银墨可惜昨天晚上走了……”
“银墨来过?”女仙挑眉。“真是遗憾。”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有什么遗憾的样子。”秦越皱起了眉头。
“升仙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同尘世间的人有太多接触。”竹霜淡淡地说。“当初救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没想到那孩子却那么念旧。”
“虽然说天规规定不许升仙后再与凡人有所接触,但银墨好歹也算是个官员,像这样的见面,应该还不至于触犯规定吧?”峰麟对于那位天帝所制定的这条规矩嗤之以鼻。“哪里有知道一是一,二是二,却不知道一加二是多少的?”
“……公教训得是……”女仙顿时被这夹枪带棍的一席话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笑着答应,望着一边同伴们强忍着笑的表情,竹霜郁闷无比。
“那接下来还是竹霜你来陪我吗?”秦越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板着面孔训话,下一秒就笑嘻嘻地拉着女仙的手说起体己话来。
“如果公愿意的话。”女官淡淡地说。
“那自然最好了。”峰麟一个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放大了些许,引得帘外本已心神不定的进香人群一阵骚动。
“啊,对不起……”秦越吐吐舌头。“一时激动,忘记控制音量了说。”
瞥见旁边祯卫不赞同的目光,现任蓬山公连忙在自己的座位上老实坐好。
进香继续进行,竹霜却悄悄代替了祯卫的位置,站在了秦越的后面。
“竹霜。”待到由自己的不慎引起的骚动稍稍平息后,峰麟以极低的声音呼唤身边女仙。
“是?”女仙会意地低下头来。“公有什么吩咐?”
“银墨不是芳国人吧?”
“她没告诉您吗?”竹霜诧异地望了她一眼。“银墨是我在黄海中救上来的,由于伤势过重,所以曾在蓬山住过一阵,后来我查阅了她的户籍,她的出生地在庆国的建州……算起来,也是我的同乡了,所以她便称我一声‘姐姐’,其实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个家伙……”秦越咬牙。“怪不得一开始就那么笃定自己不可能当上王!”
“那孩子平日看上去很是老实方正,但偶尔也会开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其实骨子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公不要因为这些事同她致气才是。”见到蓬山公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女仙连忙出言安抚。
“我才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和她生气呢。”峰麟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恨意难平。
----这家伙,一开始就准备把我往歪路上带!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自己的出生户籍……虽然她这次来纯粹是为了来见竹霜,可是这样误导我,实在有点……欠修理!
暗地磨牙的蓬山公突然一怔。
----该不会……这个家伙跑那么快,就是因为害怕被我逮到以后报复吧?
恍然大悟的麒麟顿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怒火。
----银墨……你最好祈祷以后不要落到我的手上!否则,哼哼……!
“阿嚏!”
与此同时,某个正在黄海里努力前进的女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啊啊,莫非是我们年轻的麒麟终于发现了我的小小私心?”女官讪笑。“哎呀哎呀,所谓的大树想要成材呢,成长之前总是要经历一些风雨的嘛……阿嚏!”
又是一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这喷嚏一打起来似乎就没完没了,某只麒麟的精神力居然能无视空间的重重阻隔,看来新一任的峰麟确实潜力非凡……或者说,怨念深重?
揉揉已经变得通红的鼻子,银墨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似乎有不好的感觉呢……”女子望向来时的方向,打了个寒战。
“该不会……有什么人在打我的主意吧?”女官觉得自己这个调侃的笑容似乎有点僵硬。“啊,肯定是错觉,错觉!赶路第一……啊不,是安全第一……”
(还死鸭子嘴硬,估计是没人能救你了。安息吧,银墨……)
这厢的进香继续进行,秦越无聊得几乎想杀人。
之前因为对某个偷溜外加摆了自己一道的女官的怨念,蓬山公的RP曾经爆发,但持续时间却实在有点可怜。再加上外面那群老面孔实在乏善可陈,峰麟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克服重重阻力相互接近。
突然之间,某一道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一般,穿越了帘幕。
秦越一个激灵,所有的睡虫顿时飞得无影无踪。
帘幕外是一个青衣的年轻男子,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装模做样地进香,眼睛却是一直溜向对面帘子。而是自顾自地将香插进了香炉内,默祷片刻……然后便转身,肆无忌惮地直接望向了帘幕上下打量。虽然知道隔着一层帘幕,他根本不可能看出什么,但那种带着异常无礼的品鉴目光,却是让人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然而他身上却似乎带着某些异乎常人的气质,让人不敢开口指责他。
片刻后,男子轻轻一笑,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男子将目光移开时,帘幕后的女仙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大气。
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离开了进香的大殿,众人心下却是怅怅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刚才帘子外的……是谁?”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生涩,又有些激动。
“是……啊!那位是谁啊?有谁知道?”
“不太清楚,这位很是面生呢,似乎前几天的进香没看到他啊……”
“去问问。”
“蓬山公?”
“我不知道怎么说……”秦越环住自己的身体,试图寻找一些温暖。“我突然很害怕……很恐怖的感觉……好像不敢直视他……很恐怖!”
