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无限]》洛东徘

1、梦中之梦

　　任嘉感觉自己在做一个梦。

　　梦里深色的海水在摇晃。自己追逐着什么东西，从船上跳下来，噗通一声义无反顾地坠入深深的海水。一瞬间的巨大冲击力之后，柔和包裹住他的是荡漾的水波。

　　液体和气泡从他伸出的五指间隙穿过，而他浑然不觉。

　　他的视线，只跟随着在海水中坠落下去的那个箱子。

　　漆黑的箱子，厚重方正，古旧的黄铜锁扣紧闭。它正在模糊的视野里下沉，他带着从未体会过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物意外丢失的急切心情，用力地游过去、竭力伸长手臂想要拿到它，却屡屡够了个空。

　　是因为过于心急吗？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海水裹挟而产生的错觉，耳边仿佛也有什么人在急切地嘈杂呓语。

　　越是追逐着沉没的黑箱进入深海，他的肺部的压力就越发让人下坠。鼻腔充斥着发腥的海水，水流湿润地流过眼球表面，氧气不足的深潜让他眼前一片模糊，挥动四肢时阻力也愈加沉重。

　　这真的是梦吗？
　　……为何视野如此模糊，身边的五感却如此清晰。

　　无论是身处海水之下感觉到的沉重水压、周身充斥水液的触感还是愈发接近极限的肺部，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好像是在真实发生的一切。

　　但无论如何，任嘉终于在身体到达极限之前伸手抓住了那个黑色的皮箱。

　　意料之外的很轻，并没有特别沉重的感觉。
　　任嘉不敢流连，死亡逼近的感觉让他本能以以前潜水的经验提着箱子快速上浮，头部冲出海面的一瞬间，他感到再真实不过的劫后余生。

　　漂浮在海面上，任嘉甩了甩湿润的脑袋，耳道中充斥的海水随着动作流出后，他终于听到了从朦胧到清楚的、听起来全然不是错觉的喊声：

　　“……任先生！任先生你在哪里？”

　　是少年的声线，清脆而焦急。
　　没有印象的声线。任嘉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水面之上的氧气，眯起眼睛环视四周，很快就看见不远处有个金发少年一脸惊喜地在向他挥手高喊。少年也同样漂浮在水面上，手里似乎拖着什么——一块木板？

　　任嘉来不及疑惑周围给人的感觉为何如此真实，就本能地向着那个少年游去。

　　“任先生，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见他接近的少年松了口气，用一口听不出是哪里口音的英语说着任嘉勉强能够听懂的话，“我还以为你被淹死了呢。”

　　“无事。”任嘉摇了摇头，同样用英语流利地回答了他，没有表露出对眼前这位少年的陌生，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一点小意外。”

　　“您没事就好。”外国少年揉了揉自己湿透的乱糟糟的金色卷发，有些苦恼，“这下我们被船长扔下船了，又怎么从这里进入迷宫中心的亚特兰群岛呢？”

　　任嘉其实没怎么听懂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好在他在这方面现实经验丰富，平常本身也不算健谈的性格，金发少年对他有意识有技巧的对话引导似乎没有什么戒心，很快就在任嘉“你怎么也在这里？”“有没有丢东西？”“你对接下来有什么想法吗？”之类的问询下，很顺当地吐露出了目前的状况，也没有察觉到任嘉实际上的一无所知。

　　两人似乎是旅伴，之前跟随着一支船队前往海洋中心的群岛亚特兰。只是他们行到岛屿附近的时候闯入了一片浓雾，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在浓雾区漂了两三天之后，原本对路途十分熟悉因而大惑不解的船长在船上举行了一场祭祀之后，愤怒的将他们这两个外乡人揪出来，说他们身上有触怒了神明的东西。

　　那个黑色手提箱似乎就是那个时候被船员们强行扔下海的。

　　据说那是任嘉十分重要从不离身的随身物品，因此任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跟着跳下了海。
　　随之名为“安德烈”的金发少年也被扔下了海、步了任嘉的后尘，因为他们认为安德烈也是固执的异教徒的朋友，带着他前往群岛也会触怒神明无法走出这片浓雾。不过也算手下留情，水手们给这位少年扔下了一块木板用以漂浮在海上，意思是接下来这两个外乡人的生死与他们无关，算是都交给他们的神明决定了。