----那种感觉,是一种面对巨大的冷血肉食爬行动物的恐惧。有那么一个刹那,她甚至以为自己变成了被蛇盯上的青蛙,连一根手指都不敢移动,再多的反抗,都是徒劳。
----所谓专制,其实就是怠惰民众放弃抵抗的必然结果。不思自救,只期望出现一个万众瞩目的领导者来解救自己脱离苦海。万一出现了危机,被长久的腐朽观念侵蚀的脑袋甚至会因为过热而做出舍生忘死的惊人举动……只为了维护统治自己的君主。这样的行为,真不知道应该称之为忠心还是奴性!众望所归?不过是胜利者自己为自己加冕的光环。反正战败的家伙再怎么为自己辩护别人也只当他乱吠,况且失势一方往往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陷入灾难与恐惧之中的民众还能做些什么?连自由这样的东西都只有高级奴隶才会渴望,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民,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口吃食,一夜好眠罢了!你成天这样冷嘲热讽的,却也不想想:那些在痛苦之中挣扎的人们还有这个多余心思琢磨这么广大而空泛的所谓“理想”吗?
对话从灵魂最深处水泡般浮现,益发清晰。
两个身影在若旁无人地争吵,容貌模糊,声音断断续续,却又分外亲切。
仿佛是几万里外的异域街头,忽然掠过一双熟悉的眼眸。心下恻然,但仍旧迷惘。
记忆的碎片淌过时光彼岸。
女子有着湿漉漉的裙裾,长发水草样茂盛。
----自己已经迷失在遥远的村庄。
秦越从没发现,眼神与语言竟能如此的锐利,一句一句,一次一次,化成千万根丝线,渐渐收紧。待到自己发觉时,已经陷入太深,无法挣脱。
她想逃离。这些久远以前的回响熟悉又陌生,一切就这么干干脆脆地与自己二十一年的过往相撞。
远远的,好像听见祯卫她们的叫喊。
“公?”
世界渐渐与她远离,只有一个声音黄钟大吕一般在耳旁声声回响。
----我,究竟是谁?
“公!”
----似乎有谁在叫喊着什么……但是……听不清楚……我好困……
行进的人群忽然停滞。大门轰然关上,许久未开。
惊讶,疑虑,种种猜疑涟漪一样在静默之中悄悄滋长。
不敢出声,人们只能以目光交换彼此心中的不安。仿佛只要一点异常的响动,就会将众人小心翼翼守护的未来破碎。
沉默,越发沉重,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似乎连呼吸的空气也掺了一把辣椒。上午八九点钟的阳光充盈而热烈,青石板开始蒸起了淡淡的水汽。升山者身上涂抹的香料,掺杂着汗味,还有隐约的皮革与金属的气息,在渐渐扩散。人们恍惚之间,只觉得身周的一切开始慢慢模糊,一种未知的恐惧,仿佛化为了狰狞的妖魔,张牙舞爪地开始一寸一寸吞噬心底名为理智的最后底线。
在断裂的前一刻,门终于缓缓地再次打开。
是祯卫。
她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话:“今日进香,由于蓬山公身体不适,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极制式平板的语气,仿佛只是宣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注意事项。人们惊愕地望着蓬山女仙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本应该沸腾抗议的人群,却因她那近乎冻结的表情与毫无起伏的声调而暂时停止了一切行动,人群的所有动作,甚至呼吸,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完全停止了。
这短暂的失神,让祯卫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她迅速闪身回到门后,长袖一甩,大门便轰然关上。
----也将汹涌而来的诸多疑问隔在了外边。
蓬庐宫,秦越的寝殿。
宽大的寝台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灵兽卧在丝被之中,长长的鬃毛月光一般的清明,细细端详,还微微闪着五彩。
在它额头上,作为麒麟的灵力之源、原应全白的角,却不时冒出一星半点的绯红。
那些红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每一次变化都使秦越发出极其痛苦的呻吟,原本修长的身体也因此蜷缩了起来,微微颤抖着,还伴随着不时的全身痉挛。
女仙们心惊胆战地望着痛苦万状的蓬山公,却无人能够上前缓解一下她似乎逐渐恶化的现状。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刚才在大殿里,秦越毫无征兆的倒下曾经引起一阵混乱。连在她身边的女仙都来不及反应,那只名为翠张的九尾狐就已从阴影之中窜出,试图扶起倒地的主上。秦越却忽然化为兽形,同时身边环绕起五彩光芒,阻挡住了所有想要靠近她的人,包括心焦如焚的女怪和众多使令。
正当一干人束手无策之时,老资格的祯卫当机立断地下令驱散在大殿上进香的人们,同时关上殿门。
女仙们立刻执行了命令,但当殿门关好之后,忙乱的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倒卧在帘幕后面的蓬山公竟然失去了踪影。
一连串的变故让她们六神无主,个别精神脆弱的已经开始哭泣。
使令之一的蒲牢炎挲在此时忽然现身,女仙们被其告知秦越在一阵强光之后忽然出现在自己的寝殿内,而其身周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方圆一丈之地竟是无人能近。
留下祯卫应付外面等待进香的人群,一众人等立刻向寝殿方向赶来。
然而却面对了更加窘迫的状况:在这段时间里,秦越身周的五彩光芒扩大到了之前的两倍大小,众人仍无法接近,只能干着急。
相较起急得不知所措的女仙们,闻讯赶来的玉叶就显得很冷静。扫了一眼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白麒麟,天仙玉女却向一边焦急的使令群走去。
她在化身为少年的九尾狐面前停下。
“我想,这一切应该和你有关吧?”是肯定句。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翠张几不可闻地一颤,缓缓抬头,望入玉叶那双清明了然的眸子里。
半晌,无语。
女仙们有些害怕地看着相互对视的二人。屋内弥漫的异样气氛使她们觉得,那是生活单纯的自己无法领会的另一个世界。
末了,才听见他说:“能另找个地方吗?这儿……不合适。”
声音已是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慌乱只是一场错觉。
玉叶轻轻颔首:“说的也是。那……去雕碧轩吧,那儿的侧花厅挺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