　　而现在他们都活了下来，任嘉姑且也算是拿回了重要到不惜跳下船的东西：那个黑箱。

　　“这里距离亚特兰还有多远？”
　　任嘉在水中划动着四肢，听完事情经过后没怎么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像早就知道这些似的，毫无意外之色地环视四周，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我也不知道。”提起这个，安德烈就有些丧气。他扒着木板努力划水，跟任嘉一同勉强漂浮在海面上，仿佛两位海难的幸存者，“或许已经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我们完全没有办法辨认方位。”

　　任嘉很难不对安德烈的话语表示赞同。他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只有一片飘浮在海水上方的灰白色迷雾。

　　是梦吗？不是吗？任嘉其实现在还不能确定。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除了雾气什么都不能窥见的远方。

　　他明明记得自己刚才还在床上睡觉。他最近半个月旅行到Y省的首府D城，在经过了大半天的游览后，返回定下的民宿，在丰盛且具有当地特色的晚餐后进行了三小时集中精力的例行写作，然后在单人间的床铺上沉沉睡去。

　　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现在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醒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并不符合常理。任嘉拖着从未见过的箱子浮出水面，发现自己从气候温润如春的温热带城市出现在了渺无人迹的茫茫大海中央，唯一的同伴是从未谋面的陌生外国少年。

　　疑点实在是太多了，反而让人无从下手。但比起探究头绪，任嘉认为，还是解决目前面临的困境更为重要。他不喜欢水，更不喜欢腥咸的海水，不管是真实还是梦境，他都要离开这里。

　　“无法辨认方位的话，不如我们就朝着雾气稀薄的方向前进吧。”任嘉拖着有些沉重的黑箱，尽力漂浮在海水中，轻描淡写地提出了意见，“说不定还能遇见其他愿意载我们一程的船……或者运气足够的话，可以看见亚特兰岛的方位也说不定。”

　　安德烈一怔，连忙点头，被海水濡湿的金发甩动，水珠在苍白侧脸上滑落，眼神无辜得像条小狗，散发着“你说什么我就愿意干什么”的讯息。

　　任嘉为他这种不知缘由的信任感多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和这孩子恐怕不能算是单纯的旅伴关系？但是安德烈乖乖跟在他身侧游、不敢多话的样子，又显示出了一种没有亲密感的尊敬。

　　任嘉也并不跟他多话，只是两个人一起闷头游泳。气氛有点沉闷，安德烈似乎也并不敢开口，至于任嘉，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想说也说不出什么。

　　很快，顺着迷雾稀薄的方向游的两人眼前就乍然一亮。前方出现的光亮太过正常，穿透了迷雾传来，连看起来对任嘉有些畏怯的安德烈也控制不住心绪，碧眼发亮地挥手拨开眼前最后的一缕雾气——

　　一片深蓝的开阔海面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海水并非蓝色，恐怕是天空太过晴朗倒映在海面上所造成的错觉。但是不远处能够眺望到的岛屿是真的。

　　被绿色的植被和蓝色的海水环抱的群岛。
　　出现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就像是出现在干涸荒漠里的绿洲。

　　“那就是亚特兰？”任嘉轻声说道。

　　他不是向谁发问，因为他知道安德烈也不能给出完全肯定的答案。但任何人在看见那片岛屿的第一反应，就是那肯定是亚特兰。

　　“亚特兰，那肯定是亚特兰！”安德烈却比任嘉想象中的要激动不少。看起来有些内向腼腆的金发少年被海水冻到脸色发白，却抿了抿乌青的嘴唇，眼神狂热地喃喃着，“……说到这个时区的中心，恐怕只会是这里……”

　　时区？

　　任嘉注意到了他喃喃自语中某个极度突兀的词眼，怔了一下，感觉和常用的时区的意思有所不同，正考虑着是否要向安德烈询问清楚这个词的含义，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呼喊：

　　“——喂！那边的两位，还好吗，需要我们帮助吗？”

　　任嘉和安德烈同时回头望去，发现在逐渐消散的迷雾边缘，一队扬帆的海船正向着他们驶来。他们听到的声音来自船头木头雕像旁边的少年。他服饰鲜艳，衣袍下摆和黑色卷发上的羽毛头饰随风飘扬，正扶着雕像的肩膀踮起脚对他们挥舞着一条鲜蓝色的布巾，轻薄的布料被海风伸展开来，像是小小的船帆。

　　那远远传来的高喊声真是从他口中传来的。

　　“这里是来自亚特兰的帕萨里斯家的船队！”

　　任嘉看着渐渐接近他们这里的船队从渺小到庞大的影子，伸手捋了下被海水和汗水沾湿在额头上的黑发，虽然还是身处冰冷的海水中，却松了口气。

　　他知道，他们能够脱离海水的机会终于到来了。